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爱慕三哥,却不愿放弃自我,成为低声下气、因爱癫狂的可怜人。在各种情绪交织,思想的激烈拉扯下,她选择效仿裘三小姐的任性妄为,留下两封书信后,从原本的生活里消失匿迹。
此后,京城里不再有薛家小姐,更不会有端王妃薛满。
她的离开猝不及防,令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裴长旭用笑容掩饰心慌,“你听错了,阿满最是乖巧听话,绝做不出逃婚那样出格的事。”
杜洋脸色凝重,从怀里取出两封信件,“皇后娘娘,殿下,这是薛小姐留下的两封信,你们不妨看过再做结论。”
薛皇后立刻道:“快呈上来!”
杜洋捧着信件奉上,裴长旭伸手欲接,被薛皇后先一步夺走。
她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内容,猛然将信砸向裴长旭,“混账东西,看看你做的好事!”
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裴长旭捡起信件,抖平了,急不可耐地往下看。
第一封信言辞简练,大意是薛满告知明荟等家仆,她并非遭人掳拐,而是主动逃婚,与端王的婚事就此作罢。更命他们不许声张,请端王处理后续便可。
第二封信则是写给他的。
“吾兄长旭,与君相识多年,蒙君照拂,受君关爱,吾感恩之余,对君心生仰慕,情难自禁。”
这是阿满怀着少女最单纯而热烈的情感,在对他诉说爱恋。
“然则,君遇心之所向,为伊倾倒,如痴如狂。岂料变生不测,诗韵永别,君黯然神伤……”
这是他无法忘怀的过去,好在有阿满的悉心陪伴,他已逐渐走出情伤,只想牵着她的手共度余生。
“吾有幸能伴君左右,缔结婚约,圆多年夙愿。憾非吾所命,求亦无用。眼见诗韵复生,吾幡然醒悟,愿退位让贤,玉成其事……”
看到此,裴长旭眉头紧锁,眼中写满不解。诗韵已死了两年,怎么能死而复生?阿满究竟误会了什么,才会做出逃婚这等冲动之举?
薛皇后比他看得更清,面带讥讽地道:“你自以为做得隐蔽,却不料阿满比你想得机敏,她定是瞒着你去过南溪别院,还见到了江诗韵的妹妹。”
裴长旭浮现不好的预感,“母后的意思是?”
“阿满不明内情,将江家妹妹认作姐姐,误以为你使了瞒天过海之计,帮那婢子假死脱身,金屋藏娇,暗地纠缠不清。别看阿满脾气好,心性却傲,她已忍让过一次,怎能容你再次移情?于是一不作二不休,干脆逃婚毁约,成全你与江诗韵这对苦命鸳鸯!”
裴长旭面白如纸,“不,阿满误会了,那人不是江诗韵,而是她的妹妹江书韵。”
“是或不是又有何区别?”薛皇后眸光锐利,咄咄逼人地问:“你敢否认吗,你之所以对江家妹妹关怀备至,皆因她那张与姐姐一模二样的脸!”
裴长旭喉中一哽,随即斩钉截铁地道:“儿臣发誓,除去知恩报德,儿臣对江书韵毫无想法。”
薛皇后捶了捶发闷的胸口,恨恨地道:“本宫早就劝你与那江家人划清界限,免得日后夜长梦多,你却偏要反其道而行。如今甚好,阿满走了,婚事作罢,你想做什么都无人再管!”
“母后,阿满是儿臣的妻。”裴长旭凤眸生红,咬着牙关道:“今生今世唯一的妻。”
“所以呢?”
“请母后帮儿臣瞒住此事,儿臣这便领人去寻回阿满。”
“离婚期只剩下短短十五天,万一你赶不及——”
“阿满何时回来,婚期便定在何时。”他沉声道:“儿臣非她不娶。”
薛皇后恍了恍神,三年前的某日,旭儿跪在殿中,坦言他爱上了一名婢子。当时的他亦是执而不化,坚持要娶婢子为妻,只不过那婢子出身低贱,哪比得上知根知底的阿满?
