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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满逃婚记事(天下无病)


小姐会勃然大怒?还是崩溃大哭?亦或是……
她设想过许多失控场面,甚至已准备好应对的话语,独独没有想过,小姐会平静地道:“不是杜洋。”
明荟愕然抬头,“不,奴婢听得一清二楚,那人喊得的确是——”
“不是杜洋。”薛满重复道:“你休息那会,杜洋正在三哥身边伺候,所以说话的人绝不是他。”
明荟呆住,“是、是吗?”
“是。”薛满语气笃定,“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听到的兴许有岔,但我见到的绝对没错。”
明荟开始动摇,“那说话的人是故意误导奴婢,想通过奴婢的嘴,挑拨您和殿下的感情?”
她越想越觉得有理,重重地磕了两个响头,“是奴婢愚钝,差点误会了端王殿下,恳请小姐责罚!”
薛满没有深究此事,问:“明荟,你觉得三哥待我好吗?”
“当然好。”
“比起江诗韵呢?”
“她没有资格跟您比。”明荟眼神轻蔑,道:“奴婢见过殿下和江诗韵相处,是江诗韵做出一副温柔可人、百依百顺的模样,处处讨好殿下,殿下当时年纪小,难免会被蛊惑。但在您面前,从来都是殿下费心思讨您欢心,待您呵护至极。”
“你说得对。”薛满轻声道:“三哥肯定更喜欢我。”
玩了一天,薛满的身体疲乏,但她躺在床上,半宿过去依旧毫无睡意。
她对明荟撒谎了。
白日明荟回去休息的时候,她跟三哥正在树下摘樱花。他们摘了好几篮子樱花,由明萱和杜晨一路拎着。
是的,那会跟在三哥身边的人是杜晨,而非杜洋。
他们都是三哥的心腹侍卫,杜洋尤甚。他从小就忠心耿耿,深得三哥信任,这世上最了解三哥的人里,杜洋定逃不出前三。
所以,明荟听到的那番话究竟是否出自杜洋之口?若不是也就罢了,若是的话……
白日里的欢愉消失殆尽,薛满攥紧被子,神思混沌了许久,最终闭上眼,自欺欺人地想:只要她没亲眼见到,一切便都不可信。

怀疑一旦埋下种子,便会迅速扎根,伺机破土而出。
尽管薛满换着法子说服自己,内心仍得了病。她勉强按捺几日,终是没忍住,私下派人去打听南溪别院。
不多时她便得到回信:京城北郊的确有座南溪别院,原本归一名布商所有,三年前布商去世,其子高价变卖出宅邸,新主人是谁却不得而知。
南溪别院空置了两年,直到去年底才搬进人,可住的人是谁?祂是男是女?是何等身份?探子想方设法都撬不出消息,足可见主人的神通广大。
薛满听后,心渐渐沉到谷底。她斥退下人,趴在梳妆台上缓了缓,并未觉得好转,反而觉得胸口愈来愈闷。
不,她不能干坐在这里,必须去做点什么。
薛满钻进小厨房,捣鼓半天,炖出一盅香浓的当归鸡汤。她甚至忘记换身干净的衣裳,便乘坐马车赶到工部。
“端王殿下在吗?”
“薛小姐,您来得不凑巧,殿下刚有事出去了……”
似曾相识的回答使得薛满失去耐心,连声追问:“他几时走的?去了何处?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回话的官吏不由讶异,薛小姐向来好脾气,难得见她咄咄逼人。
他小心翼翼地道:“昨日工部收到消息,称护城河里有淤泥堵塞,端王殿下用过午膳便领人疏通去了,我也不知他何时回来。”
薛满问清具体位置,立刻前往护城河边。
护城河边,裴长旭正负手而立。他身前是宽深的护城河,河水汩汩。身后是高大的城墙,坚固陡直。高城深堑环绕着整座皇城,日夜维护着城内安全。
护城河的水自西南流入,常年清澈,但遇上多雨、暴雨的季节,河道里会有淤泥冲刷,时间一久会形成堆积,需要人为地挖掘清理。
裴长旭在工部担任右侍郎一职,平日会处理土木、水利相关之事。至于火器制造、矿冶等重职,则由工部尚书与太子裴长泽偕同负责。
裴长旭与裴长泽虽非同母所出,但二人感情甚笃,自小兄友弟恭。裴长旭对皇位没有任何想法,能带阿满去往封地,平静安稳地过一生,已是他对未来的所有期盼。
工匠站在捻泥船上,用竹制的捻泥篰清理河道。裴长旭站在岸边监督,有人想撑伞替他遮阳,被他婉言拒绝。
“不用,我与他们一样就好。”
他潇洒俊朗,衣袂飘飘,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薛满一眼便瞧见了他,悬着的心稍有归位。她用眼神示意旁人安静,悄悄走到裴长旭身后,递出一块带着鸡汤味儿的绣帕。
裴长旭头也不回地道:“这位姑娘,请自重。”
薛满默不作声,坚持伸着手。
裴长旭声音冷冽,“来人,立刻带她下去,无关人等不得靠近此地。”
薛满开口:“我也不行吗?”
