衔烛知道,这是主人对他的赏赉与恩宠。她是喜欢小蛇的。她总是这样纵容它,疼宠它。
他是可以让她倚靠的。他有这样的能力,也该有这样的资格。他想说,没说出口。
她要小蛇,不要他。
也没必要说出口了。
以后,她与他都不必再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方别霜再度看向前方。
前方却被少年倾来的身影遮了一遮。
肩膀发紧,是他扶着她的胳膊靠了上来。
怀里渐渐盈满。他将脸趴进了她的颈窝。
这次他依然没卸力气,重量并未落至她身。
只给了她满捧的拥抱。
方别霜僵直着背,等了半晌。
他什么都没说。
只轻拂在她颈间的冷息,偶有微渺的颤意。
而她在自己的默许中,接受了这个拥抱。
黎明寂寂,两岸柳枝相迎。
船板上,白发交缠着青丝。少年拥揽着少女,靡丽的脸贴着她的额鬓。
水汽氤氲,日光温柔。
一道突兀的婴孩啼哭彻底撕破了天际遮日的云。
开门阖窗,燃柴泼水,一系列窸窸窣窣的生活气息填满了这个本就普通的清晨。
方别霜意识渐醒,发现自己的脸正枕着少年的肩膀。后腰是他的手臂,两腿则叠放在了他的腰侧。
整个人不知是何时窝进他怀里的。
她还未坐直身,便看到一对年轻夫妻跑上桥来,为着锅碗瓢盆争吵。一老人抱着哇哇哭嚎的婴孩赶来,哄也不及,拉架也不及。
岸边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原本轻盈明朗的心境像是突然被泼进来一汪黏腻发黑的油污。越挣扎,沾的油污越黏。
随船头破出桥面,岸上人的视线朝他们投了过来。
不能在此地过多停留了。
方别霜包握左手,刚摸到护心鳞,身前少年略收手臂,轻扣了她的后背,依偎着再次将她拥紧了。
转瞬间,身下摇晃的小舟成了平稳柔软的床榻。
熟悉的纱帐遮住了从窗棂处透进来的阳光。
少年还赖在她的颈间。
他轻嗅着她的气息,黏糊道:“不想离开你。”
场景变化得太快,方别霜恍恍惚惚的,犹感身在梦中。
她下意识安抚地摸了摸少年宽阔的脊背。片刻后,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这样太过亲昵了。
芙雁领人端着洗脸水和早食进来了。
见方别霜衣衫整齐地坐在床边,芙雁边收拾边问:“小姐起这么早?怎么不喊我。”
洒扫的婆子们出去后,芙雁跟她说起了打首饰的事:“刚才夫人差人把银子送到银楼去了,听管家婆子说,送了足有千两,没一会儿那婆子又带回来这么厚厚一沓子的图纸。真吓人。我说怎么昨儿不见动静,还以为她是要跟老爷商量呢。唉,咱挑的样式哪值得起那个价?”
言外之意,吴氏肯定是要以给她打添妆的由头为方问雪打新首饰。
方别霜梳拢着头发,任芙雁替自己簪来绒花,抬眸看向镜子。镜子里少年正坐在窗边,捧腮一眨不眨地望她。
他白得透光,光一照,耳垂与鼻梁都透出了玉质般的血粉色。
“……大小姐有的真的够多了。”说完,芙雁又叹气,“不过吧,她是要嫁进高门的,确实不能薄了嫁妆。”
“嗯。”方别霜捋着头发道,“凭心说,这都无可厚非。别计较了。”
“好,不管啦不管啦!等过了明年,小姐你就有自己的家了,咱多攒体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方别霜骤然收回视线,凝固般地落在了桌面。
自己的家。
桌上堆满了盒盒罐罐的胭脂水粉。
自己的家,自己的日子。
她的家,她的日子……
她想到刚在河水之畔听到的婴啼。尖锐聒耳,足以刺穿她所有关于月亮,船,夜晚的想象。
人生本该如此吧。
明年她会成为姚方氏,后年她会抱起一个同样嚎哭不止的婴孩,守在后宅里,为她或他绣衣服绣鞋子,看着他们长大,等着自己变老,如此过完安稳的一生。
她早长大了,早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了。
她一直很坚定。
方别霜放下发丝,抬眉回望镜子。
窗边却已没了少年的身影。
不等她想他是去了哪里,老虬龙的声音竟出现在了屋中。
“方别霜,方别霜!”
