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道:“小姐快看,殿下身后还有人。”
薛满抬起婆娑的泪眼,朦胧中,见到一抹雪白色的纤细身影跟在裴长旭身侧。她拭干泪水,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是谁又一次抢走了三哥,岂料须臾后,她看见了匪夷所思的画面。
柳叶眉,芙蓉面,温柔似水,楚楚可怜的熟悉姿态,她分明是——
“江诗韵?”云斛一副活见鬼的模样,“她不是死了吗!”
云飞皱眉,辨认再三后道:“的确是她。”
众人目目相觑,难以理解这怪诞离奇的事件走向。他们都知道,江诗韵在两年前为救端王殿下而死。可眼前这一幕做不得假,江诗韵不仅活着,还被端王殿下藏在了南溪别院中。
一个合理的推测浮现在众人脑海:莫非江诗韵当初根本没死,是端王殿下制造假象,以此躲避皇后娘娘的耳目?
他们想得到,薛满自然也能。她尚未从错愕里回神,忽又浮想联翩:江诗韵死而复生,这样戏剧化的转折,岂非与《旧雨重逢》的情节一模一样?若三哥是痴心专情的男主,江诗韵是死而复生的女主,那她呢,她薛满是谁?
她急促地呼吸着,好似一条离开水分滋养的鱼,马上便会窒息而亡。
云斛察觉出她的异样,道:“小姐,您别多想,无论江诗韵是死是活,您都是端王殿下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薛满却充耳未闻,颤声道:“我要回府,立刻回府。”
几人忙护送着她离开,而暗中发生的一切,南溪别院门口的裴长旭并不知晓。
他这会的注意力在江书韵身上,“你怎么出来了?”
今晚他来南溪别院,是因江书韵在整理姐姐的旧物时,意外发现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江诗韵生前喜爱的小物件和一沓信件。信封上无一例外写着:此致裴郎,以寄衷肠。
显而易见,这是江诗韵写给他的情笺。
他借用了书房,仔细研读每一封信,在字里行间重温与江诗韵的过去,一时不察竟待到夜深。他怊怅若失,却将信件重新装好,交还给江书韵,让她继续替姐姐保管。
江书韵不解地询问缘由,他直言不讳,“我即将成亲,收藏此物不合适。”
江书韵歉道:“殿下说得对,是我考虑欠周。”
裴长旭告辞离开,她想了想,从箱里抓起一样物件,气喘吁吁着追到门口。
“殿、殿下请留步。”她摊开手,掌心躺着个半旧的布娃娃,“它是姐姐亲手缝制的娃娃,陪伴身边多年,请殿下收下它,就当留个纪念。”
裴长旭低眸,眼神有短暂挣扎,或许他可以收下,毕竟布娃娃没有署名,被人发现也无大碍。可他又想到阿满,她那样的信任依赖他,于情于理他都不应留恋旧情。
他摇摇头,淡声道:“你早些休息。”
另一头,薛满跌跌撞撞地回到书房,从柜中翻出《旧雨重逢》,接着之前看过的地方往下读。
时间飞逝,转眼天际泛白。薛满从凌乱的书桌间抬起头,形容憔悴,漆黑的瞳孔失去光彩。
她熬夜看完了《旧雨重逢》,在女主死而复生后,男主大喜过望,当众毁去与女配的婚约。女配怀恨在心,用尽法子阻挠他们的恋情。可惜经历生死分别的男女主已情比金坚,突破重重困难,化解两家仇恨,最后喜结良缘。
而那恶毒又身份尊贵的女配,则被下人揭发真面目:她性情暴戾,无恶不作,也正是她暗中派人刺杀女主,害得男女主苦别三年!