她闭了闭眼,明艳的容颜显露一丝沧桑,“为你铺好的路你不走,非要多生事端……子女本是债,本宫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生气归生气,薛皇后终是点头,答应替他隐瞒消息,又催促他即刻去搜寻薛满。
裴长旭疾步离开皇城,快马加鞭地赶回薛府,推开大门,见一干奴仆跪倒在地,个个抖若筛糠。
他眸光一扫,语气蕴含着森森寒意,“明荟何在,云斛何在。”
“奴婢在/属下在。”
被点到名的两人依次出列,云斛尚且稳得住神,明荟却是汗不敢出。
小姐突然逃婚,她作为贴身婢女难辞其咎。若她没有跟小姐说裘三小姐的事,若她早些察觉小姐的异样,若她能及时阻止小姐出走……
画面转到花厅,明荟跪在厅中央,抹着眼泪禀明事情经过。
“前些天时,小姐说夜里梦到了老爷和夫人,要去明华寺替他们诵经烧香。于是今日辰时中,奴婢便备妥东西,跟云斛一起陪着小姐前往明华寺。小姐先在大殿念了半个时辰的佛经,后来又去听无尚大师讲课。待到午时,小姐用过斋菜,声称有些疲乏,便去常住的那间小院歇息。临睡前,小姐说想吃古月楼的山楂糕,差奴婢即刻去买,奴婢遂让云斛守着院子,只身去买山楂糕。等到奴婢买好东西返回,在院里等候许久都不见小姐醒来。奴婢生怕小姐又有不适,便试着敲了敲门,没想到门未上锁,里头空无人影。”
“奴婢冲进屋,在桌上发现小姐留下的两封信,一封是给奴婢们的,一封则写着请殿下亲启。奴婢连忙喊来云斛,云斛仔细检查房间,没有找到打斗痕迹。而院子的后门栓被打开,猜测小姐应是从此处偷偷离开。”
“奴婢没敢耽误,先让云斛去通知杜洋,再求助方丈搜寻整个寺庙。可是,可是小姐好似凭空消失,到处不见踪迹……”
明荟泣不成声,抬手重重扇向面颊,“都怪奴婢愚钝,没有时刻守在小姐身边,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清脆的耳光声接连响起,裴长旭纹丝不动地站立,到明荟的脸颊高肿,他才冷冷发问:“出门前,阿满可有什么异常行为?”
“回殿下,小姐今晨打发走奴婢们,自己梳妆打扮,戴了顶厚重的幕篱,并且拎着个包袱出来。奴婢好奇地问了几句,小姐说戴幕篱是怕日头晒,包袱里装着抄好的经帛,要去寺庙烧给老爷和夫人。小姐到明华寺后,全程未摘过幕篱,因往常出门也有这般情况,奴婢便没往别处想。”
“平时阿满出门起码三四人随侍,今日为何只剩你和云斛?”
“小姐说明华寺是佛门圣地,怕人多扰了安宁,坚持只带奴婢跟云斛去。”
听到此,裴长旭的心情五味杂陈。明荟所言,句句昭示阿满是蓄谋已久。戴幕篱是为掩饰面容乔装,包袱里定装着出行所需,选择熟悉的寺庙小院,支开下人则方便她悄悄逃走……
他厉声质问:“你成天伺候阿满,便没发现她有离开的意图?!”
明荟慌张道:“殿下明鉴,您和小姐的婚事由圣上亲指,两府和礼部为此忙碌了大半年,谁能想到小姐竟会、竟会逃婚呢?”
说到“逃婚”二字时,她满腹懊悔,道:“奴婢若知道小姐有离开的打算,别的暂且不提,奴婢绝不会让小姐一个人走!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奴婢也要跟在小姐身边,照顾好她的衣食住行。”
她与云斛等人一样,皆由薛修平精心挑选,从小伺候在薛满左右。小姐逃婚,她固然怕即将到来的惩罚,却更担心小姐在外受苦。小姐那样娇滴滴的姑娘,万一遇上歹徒该怎么办?
她越想越心惊,朝裴长旭不断磕头,泪珠成串掉落,“殿下,奴婢办事不利,死不足惜,只求您赶快寻回小姐,莫让她在外头遭罪!”
哭声惹得裴长旭一阵烦躁,他挥退明荟,改传云斛进厅。
与明荟不同,云斛虽跪着,背依然挺得笔直。面对裴长旭的问话,他惜字如金地回答,紧绷的脸庞泄露少许愤慨。
裴长旭将此尽收眼底,薛家的几名护卫待他向来恭敬,而今态度大变,其中内情值得推敲。
他思索片刻,得出结论,“你去过南溪别院。”
云斛绷紧下颚,缄口不言。
裴长旭问:“阿满也去了?”