方别霜回头四望。怎么他来了都没人知会她。
还没寻见老虬龙,芙雁突然拍她肩膀,拿着缠了断发的玉簪给她看:“您先别动呀,这不疼嘛。”
她没听见?
“大惊小怪什么,俺在跟你隔空传音!”
老虬龙又叫了一句。
方别霜皱起眉。原来如此。
老虬龙的作风实在太讨厌了。招呼不打一声就贸然使法术向她传音,还一副命令口吻。
“你在心里掐这个诀就能跟俺说话了。”老虬龙没好气地教她个诀语,“会了没?”
方别霜不想搭理,梳弄好头发,直接坐到桌前用饭了。
“你说话呀!”老虬龙气得跳脚,“你以为俺很想跟你说话啊?”
难道她就想?少女还是不理。
老虬龙抓狂地揪住自己头上的两角,深吸气,逼自己好声好语道:“俺求你了,理理俺吧,俺真的求你了!”
“有话直说。”少女清冷疏离的声音传了过去。
老虬龙低哼一声,嘟嘟囔囔地问:“你上次说你无意间发现了什么?你有办法用护心鳞给小神君治伤?”
方别霜慢搅着碗里的粥。
又不说话。
老虬龙更加泄气,语气跟着情绪一道变得低迷了:“俺请你救救他吧。”
瓷勺碰在碗沿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方别霜的脑海里闪过那粒落在少年长睫上的轻灰,心跳窒了一瞬。
他果然很不好。
她的感觉没有错。
他肯定很不好。他那么干净的人,法力那么高超的人,睫毛上竟然会沾灰。
还变得嗜睡。一睡,能睡到分不清白天黑夜。
额纹也不见了。
“俺求你救他!”老虬龙以为她又故意不理人,气急道,“这已经是……”
“我不知道怎么救。”少女语气平静,“你总要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明知道我只是个凡人。”
这次轮到老虬龙沉默了。
芙雁见她对着一碗粥失了神,提醒道:“小姐,您最近怎么老发呆,再不吃要凉啦。”
方别霜眨动两下眼睛:“我没胃口。”
她推开碗勺,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
芙雁一惊,连忙跟上:“诶,您要去哪啊?”
“我去找师婆。”
“找她,找她作什么?”
门“吱”地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了。
老虬龙吓一跳,扭头一看,刚还与他隔空说话的少女,竟亭亭立在了他门前。
她走进来,垂视着慢慢站起来的老虬龙:“你说吧。”
“你,你怎么过来了,”老虬龙满脸惊讶,见她神情不改,抱臂不悦道,“……有什么好说的,不是你说的你有办法吗?”
本以为少女会同往常一样跟他呛声,没想到她只沉默片刻,开口问:“他那些伤究竟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因为没有护心鳞,才一直好不了。好不了,是不是会一直疼下去。这些你总知道。”
她一副冷静姿态,老虬龙拉不下脸和她吵了。
他重新坐回去,压着情绪道:“伤的来处,当然和你有关。其他的,你猜的没错。”
“他会死吗。”
老虬龙一言不发,很久后道:“不会的,他死了你也会死,他怎么可能让你死。原因你不要问,问了俺也不能说。”
方别霜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他是又去山湖了么,什么时候回来。”
老虬龙拿鼻孔瞥她:“哼。你竟然还会主动问起他的行踪。我以为你巴不得他走了永远不回来。”
“是。这难道不好。难道你希望他永远赖着我?”