故事的结尾,男女主风光大婚,诞下龙凤双胎。女配则众叛亲离,被关在阴暗的地牢受虫咬鼠噬,半年后便染病身亡。
薛满捂着脑袋,思绪乱作一团:什么恶毒女配,那分明是在影射她,影射她才是这段感情里的破坏者!从始至终,三哥爱的人都是江诗韵,若她执意破坏二人,便会如书中的恶毒女配一般,落得个凄惨无比的下场。
遥想几个时辰前,她伤心欲绝地前往南溪别院,准备质问三哥的欺瞒。如今却是急转直下,甭说谴责三哥和江诗韵,她似乎连生气都丧失立场。
按话本里的逻辑,身份地位、相识先后均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真心相爱。
薛满头痛欲裂,已分不清什么是虚构,什么是现实,完全将自己代入《旧雨重逢》。
屋外,云斛与明荟等人守了一夜。几名护卫对南溪别院的事守口如瓶,无论明荟怎么都撬不出话。
小姐昨晚吩咐过,没有她的命令,谁都不许敲门打扰。于是一群人便在外头干等,这一等便是七八个时辰。
好在裴长旭今日来得早,他无须通报,径直来到书房,见门口站着好些人,个个都面色凝重,便问:“出了什么事,阿满人呢?”
云斛嘴角紧绷,眼神流露敌意。
明荟不明所以,道:“殿下,小姐在里头待了一夜,不许奴婢们打扰,请您快进去看看吧。”
裴长旭上前轻轻叩门,“阿满,是我,你能开下门吗?”
“阿满,你睡着了吗?”
裴长旭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直接踹门闯进里间,只见薛满闭眼趴在书桌上,两颊泛着病态的红晕,竟是烧得昏迷不醒。
“阿满!”
他一把横抱起薛满,疾步走出书房,“快去请太医!”
明荟等人又惊又悔,不等他们请罪,裴长旭锐利的眼神如刀般袭来。
“阿满若是出事,我定饶不了你们。”
薛满知道自己病了,病得神志不清。
她人在昏迷,意识却没有停歇,穿梭在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在梦境中,她时而化身为亲切可爱的邻家少女,时而化身为傲娇蛮横的千金小姐,时而化身为端庄淡雅的世家贵女。她们美丽动人,却生着与容貌截然相反的歹毒心肠。她们总是爱而不得,于是由爱生恨,不择手段地搞破坏,致使心上人的真爱多灾多难。
她们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以得到心上人为终身目标,为他神魂颠倒,着魔发疯。然而无论她们怎么努力,心上人都无动于衷,只对真爱情有独钟。
她们坏事做尽仍功亏一篑,得不到心上人的垂怜,更失去拥有的一切,结局非死即残。
薛满身临其境,胆战心惊。
她被无形的绳索束缚,被迫体验她们癫狂凄惨的人生。她的灵魂在竭力呐喊:我不是她们,我不会成为她们,快放我出去!
不知何处响起嗤笑声,有道古怪的尖细嗓音道:“放心,你很快便会成为她们,甚至比她们还可怜。”
“我不会!”
,你已经拆散过他们一次了,若非你,裴长旭和江诗韵在三年前便该成婚。”
“他们身份悬殊,姑母和姑父绝不会同意这桩亲事。”
“那又如何?真爱面前,门第不过纸老虎。月老的姻缘簿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裴长旭与江诗韵是天生一对。”
“那我……那我薛满算什么……”
“你不是女主人公,那自然是女配,恶贯满盈、下场悲凉的女配。”它道:“你看过那么多话本,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明白?”
“我明白的,可我和她们不同——”
“别给自己找借口了,你们都一样。江诗韵既已死而复生,便意味着你得退位让贤,省得重复话本里恶毒女配的人生。”
“你说得不对,我和三哥青梅竹马,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他喜欢你?那他可有亲吻过你?”
这话问到了关键处,裴长旭对薛满很好,但他从没有亲吻过薛满,哪怕是额头脸颊。
薛满回忆,当初她撞见裴长旭与江诗韵私会时,他正牵着江诗韵的手温柔亲吻,气氛极其旖旎。
种种细节都在昭示,三哥根本不爱她,他爱的是江诗韵。
薛满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泣不成声地道:“这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
“有些人生下便享锦衣玉食,有些人至死都吃不饱一餐饭,这世上事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薛满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极其强烈的恨意,她恨三哥,也恨江诗韵,恨他们的天定姻缘,恨自己为什么要喜欢他。
光线倏然变得昏暗,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腐朽的腥臭味。她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身处阴冷的牢房。她忍着害怕,颤颤巍巍地撑着地面起身,手背却爬过某些柔软的活物。定睛一看,那是只肥硕丑陋的老鼠,张着血盆大口,贪婪咬住她的手指——
“啊!”