“殿下是担心小姐为难南溪别院那位吗?”云斛阴阳怪气地道:“您尽可放心,小姐人美心善,做不出仗势欺人的事。要知道,当年还是小姐出手相救,江诗韵才能免受恶霸侮辱。”
裴长旭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云斛干脆一吐为快,“殿下机智过人,竟能想出假死的把戏,替江诗韵金蝉脱壳。可怜我们小姐,还真以为殿下伤心欲绝,悉心照顾您许久。容属下问一句,您做这些事的时候,难道不觉得心虚愧疚吗?”
裴长旭缓缓眯眸,气势慑人,“你好大的胆子,敢对我的事评头论足。”
云斛梗着脖子道:“殿下纵是天潢贵胄,也无法阻止属下说心里话。您既然喜欢江诗韵,便该与她双宿双飞去,而不是吃着碗里又惦记锅里的!”
裴长旭沉声警告:“云斛,你闹够了没。”
“不够,属下还要替小姐鸣不平!”云斛道:“小姐那样好,本应嫁个良婿,和和美美地过一生,而不是跟江诗韵那贱婢抢夺您的宠爱——”
话音刚落,便见裴长旭豁然上前,一脚踹向他的胸口。
他这一脚使足力气,云斛被踹飞半丈远,嘴角涌出鲜血,仍硬声道:“殿下,您,咳咳,您配不上小姐对您的一番真情。”
裴长旭从牙缝中挤出话,“南溪别院中住的是江书韵,她是江诗韵的胞妹,两人仅是样貌相像。”
云斛却会错意,“殿、殿下艳福不浅,姐姐妹妹都收入囊中。”
裴长旭简直想当场宰了这豆渣脑筋!想到他是阿满的人,又硬生生忍住杀意,朝外喊道:“来人,将云斛关入禁室!”
云斛被带走后,杜晨、杜洋一同进门。
杜洋道:“殿下,属下已按您的命令,在三个城门都安排好人手,暂未发现薛小姐的身影。”
“明华寺的情况如何?”
杜晨道:“属下检查过院子,情况和明荟说的一样,薛小姐很聪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裴长旭在厅内来回踱步,吩咐道:“去召集人手,给我仔仔细细地搜,哪怕把京城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找出阿满。”
他心存侥幸,认为薛满并未走远,只是躲在城中某处,等待他的忏悔认错。
时间退回一个时辰前。
京城十里外的荣帆码头外,一名个头娇小,荆钗布裙,肤黄眉粗,右眼下有着半掌大黑色胎记的丑颜少女正抱紧包袱,惴惴不安地望着远处。
江面宽阔,波光粼粼。数不清的船舶栖息在岸边,头尾相接,浩浩荡荡。它们似是整装待发的士兵,高举桅杆,随风挥舞着色彩艳丽的旗帜,无声呐喊:可愿与我同去?
陆续有人从薛满身边经过,他们有男有女,或老或少,他们知晓自己要去往何处,薛满亦然。
她抛开最后一丝留恋,深吸口气后,随着人潮缓慢地往前走。
白鹿城,祖父,她这便来了!
第17章
常言道:出师未捷身先死——啊呸,不对,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换句通俗易懂的话说:要办事,绝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薛满此刻是深有体会。
她身处开往晏州的客船,站在甲板上,迎着温润的江风,面容显得相当惆怅。
有看官得问了:薛满不是要去杭州吗,怎会乘上去晏州的船?
话得从两个时辰前说起。薛满怀揣着包袱,兴冲冲地走上码头,找到卖票的伙计,要买一张去杭州的船票。
伙计见她其貌不扬,便爱搭不理,“没有。”
薛满疑惑,“什么叫没有?”
伙计道:“没有就是没有。”
薛满急道:“我之前来过的,你这隔两日下午便有去杭州的客船。”
伙计道:“你都说之前了,之前是有,现今就是没有。”
薛满还想再问,伙计却不耐地挥手,“快些走开,别耽误后面的人买票。”
薛满回头看了眼,的确有不少人在排队,可她还没买到去杭州的票呢!
她正进退两难,有名面善的中年汉子走近,伙计立刻笑道:“张叔,您不是休息吗,怎么来了?”
