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都依旧面黄肌瘦,脸颊都凹陷了下去,但他精神不错,而且很开心的样子,在阿英怀里扭着身子,欢欢喜喜地鼓掌。
今天天气很好,正午的阳光透过云彩照在小云身上,给她小小的身子渡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沈眠眠感到深深的无力感爬上心头,她盯着眼前这个无辜女孩,她的命运好像从今天开始一眼就望到了尽头。
台下的人在笑,他们欢欣鼓舞,兴高采烈庆祝的到底是一个女孩儿健康快乐的长大,还是庆祝她终于到了可以结婚生子的年纪。
人们肆无忌惮地谈论她的婚事,却没人关心她愿不愿意。
沈眠眠有点想哭,反应过来的时候泪水已经落了下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手帕,突然一股香味钻进了她的鼻子。
香味?沈眠眠心念一动,嗅了嗅手帕。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沈眠眠想起昨天陈理言问的话。
这味道好熟悉,好像在好多地方都闻到过。
很多地方,井边,篮子里,手帕上,若玛身上,阿英身上,阿都身上……
沈眠眠脑海里散落的信息如潮水般涌现,在那一瞬间突然全都串了起来。
冥冥之中有人在推动着这一切。
沈眠眠神色一凛,能做到这样的,只有一个人。
——祝昭。
祝昭……
整个祠堂被热闹的鼓乐声和围在一起的群民填满, 沈眠眠被无数双手推着向前,被迫融入他们的舞蹈。
她在找,如果真的是祝昭策划的这一切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沈眠眠视线在院子里搜寻没有发现祝昭的影子, 却在角落里看到了和阿英站在一起的若玛。
她们两人怎么站在一起?
若玛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只短暂停留了一下,她走了。
沈眠眠当即想追上去,却被人群裹挟着无法动弹。
午时的仪式之后就是主人家准备的午宴开始。
沈眠眠走不了只好照例和大家坐在一起吃完, 午餐不算丰盛,再这样物资匮乏的地区, 玉米土豆和一些腊肉就已经算是很好的食物了。
不过沈眠眠却发现周围的席上有人没有动筷子, 有的人吃着自己带的东西。
“岑叔?”沈眠眠戳了戳岑平河的胳膊,“为什么有些人不吃啊?”
岑平河淡淡扫了一圈,拿起一块土豆, 放进嘴里, 淡淡道:“因为蛊啊”
“蛊会通过食物进入人的身体了, 这里的人觉得在有蛊的人面前吃东西是很危险的。”
“大部分人家都很避讳这一点, 桌上一旦有挂黑旗的人家,他们就一定要避讳的。”
沈眠眠再抬头看去的时候, 确实有几桌是一筷子没动,一直在聊着天。
沈眠眠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最边角的一桌上, 她看到若玛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角落里, 小心翼翼地啃着自己手里的土豆。
“你说这若玛都三十好几了,还没嫁出去呢?”
身边有人在讨论,听到熟悉的名字, 沈眠眠忍不住侧耳倾听。
“就她家那情况, 难啊!”
两个大婶默契对视一眼,不再多说。
沈眠眠却被勾起了好奇心, 她伸着脖子够过去问道:“什么情况?”
两个大婶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看是沈眠眠,表情又变得和蔼起来,小声道:“哎呦,你们还不知道呢!”
“若玛他们家啊,有蛊!”大婶虽然是贴在沈眠眠耳边说的话,声音却不小,他们一桌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嘛!”沈眠眠佯装大惊,让江清臣挪了个位置,招呼着大婶坐过来说。
大婶坐过来,接过江清臣手里的芋头,神神秘秘道:“这大概二十多年前吧,若玛的姨娘也就是小姨,她阿妈的妹妹,从江对岸交了个“阿肖”,按你们的话说就是谈了个对象。”
“那个‘阿肖’是个有蛊的人家,那人送了她一些衣服首饰,就把蛊啊带过来了。”
“这么邪……神奇。”江清臣话音一拐,圆了回来,继续问,“那个蛊来了若玛家,那个阿肖家是不是就没有蛊了?”