裴长旭转身,神色难掩讶异,“阿满,你怎么来了?”
薛满抬起手里的食盒,“我去工部给你送鸡汤,他们说你在这里忙,我怕鸡汤变凉,所以才赶来找你。”
说罢,她歉疚地道:“是我不好,我这就走。”
“慢着。”裴长旭顺手接过杜洋手里的伞,替她遮去恼人的阳光,“我站得有些累,你陪我去休息会儿,好吗?”
薛满点头,和他走到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两人坐在一张长凳上,裴长旭打开食盒,取出瓷盅,舀了勺汤入口——呃,齁咸齁咸。
他问:“今日的鸡汤你尝过吗?”
薛满摇头,“没,炖好就给你端来了,怎么,不好喝吗?”
“味道甚好。”他又喝了一口,面不改色地道:“我午时只用了一碗白粥,这会正饿着,多谢表妹雪中送炭。”
他行若无事地用起鸡汤,薛满安静地看着,眸中的光忽明忽暗。
该当面问三哥吗?问他是不是南溪别院的主人,问里面住着谁,问他是否瞒了什么秘密……
“阿满,回神。”
“嗯?”
“你脸色不好,生病了吗?”裴长旭探向她的额头,见热度正常,转而注意到她眼下的淡青色,“昨日没睡好?”
“嗯。”她道:“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另娶他人,与她浓情蜜意,恩爱非常。
薛满垂眸,没有说实话,“梦见我们小时候,你带我爬上雁昙山顶,你说对着山谷诚心许愿,有朝一日便能梦想成真。”
“是,民间都这么传。”
“你当时许了什么愿望?”
“我希望父皇与母后圣体健康,国泰民安,五谷丰登。”
“三哥心系社稷,实令阿满佩服。”
“彼时正逢大旱,我见父皇为百姓生计忧心,因此有感而发。”他问:“你呢,你许了什么愿?”
薛满的愿望很简单,她希望能跟裴长旭永远在一起。江诗韵出现时,她曾经埋怨老天不公,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感情,凭什么输给一段突如其来的爱情?可爱情没道理,命运更没道理。兜兜转转的,三哥仍是与她定了亲,就在她以为赢了时,老天又似乎在提醒她,事实并非如此。
“三哥真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她问。
“若你愿意说,我便洗耳恭听。”
“眼下我不能告诉你。”她道:“要等等。”
“等到何时?”
“等我们成亲那晚。”
这一刻,裴长旭联想到裴唯宁问的话:他打算何时向阿满坦白江书韵的事?
成亲当天绝不是个好时机,他还得再琢磨琢磨。
喝完鸡汤,裴长旭还要继续监工,薛满先行打道回府。她在书房静坐了半个时辰,对暗处的护卫道:“去守着南溪别院,若有端王殿下的踪迹,随时向我禀报。”
护卫领命离开,薛满打开窗户,见天空骤然暗沉,天际乌云翻涌,风雨欲来。
犹如她此刻的心情一般。
裴唯宁今年十七,比薛满还大一岁,因生来受宠,养成了活泼爽朗、无拘无束的性子,迟迟不愿定下亲事。
这可愁坏了景帝与薛皇后,他们精心挑选出京中的青年才俊,轮番向裴唯宁推荐,裴唯宁嘴上答应得好,暗中却屡屡使坏。
景帝与薛皇后不知内情,锲而不舍地为她寻婿。这不,她前脚刚以“无父无母”的缘由推拒了恒安侯世子许清桉,他们后脚便寻来什么山西巡抚的儿子,称他父母健在,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裴唯宁烦不胜烦!父皇与母后又不是养不起她,干吗非要让她嫁人?她也想学前朝那谁谁谁公主,一辈子都不成亲,遇上合意的男子便豢养在公主府,厌了就打发走,多好,多舒心!