张叔道:“路过,顺便来看看。”他看了眼薛满,对伙计道:“你去旁边歇息,我来替会。”
“好嘞,张叔。”
伙计一溜烟地跑远,换张叔坐到桌后。他看向焦急无措的小姑娘,好声好气地问:“小姑娘想去杭州?”
薛满用力地点头,“对,我想去杭州,但是他说,他说今日没有去杭州的船票。”
张叔解释:“他说得没错,我们这本是每两日发一船去杭州。但是不凑巧,今日该走的那艘船坏了,不知何时能修好。而下一班船是后日下午出发,你要么到时再来。”
薛满彻底呆住,她费尽心思偷跑出京城,以为能顺利登上去杭州的船,谁能想到船坏了,她还要等到后天?
这么长时间,凭三哥的能力,早派人把她找出千八百回了!
“不行,我等不到后天。”薛满眼眶逐渐泛红,恳求道:“能否请你帮我想想办法,我有急事,必须得马上离开。”
她瞧着贫穷貌丑,但目光盈盈,轻言细语,使人不自禁地生出好感。
“小姑娘别急。”张叔心一软,道:“你非要去杭州吗?除去杭州,我这倒是有不少去往别处的票。”
薛满喃声重复:“去别处?”
“是。”张叔翻着本子,道:“有去长安的,有去开封的,还有去晏州的,今日都能开船。”
慌乱之中,薛满突然冒出个念头,“哪班船最早出发?”
“我看看啊,去晏州的船一刻钟后就能出发,其他得等到傍晚。”
身后的人开始嚷嚷:“到底买不买?不买就让开。”
“是啊,我们还等着买票呢,赶紧的,别耽误大家伙的时间。”
“买,我买。”薛满经不起催促,脱口而出道:“大叔,给我一张去晏州的船票!”
如此这般,她阴差阳错地登上去往晏州的客船。她初时想得甚美:先上船离开京城,再去中途停驻的地方,调头转去杭州。可她打听一圈,得到的答案是:若想调头坐船再去杭州,无一例外,都得经过京城。
……那岂非自投罗网?
薛满不死心地继续打听:有不经过京城的路线吗?
答案是有,先到晏州,再从晏州乘船直接到杭州。
……说起来,晏州在京城西南边,杭州在京城东南边,三地间的距离相当。虽然绕了一大圈,但先到晏州再转至杭州,也不是行不通。
薛满安慰自己:至少三哥绝想不到,她会去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晏州。
随即她又愁眉苦脸:别说三哥,便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好吗!晏州,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她努力回忆关于此地的印象,大概是:山水环绕,风光旖旎,锦绣灵城。
总而言之,晏州是个好地方。
要么,便当顺路游山玩水?
薛满默默地想:没错,便当顺路游山玩水,增长阅历吧……横竖也没更好的办法。
今日恰好是小满气节,骤雨初歇,碧空如洗。
薛满侧首,遥望京城的方向,心内不由愁思万千。不知大家得知她离开后,都是什么样的反应?三哥是心急火燎,抑或如释重负?小宁可会担忧,姑母可会斥责她幼稚莽撞,不顾后果?
明明从前他们那样要好,却无法维持一生一世。
想着想着,她眼中蓄满眼泪,赶紧用袖子压了压眼角,省得打湿脸上的伪装。
为了逃婚,她称得上是殚精竭虑。先是避开身边的几名婢女,吩咐外院的小丫头采购粗衣布鞋,后又刻意“调朱弄粉”,尝试将自己捣鼓得貌若无盐。她谋划好逃离的每个细节,在脑中演练无数遍,终于在今日成功实施,跨出新生活的第一步。
无论好坏,她都得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叮,叮,叮——”
铃声清脆响亮,提醒着整船乘客,已到用晚膳的时间。
薛满买了张四等船票,住的是六人间,用膳需要去船上的小食堂。说是食堂,其实是间狭小封闭的船舱,摆放着几张长桌长椅。空气中充斥着闷腥和浓重的饭菜味,大伙不分男女,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用膳。
薛满着实不习惯这样的场面,碍于肚饿,她快速领好饭菜,拨开人堆,跑到外头找了个安静角落。她在地上铺开一块方巾,左撩袖口,右提裙摆,终于别扭地跪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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