老虬龙撇撇嘴,无话可说。
方别霜走到他面前:“我要看到他真实的样子,他身上所有伤。这你有办法吧。”
“有啊。你呢?你看到了能怎样?你有办法救他吗?哼!你这坏女人,肯定会嫌弃他,扭头就跑!你以为他为什么不把真实样子露给你看,时刻掩藏伤口,要耗费多少神息你知道吗?”
怕她嫌弃他,所以一直藏着?
“不知道。”方别霜面色坦然,“我不聪明,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指望我猜得出什么?你要想让我知道,请你直接说。”
她越是坦直,越是气人。总想寻个由头讽刺她的老虬龙又碰了壁,憋屈道:“你又不在乎!说了有啥意思。”
方别霜不语。
过会儿,他问:“你要看他的伤干啥?”
“总要看得到,才能给他治吧。”
“……你是真心实意要救他吗。”
“我从来都不想他受伤。”
“伤他最多的就是你!”
“算了!气死俺了,一见你俺肺都疼,你还非要跑到俺面前来气俺!”老虬龙站起身,来回运息压制怒气。压制不住,抬起两脚踹烂了桌椅。
他勉强镇定下来,将一道仙法拂到了她眼前。
方别霜顿觉双目清凉无比,睁眼视物,却与平时无异。
“行了。等见了他,你嫌弃的话,麻烦也演好点,低头按两下太阳穴,别被他发现。”
“按了就能演好了?”少女摸着眼睛。
“什么呀!按了这仙法就没了!再看不到他的伤了。”老虬龙再度强调,“你装好点,不准被他发现!”
“知道了。”
方别霜转身要走,老虬龙追了两步:“能不能救,你都要及时传音给俺!”
回去后,方别霜照常请安,做女红,消遣时光。直到月升日落,院灯亮起。
下人们收拾完退了出去。
屋里有些暗。
她还不困,想看会儿书,拾了灯芯钩挑灯。
灯烛“哔剥”轻响,火光旺了。
一道长影出现在了绣花鸟的屏风上。
影子淌过屏风、帘子,开始变短。
方别霜握着钩子,看到不远处暗赤色的长袍下,一双冷白色赤足缓缓步来。
足背与偶尔露出的足弓上,纵横着几道醒目的伤。
她略屏呼吸,抬起脸,目光照过少年劲窄的腰,挺括的胸膛,和系铃的脖颈。
最终定定地停在他的脸上。
少年已走到了她面前。
衔烛望了望她的眼睛,血瞳里漾起清亮的笑。
他因她长久的注视而感到欢喜和害羞。唇角微抿,两边各凹下去一个小点。
“主人。”
他俯下身,轻轻地拥进了她怀中。
脸颊依赖地挨紧她,鼻尖轻触着她的耳廓。
方别霜感觉到了他鼻梁骨与脸颊处的伤,和他紧拥她腰背的手臂一样,衣袖滑落,瓷白紧致的皮肉上便露出道道尖锐刺目的伤口。
清晰而淋漓。
他声音轻而软,递到她耳中,寻常温柔:“好想你。”
少女轻手搁下了铁钩。
铁钩碰在桌面上,颤音阵阵。
腰际胸膛,脸庞脖颈,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是伤。
他整日顶着满身伤,与她说笑玩乐。
少年转过脸来,乖乖地望向她的眼睛:“主人今夜想去哪里?”
方别霜淡扫他一眼。
他眼尾处有道指甲长的细口,翻出的血肉是与他双瞳一样深的血色。
这几道指痕,显然还是她那日抓出来的。
少年貌美,伤非但不能减其色,反将他衬出了一抹凌厉惨淡的美韵。
她敛了眸:“你不累么。是不是该先睡一觉。”
衔烛想了一想:“都听主人的。”
“那先睡吧。”
少女直接探身吹灭了灯。
少年似乎察觉到她情绪有异,紧了紧手臂。
两人都在黑暗中沉默着。
他轻声问:“可以抱着我么?”