当然了,她只是想想而已,实践还需要积蓄足够的勇气。
言归正传,她故技重施,花费小半个月的时间“搞定”那位山西巡抚之子,正得意洋洋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左思右想后,她得出结论:咦,她已有好些天没见阿满了!
她风风火火赶到薛府,绘声绘色地道:“你知道山西巡抚的儿子郭天放吗?我派人去查他,得知他竟是个色胚子,在外面养了五个外室,其中三个都大着肚子……”
换作往常,薛满定会追问后续,今日却显得意兴阑珊。
裴唯宁连忙打住话题,关切地问:“阿满,你怎么了?”
薛满也扪心自问:是啊,她究竟怎么了?因明荟偶然听到的一番话,因神秘的南溪别院,她便日思夜想,辗转难眠,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生怕护卫会传来坏消息。
护卫在南溪别院守了两天,暂未见到三哥的踪迹。可她又中蛊似的猜忌,恨不得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她大抵是疯了吧。
薛满将脸埋进手里,声音隐有哭腔,“小宁,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裴唯宁瞬时慌了,“你先别哭,告诉我发生了何事,我帮你想办法解决。”
薛满说完便觉得后悔,三哥是小宁的亲兄长,她怎么能因为捕风捉影的事,便跟小宁揣测三哥的不是?万一小宁去找三哥当面对峙,再惊动姑父与姑母,此事定闹得人尽皆知。
她闭上眼,硬逼回眼泪,道:“还不是备婚的事,成日学规矩真的好累,吴嬷嬷教导严厉,我着实吃不消。”
裴唯宁搂着她的肩,好声安慰:“不怕,我待会去找母后,让她给你放几天假,你今后又不住在宫里,规矩学个样就成了。”
“能这样吗?”
“当然能,母后那么疼你,定也舍不得你辛苦。”
薛满神色一黯:自父亲过世,姑母便将她当作亲女般抚养,凡事都尽力给她最好的。这么多年来,姑母、小宁还有三哥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深深地依赖他们,不愿和他们起任何冲突。
她忽然胆怯:便到此为止吧,别再钻牛角尖,安心等着与三哥成亲就好。
薛满露出无力的笑容,“好,就这么办。”
裴唯宁见她精神不济,特意挑她喜欢的东西问:“我送的话本你看了没?”
薛满道:“最近忙,我还未开始看。”
裴唯宁道:“那正好,你休息的这几日可以慢慢看,遇上精彩的记得跟我分享。”
裴唯宁说到做到,立马回宫找到薛皇后,跟她说明薛满的情况。薛皇后果然心疼侄女,派人传话,让她在家休息三日。
傍晚时分,裴长旭忙完公务,照旧到薛府陪薛满。他也察觉到她近段时间的不对劲,但被薛满以同样的说辞敷衍过去。
表兄妹俩在书房坐了小半个时辰,待裴长旭离开,薛满招来护卫,低声道:“去喊云斛、云飞他们回来吧。”
云斛和云飞正是她派去监视南溪别院的两名护卫。
随后,她不顾天色已暗,喝了盏绿茶提神,打开裴唯宁送的红木箱子,打算连夜将它们摆上书架。
明荟想替劳,被她摇头拒绝。
“你退下,我想单独待会。”
她一册册地往外拿话本,分门别类地放上书架,目光专注,心却不知飘向何处。
若阿爹阿娘还在该多好,遇上难题,能有至亲替她解惑,而非由她独自抉择……
浑浑噩噩间,她拣起一册话本,瞧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旧雨重逢》?它怎么会在这里,她明明早就扔了它!
她惊愕片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巧合。小宁叫她扔了它,岂料搜罗来的话本中竟然也有它。
似乎冥冥之中,薛满注定要看完它。
薛满蹙眉,手指翻上书页,正打算接着前文继续看时,门外传来云斛的声音。
“小姐,属下有要事禀报!”