“当然不会,这蛊就像传染病一样,现在若玛的小姨已经和阿肖分手了,但是蛊还是在,还传给了若玛和她的妈妈,所以啊,若玛在村里是找不到对象的,没人敢和她们在一起。”
大婶说着,吃完了手中的芋头,小声嘱咐他们这事儿千万别说出去。
江清臣不明白,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为什么大家都讳莫如深的样子。
“当年这为了杀蛊,村长带人把若玛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厨房的灶台下面找到一个蚕豆大的马蜂,村长带人要打掉,若玛阿妈哭着喊着不同意,说是马蜂死了,若玛的小姨也就活不成了。”
“这么说,若玛家里现在还有蛊?”
“谁知道呢。”大婶擦了擦嘴巴,“不管现在有没有,这玩意儿一旦沾上了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人们对无形之物的恐惧,往往比有形之物更甚。
隔壁桌招呼了一声,大婶忙起身跟着忙活去了。
沈眠眠的目光再次落在若玛身上,很难想象那个时候只有十几岁的她是如何众人的冷眼和避讳中成长的。
她一个人坐在小桌子上,看着周围忙碌的人,身影单薄,眼神却十分坚定,或许她早就不在乎了。
蛊杀了,人就活不成了……
陈理言反复在心里念叨着这句话,她起身,走到若玛身边。
头顶一片阴影笼罩,若玛愣了一下抬起头,撞进了陈理言的眼神里。
“为什么要给我们送蛊?”陈理言的语气十分平静。
若玛眸色闪烁,顿时明白了一切,然而她却缓缓移开目光,看向祭台上沐浴在暖阳里的女孩。
“你们果然都知道了。”
“对不起。”她的唇边挂着苦涩的笑。
脑海里若玛无可奈何的表情挥之不去,陈理言呆愣愣地坐回座位上,看祭台上的祭司围着女孩儿做着仪式的最后一环。
祭司发冠上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铃作响,他的手里拿着特制的银制颈圈。
陈理言看到村长站在祭台下,一旁站着几个年纪稍长的男人,笑盈盈的盯着台上的小云,颇为满意的样子。
银项圈就要套在小云的脖子上,周围只能听到人们在笑,在鼓掌。
陈理言脸色铁青,默默攥紧了拳头,强忍怒气。
银项圈落在了小云的脖子上,祭司十分高兴地围着小云跳着怪异的舞蹈。
鼓乐声停了,村长站在了台子上,说要宣布另一个喜讯。
陈理言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想起来若玛和她说的话。
“坎贡村的女孩儿带上银项圈就意味着穿裙子礼完成,正式成人,有女儿的人家往往会提前半年甚至更早寻好亲事,等着这一天晚上直接结婚。”
如果若玛说的是真的,那么村长宣布的应该就是小云的婚事!
果不其然,村长站在祭台上示意大家安静。
“感谢各位来参加小云的穿裙子礼,小云阿爸不在,我一直把小云当亲生孙女看待,今儿我和她阿爸在江对岸寻了门好亲事,想着今天好日子,干脆双喜临门!”
果然是结婚。
陈理言还没有所动作,一旁的沈眠眠早就按耐不住了,“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陈理言下意识按住了沈眠眠的手。
“言言!”
沈眠眠压抑着怒气,但在陈理言的眼神示意下,到底还是愤愤不平地坐了下来。
台上的小云没什么表情,她的目光四下寻找着,陈理言知道她在找阿英,但是角落里,阿英已经带着阿都离开了。
小云听着村长在她身边说着婚礼的事,落寞地垂下了头,今天本来是她成人的日子。
仪式结束,小云被簇拥着来到了祠堂后面的屋子里,村里来了很多大婶,要给她梳妆打扮。
外头锣鼓喧天,小云坐在那儿就像一具提线木偶,任由摆弄着自己的身体,在她的脸上涂涂画画。
“小云啊,你是个好福气的,年纪轻轻就嫁了个好人家。”
“是啊是啊,咱们小云长的真是好看……”
周围人的道贺就像尖针,一根一根扎进她的心里,即使心头再苦涩,小云还是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什么好人家……明明…她见都没见过……
“简直就是畜牲!”徐力一掌拍在桌子上,怒不可遏,“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就这么要嫁为人妇?简直荒谬!”