黑暗一涌而来,方别霜藏匿其中,人有些木木的,眨不动眼睛。
她轻捏下他的肩膀:“睡吧。”
衔烛很快接受这个回答,松了手臂。
方别霜不再管他,轻推开他,拾被朝里卧下,盖紧自己,咬咬指节闭上了眼。
没一会儿,发根微痒。她猜出是少年握了她的发丝。
有关他的感知因此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连带着那些无法排解的汹涌情绪,也由着发丝传递,一一冲袭进她的脑中。
方别霜难受地往里挪了挪。
发丝被轻轻放下了。
腰背一麻,身子凉软的幼蛇缠上她的腰肢,爬过来,趴到了她怀里。
少女眼睫发颤,别了别脸。小蛇贴过来蹭,用圆脑袋轻轻地顶碰她的下颌。
这是她极熟悉的动作。之前每每她心情不好,小蛇都会这样安抚她。
他知道她心情不好。
方别霜抑着情绪,习惯性地想摸摸他。
但手指刚一触上,她表情一僵,惘然无措地收回了手。
——柔软的幼蛇蛇身上,随便一碰,都能碰到断鳞残伤。
小蛇趴在她的脸侧,轻嘶着吐信子。
方别霜再次闭紧眼,声线还维持着基本的平稳:“你睡吧。你睡你的,好好休息。我们明晚出去玩。”
小蛇卷卷尾巴,一时未动。
他感觉到主人是因为自己才情绪不好的。但他辨别不出是因为厌恶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如果厌恶,她该像之前那样把他甩开、扔掉。这次她没有。
不过他听她的话、如她的愿。
小蛇爬走了。
方别霜僵卧着,开始哄自己快点睡着。一切事情都可以等睡醒后再想解决之法。睡醒后,她的思维和情绪也都会变得正常。
快点睡着吧。
她又疑心他是否走了。
少女睁开眼,慢慢偏过头,瞥向身侧。
少年躺卧在那里,半蜷身体,安静地闭着两目,同那晚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今晚夜色格外昏沉。
格外昏沉,却将他身上无数狰狞或细微的伤口,照得分毫毕现、道道可数,全数投进了她的眸中。
方别霜感受到一股无路而来、无名可宣的痛苦。
她坐起身。
眼睛对着虚无黑暗渐渐失焦,又重新聚焦。
问题出在哪里。
以往她处理情绪的方式,总是压制。只要压得下,她便可以理智地处理所有事。
而最有效的压制方法,是避开一切让她稳不住情绪的存在。不去看、不去想,专顾自己。
近来这方法总不够用。
问题出在哪里。
她沉沉地垂下眸,凝向身侧已然入眠的少年。
与其这样糊涂地煎熬着,她宁肯直面。
她要弄明白自己为何会痛苦。
她朝少年伸出手。
乌浓散发从少女肩头淋落下来,半笼了少年的脸。
她静静看他许久,落下手指,摸了摸他。
是因为愧疚吗。
都说他是因为她才伤成这样的。所谓因果。
她不想纠结那些她不知道的事,也不想猜。从前是从前,至少今世自有记忆始,她的人生并没多少真正后悔的时刻。
可是抛却那些朦胧未知的往事,她得了他的护心鳞是真。赶他、撵他、斥他,都是真。
当初的确是她自己非要捡他的。护心鳞虽非她索求得来,其惠却真真切切皆由她所受。
她无力偿还这一切。
不止是愧疚。是她还不起。
少年依然安睡着。
方别霜的目光睇向他搁在枕上的手。
她想起昨晚和他前后走在月下。她忽然觉得好笑。
长手的蛇。
哪有蛇会长手。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那日她一切失控情绪的源头或许就在于此。
她不能再将他当作从前的小蛇看待。可事实与她的认知太割裂,她无法做到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接受现实。所以她情绪崩溃,口不择言,只想躲开他让自己恢复正常。
她真的很讨厌连自我都无法掌控的自己。大到生死,小到理智和眼泪都不能完全掌控的自己。崩溃起来无法思考,无法正常表达的自己。
方别霜靠回迎枕,视线移回黑暗。
那股痛苦开始绞她的心。
呼吸愈艰,咽喉哽塞。连黑暗都变得热烫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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