她尖声惊声,牢外的狱卒却习以为常,笑嘻嘻地说着趣闻。
“今日是端王殿下大婚的日子,他的正妃是婢女出身,两人经历了好些磨难,才得到圣上和皇后的认可。据说端王妃腹中已有身孕,太医检查出来,是对龙凤双胎呢。”
“薛小姐啊,你说说你,干吗非想不开去残害端王妃?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无用。可惜咯,原本的荣华富贵都成云烟,你要在这地牢了此余生……”
她不要!
昏迷中的薛满忽然抖若筛糠,额际滚落大颗大颗的汗水,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三个字:她不要。
一旁阖眸休息的裴长旭被惊醒,急忙握住她的手,低声唤着:“阿满,你做噩梦了吗?快醒来,醒来就好了。”
薛满已昏迷三日,太医们到薛府走过好几遭,多方会诊后得出结论:薛小姐是寒气入体致高热不退,喝上几天药便能痊愈。
薛满用药后的确褪去热症,但依旧没有睁眼的迹象,成日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裴长旭推掉全部事务,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他分明察觉到阿满近段时间身体疲乏,情绪低落,却未加以重视。如今见她久久不醒,在梦中似遭遇极其可怖的事情,他除去担忧自责,更恨不得代她受苦。
“阿满。”他抛开顾忌,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几乎带着恳求地道:“只要你能痊愈,无论要我做什么都行。”
薛满在夜间悠悠转醒。她神色恍惚,艰难地抬着眼皮,望着淡粉色的帐顶无声落泪。
梦中的绝望仍在撕咬她,比潮水汹涌,比深渊黑暗,比鬼怪恐怖。
她太稚嫩,难以接受突如其来的巨变,可当悲伤满溢后,沸腾的情绪倏然沉寂,心底跃出一簇小小的火苗,飘摇却坚定。
她不要,绝对不要。
天蒙蒙亮,裴长旭已洗漱完毕,神清气爽地候在床畔,亲手喂薛满喝粥。
“太医叮嘱过,你病了好些天,不能吃油腻的食物,先用两天的粥最好。”
“嗯。”
“母后前天来过,她说待你醒后,免去你的礼仪课,你安心在家休息就好。”
“好。”
“你昏迷的时候,唯宁每日都来,我怕她吵到你,便没许她进屋探望,等你身体恢复点再说。”
“嗯。”薛满往后靠了靠,侧首避开勺子,“我饱了。”
裴长旭看向还剩大半碗的米粥,“再吃几口,乖。”
他这副哄人的语气,分明当她是三岁儿童。以往她觉得温馨甜蜜,此刻却觉得虚伪又讽刺。
因她天真好骗,于是他便行若无事地欺瞒她吗?在她没有察觉的日子里,他在南溪别院拥着心上人,可曾念过他们十几年的情分?眼看婚期将近,他是打算委屈江诗韵做妾,还是临时悔婚,让她颜面尽失?
薛满的心中容纳着太多情绪,她攥紧被子,生硬地拒绝:“你放桌上就行,我待会喝。”
裴长旭当她是生病闹小性子,耐心地道:“行,待会你想喝我再喂你。”
“我有手。”
裴长旭没听清,“什么?”
“我有手,还有许多婢女。”薛满眼神倔强,“不用劳烦你。”
裴长旭的笑意渐褪,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怫然不悦,换作江家姐妹,早就开始温声细语地宽慰。薛满则视若无睹,直接将锦衾蒙到头顶,来个彻底的眼不见为净。
薄薄的锦衾隔开两人的视线,外头的裴长旭蹙眉,猜测薛满不开心的一百种原因。里头的薛满悲从中来,无声无息地再次落泪。
她告诉自己:假的,他的温柔关心全是假的。他爱的人是江诗韵,她不过是他们相爱过程中的试金石。唯有通过她这道难关,他们才能领会真谛,修得圆满。
她想起过往十六年的相处,眼泪流得更凶,肩膀克制不住地耸动。
“唉。”
裴长旭轻叹了声,俯身拥住她。薛满奋力挣扎,反被他环得越来越紧。
他抱着一团茧蛹似的她,罕见地倾吐心声,“你昏迷那几天,我不分早晚守在你身边,心里想着,只要你肯睁眼看看我,无论要我做什么都行。”
“我刚见到你时,你还是个丁点大的娃娃。母后说你叫阿满,满字,取‘心满意足’之意,又寄‘幸福美满’之许。我想着,这便是我的阿满妹妹,不料十六年后,你会成为我的阿满妻子。”
“妹妹也好,妻子也罢,阿满之于我,均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比起之前的“重要”,这次他多加了个“最”字,以为能准确表达心意。岂料薛满闻言,愈发地心灰意冷。
他想要骗她到何时?