薛满的脸色霎时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不管她怎么选,该来的总会来,是吗?

一辆马车疾驰在道路间,劈开薄雾,马不停蹄地赶往北郊。
薛满裹着披风,缩在车内一角,耳畔回荡着云斛的话。
“小姐,半个时辰前,属下接到您让云齐带来的口信,正准备撤退时,却意外看见了杜洋。他驾马车停在南溪别院外面,紧跟着端王殿下下车,由一名婢女接引入内。属下等了小半刻钟,没见端王殿下出来,于是马上回府向您禀告。云飞和云齐还在原地守着,等候您的吩咐……”
寒意钻过车窗缝隙,在空气中迅速蔓延,冻得她浑身冰凉。
明荟听到的,云斛见到的,都在指向同一个事实:三哥在南溪别院藏了名女子。
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在离开薛府后,拖着疲乏的身躯,连夜也要去探望?
她百思不得其解,唯有亲自跑上一趟,当面探个究竟。
她闭上眼,脑中飞驰过无数画面,是从牙牙学语到豆蔻年华,有三哥陪伴的幸福时光:是他们遭遇匪徒绑架时,在黑夜中相互鼓励,不离不弃的狼狈逃亡;是阿爹去世后,他温暖宽厚的怀抱,轻言细语的安慰……
以后都不会有了吗?
温热沿着脸颊滑落,她紧咬着牙关,不肯泄露丁点哭声。
车外,云斛正飞快地赶着马,偶尔回头看看,担忧溢于言表。小姐对端王殿下的感情有多深厚,他们这些家仆都看在眼里,她此时心底该有多难受!
接近南溪别院,云斛将马车停在隐蔽处,两人改为步行。薛满听从云斛的提醒,放轻脚步,跟他穿过曲折悠长的街道,来到一条幽静的巷子。
云斛压着声道:“小姐,外头便是南溪别院。”
薛满提着裙摆,沿着墙根走到巷口,探头见两丈开外有一座宅院。朱门铜扣,白墙黑瓦,两旁高悬的灯笼清晰照出匾额上的字:南溪别院。
她问:“三哥离开了吗?”
云飞和云齐从暗处现身,恭敬地道:“小姐,殿下还未离开。”
薛满眼前一阵眩晕,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
足足半个时辰,她甚至不敢想他在里头做了什么,又或者,他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准备如何应对。
是掉头就走,给彼此留下/体面;还是上前敲门,狠狠戳穿他的谎言?
云斛按捺不住,主动问:“小姐,需要属下喊人来吗?”
薛满侧首看他,眸里噙着明晃晃的泪。
云斛磨了磨后槽牙,言辞铿锵有力,“您放心,有我们在,谁都欺负不了您。”
他们是薛修平精心挑选出的护卫,自小跟在薛满身边,对她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端王殿下是贤身贵体,但薛家亦不是好欺负的。他既有负于小姐,就别怪他们对他不客气!
眼看几名护卫义愤填膺,薛满心中苦涩难言。冥冥之中有双手推着她一步步走到这里,使她无法再自欺欺人。它在响亮地宣告:从前有江诗韵,她是个可怜的旁观者。如今有南溪别院中的神秘女子,她依旧无法独享他的爱。
她逃不开命运的安排,除了面对别无选择。
她忍着泪,哑声道:“去敲门。”
“小姐,不用喊人吗?”
“喊了如何,不喊又如何?”她道:“结果都一样。”
云斛抱拳,“好,属下这就去。”
他松了松颈腕,刚抬起右脚,南溪别院便传来动静。两扇紧闭的朱门忽然由内打开,杜洋提着灯笼,率先跨过门槛,紧随其后的正是端王裴长旭。
云斛下意识地看向薛满,见她呆呆地望着别院,已是泪流满面。
果真是三哥,他仍穿着方才见面时的那袭天青色长袍,想必是着急来此,连衣裳都顾不上换。她平日最喜欢他穿清浅的颜色,夸他雅致温润,活脱脱是话本中走出的男主。不承想的是,他会穿着同一件衣服,在见过她后再去见别人。
她闭上眼,登时百念俱灰。
云斛见状,撸着袖子便要冲出去,被云飞眼疾手快地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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