同他一样,即使没有骂出声,江清臣和沈眠眠他们也是极其愤怒,但更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
“若玛说,求我们…帮帮她。”陈理言踌躇着,还是说了出来。
“帮她?帮什么?”江清臣抬起头,一脸清澈的好奇。
“帮小云逃出去。”
贡坎村的夜晚向来是不平静的,正因为黑夜笼罩,才更要格外小心脚下。
若玛还记得那天晚上,她去给村里的客人送晚饭,那间屋子以前是有蛊的人家住的,她有些犹豫要不要说。
不说,心里不太安稳;说了,一旦被村长发现,肯定又要指责她多管闲事。
若玛坐在一间破屋外面,想了又想,突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呼唤。
这曲调她很熟悉,是唤蛊的声音!
这么晚了,是谁在唤蛊?
若玛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挪到墙角,她看到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瓦罐。
迎着淡淡的月光,她看到了女人的脸——阿英!
阿英把瓦罐扣在地上,又轻轻唤了几声,前方的草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只毛茸茸的大蜘蛛从里面钻出来,八眼蜘蛛,它的脑袋很大,头前部有一对螯肢,螯肢末端是有这剧毒的毒牙,黑夜里,蜘蛛的眼睛格外锐利,它循着声音,钻进了阿英的瓦罐里。
见阿英环顾四周,看来是要走了,若玛毫不犹豫地提着篮子跟了上去。
本来是以为阿英要把蛊下给某个不对付的人家,谁知道阿英居然走进了自己家里。
若玛想了想觉得不太对劲,阿英和她的母亲认识,而且从前是很好的朋友,只不过自从她家被插了黑旗就很少来往了。
阿英要把蛊下给谁?
若玛有些着急,万一下蛊成功,一旦被卦师算到,她这个家就算是毁了!
若玛站在阿英门前来回踱步,最终,还是没办法违背自己的内心。
若玛敲响了阿英家的门。
“咚咚咚——”
第19章 怒江峡谷(八)
时近半夜, 晚风萧瑟,若玛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她敲了许久, 迟迟没有人来开门。
“有人吗?”若玛忍不住朝里喊道。
透过门缝,她看到里屋点着灯,阿英的影子映在窗户上。
烛火的微光摇曳,阿英单薄的身影也跟着颤抖。
空气里, 一道奇怪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若玛瞳孔一震, 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是饲养蛊虫的香料。
等不了了,院墙不算高,若玛借着墙角的杂物翻了进去。
“住手!”
若玛猛地推开门, 大喊了一声。
阿英的手停顿了一下, 手中的瓦罐是打开的, 毛茸茸的蜘蛛已经从里面爬出来, 此时正趴在阿都的手边。
“你疯了吗!”若玛冲过去,一下子推开阿英, 阿英显然还没有缓过神来,踉跄着跌倒在地, 怀中的瓦罐摔在地上, 碎了一地。
床上,小阿都似乎睡熟了,沉重的呼吸声在小小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蜘蛛已经跑了, 但是还好没有养蛊人的指令, 蛊虫一般不会主动攻击。
若玛一脸严肃地检查躺在床上的阿都,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
若玛抬起阿都的左手, 手腕处已经发紫了,但依旧可以看到一个清晰的咬痕。
还是晚了。
若玛抱起阿都就要走,现在找祭司解蛊,对孩子伤害最小,然而身后却传来了低低的啜泣声。
“你不能带他走。”阿英的语气淡淡的。
若玛脚步一顿,她扭头看向瘫坐在墙角的阿英,头发凌乱,神色漠然。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好陌生。
童年的记忆向来深刻,若玛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的小姨和阿英还是很好的朋友,小时候,她经常更在阿英屁股后面玩。
阿英会读书写字,长的也漂亮,若玛很喜欢她。
后来,她们家插了黑旗,阿英嫁人了,自己在村里处处受人冷眼,一开始阿英还是教她读书写字,可渐渐的她就不来了……
“你疯了?给自己的孩子下蛊,一旦被卦师占卜到是你下的蛊,插上黑旗,你这个家就毁了!阿都,小云都被你毁了!”