她掀开锦衾,睁着红肿的眼,连名带姓地喊:“裴长旭。”
倒是个新鲜的唤法,她向来只亲昵地喊他三哥。
裴长旭从善如流地应:“到,薛小姐有何事要吩咐?”
薛满抬着湿漉漉的长睫,泪眸中有愤怒,有委屈,更有无数不甘。
凭什么江诗韵可以,她却不行?
她满脑子充斥着愤慨,片刻后把心一横,双手钩住他的脖颈,闭眼迎了上去。
下一瞬,裴长旭偏身躲开,顺势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轻松将献吻化为拥抱。
他道:“都是我的错,近段时间因公务而疏忽了你,从明日起我便早早归府,陪你画画下棋荡秋千,可好?”
他边说话,边暗自平息心底躁动。他是血气方刚的正常青年,对阿满当然会有亲密的渴望。平日之所以恪守礼规,一是怕吓到她,二是希望在明媒正娶后,与阿满拥有最难忘的初体验。
他们即将大婚,有些事不急在一时。
可惜人心隔着肚皮,薛满不知他所想,他也猜不到薛满的绝望。
言语能够惑人,行动则不然。哪怕她主动献吻,他仍下意识地躲避,足可见他果真不爱她。
她眼神空洞,那双习惯拥抱他的手抬起又无力垂落。
今后的路,她该何去何从?
人在彷徨无助时,总想依赖身边的亲朋好友。薛满本想去找好姐妹裴唯宁商量对策,细思过后,悲哀地发现一件事:在小宁无来由地试探,若三哥非要纳妾她能否接受时,小宁恐怕便已知情。
往深处想,不仅小宁,甚至于姑母,姑父,太子哥哥……
这些她视为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亲人们,联手将她蒙在鼓里,使她成了一个任人愚弄的傻子。
她以为的爱情是假,亲情是假,将来亦是假的。不会有婚后琴瑟和鸣,不会有亲上加亲,换个说法,根本不会有端王与表妹薛满的那场大婚。
走错的路得及时回首,牵错的人要断然放手。
薛满流干了眼泪,麻木地想:她主动退出,将端王妃的位子让给正确的人,想必便能补偏救弊。
除了她,所有人都能欢喜。
第13章
裴、薛两姓世代交好,薛满与裴长旭的婚约由景帝亲指,薛满想要临时悔婚,可谓难于登天。
她虽天真,却不糊涂:姑父、姑母久居高位,金口玉言,万不会因她或三哥的小情小爱便废除两家联姻。恐怕还是像从前一般,送走江诗韵,硬逼三哥与她成亲。待到将来,他们发现三哥非江诗韵不可,随意找个借口便能拨乱反正,而她的人生已没有重来的机会。
届时,等着她的只有阴暗恶臭、爬满老鼠毒虫的牢房……
薛满打了个寒战,愈发坚定要悔婚的念头。但思来想去,竟在京城找不出其他依靠,正苦恼之际,脑中蹦出一个人来。
她的祖父薛科诚。
薛科诚曾任丞相兼之帝师,其德高望重,才学渊博,深得景帝敬仰。当年薛修平因意外去世,薛老夫人不久后也跟着离世,薛科诚大受打击,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多久便辞去官职,定居东海边的白鹿城。此番薛满与裴长旭大婚,薛科诚因身体抱恙,不便前来,但早已托人带来贺信与厚礼。
薛满若想顺利解除婚约,唯一的方法便是请祖父出山。只要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祖父这般深明大义,定能理解她的苦衷。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多年前与祖父分别的那一幕:送君亭外,群峦叠嶂,日影西斜。长长的官道绵延天际,祖父身姿如松,神色平静中透着依恋,对她道:阿满,经此一别,我们祖孙二人不知何时能够再见。祖父本想带你一同走,但顾及你年岁尚幼,人生当丰富多彩,而非与我蹉跎时日。是以将你托付给你姑母,望你今后平顺安乐,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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