“你想让小云像我一样受人冷眼,被人孤立,一辈子嫁不出去?无论我走到哪里,身上的那层蛊虫的烙印会永远在我身上,永远低人一等,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没有理会,若玛把阿都抱在怀里,即使这样,他还是沉沉睡着。
“你不能带他走!”阿英突然扑上来拽住了若玛的衣服。
“放手!”
阿英情绪激动,她不顾一切地喊道:“你现在带走他,小云才是真的死了!”
她死死拽着若玛的衣袖,泪眼婆娑地跪在地上,低低的声音是几近乞求的语气。
“若玛,帮帮我。”
“如果可以,我宁愿她永远不要结婚,我要她走出去。”
若玛心头一怔,这话她很早前就说过,记忆就像一盆冷水,狠狠从她头顶浇下,似乎要浇醒她。
“结婚又有什么好的。”阿英松开手苦笑道。
“小云她才12岁,你说我疯了,我确实疯了,我让我12的女儿嫁作人妇,一辈子和我一样被困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和我一样苦命吗?”
“你让我怎么忍心。”阿英无可奈何地垂下头,低声哭泣。
“可阿都呢?他也是你的孩子。”
小阿都在若玛怀里还没醒,若玛轻轻将阿都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
若玛走在阿英面前,蹲下身子扶她起来。
“可我能有什么办法!”阿英擦了擦眼泪继续说,“我没有办法了。”
“所以你给阿都下蛊,就是为了让村里人都知道你有蛊,插了黑旗,小云就嫁不出去了。”
“是。”阿英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小云嫁不出了,她要怎么办?”若玛看着她问。
“出去。”阿英的神色突然坚定,扭头望向若玛,“求你带她出去。”
“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个峡谷,离开这里。”阿英的话字字铿锵,“我答应过她的。”
烛火的微光照在阿英脸上,朦胧孤寂但出人意料的冷静。
“可是她被关起来了。”阿英神色落寞。
“为什么?”
“是村长,村长怕她逃跑,穿裙子礼以后,小云就要嫁去江对岸,我没有时间了,可我找不到她。”
若玛心下一沉,缓缓握住了阿英冰冷的手。
提着篮子离开阿英家,若玛的心情非常复杂。
木已成舟,她不想让小云和她一样在村里受人嫌弃,她答应了阿英的请求,就当报答她小时候的情分。
如果没有阿英,她不会有机会出去上学,也不会在镇上当妇女主任。
若玛回忆起小时候趴在溪边,阿英拿着树枝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她明媚地笑着告诉自己,要走出去。
或许,她说的是对的。
若玛握紧了篮子,她要救小云和阿英,但是小云不能和她一样,插上黑旗。
不能让卦师算出是谁下的蛊。
实际上,卦师的卜算范围很有限,他们无法精准找到下蛊人,但是可以算出蛊虫出没的具体方位。
若玛看着手中的篮子,篮子里多了一个白色包裹。
她在破屋外徘徊了很久,白布里包着的是那个破碎的瓦罐,瓦罐里有饲养蜘蛛蛊的气息,底部还残留着阿英的血,蛊闻到血液的味道会跟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把瓦罐埋在了破屋的墙根处。
但这么做还不够,一旦有人来搜屋找到蜘蛛,蜘蛛一死,阿英必死无疑。
若玛抬起篮子,她知道这间破屋以前就是有蛊的人家,于是她故意在篮子底部留了蛊食用来吸引别的蛊虫。
将篮子递给陈理言的那一刻,若玛的手在颤抖,她并没有想过害他们,明天村长就会带人搜屋,只要发现破屋里的蛊和阿都中的不一样,他们就安全了。
本来,本来小云……她几乎得救了。
然而,她们都错了,中不中蛊的根本就不重要了,结不结婚也不重要了……
——他们把小云卖了。
若玛亲眼看见那户人家将钱交给村长,亲眼听见那人说他们家本就是养蛊的人家。
这就意味着他们根本不在乎小云是否染蛊,他们只要她。
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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