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点像是磁带倒带的声音。
并不完全是倒放,因为天池也不是只有前后的线性结构。她在水流中乱划,向左向右一概不知,对应的幻境声音,也就揉碎了灌进她的耳朵里。
而现在,小舟前进的方向是死局。
行进方向明显错了,这就意味着,顾潮平的选择错了。
鉴于这个选择看起来合情合理,所以黎应晨猜测,天池认定的“错”,应当并不是评判结果的对错,而是“与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不符”。
在现实世界里,此刻的顾潮平,根本就没有答应那个声音,加入摘星楼!
要向改变小舟的方向,就要改变这些情节。
黎应晨吸一口气,在嘈杂的倒带声中怒道:“有你什么事,还敢在这里聒噪!项上有几个人头可摘?”
最烦躁的时候被别人说风凉话,这人还正邪不定,一看就不怀好意,不给他屁股上来一脚算脾气好的。
很显然,顾潮平脾气就比较好。
周围的声音在紊乱一阵之后,慢慢归于平静。顾潮平的声音重新响起,刻板生硬,但是仍然体面:“不需要。请回吧。”
“我顾潮平不与邪门歪道同流合污。”
一个一直以来循规蹈矩的年轻人,哪有那么容易就被邪魔外道蛊惑,一下就举手投降呢。
叛出昆仑,意味着倾覆了他以往的整个人生。
哗啦……
在他这句话出口之后,风声又起。小舟改变方向,划出了这篇滚热的水域。
随着小舟前行,空气的热度,水的热度,都慢慢恢复正常了。
呼。黎应晨松了口气。
她把荒水推开,坐回船板上,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这不是播片,这是纠错。
黎应晨要在这陈年往事中,找出不正确的地方并及时更正,来确保小舟前行的方向一直安全。
好在顾潮平这个人比较好懂。黎应晨默不作声地想。她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从小生活优渥,禀赋过人,天材地宝养出一身良善温柔的君子骨。一个不谙世事,理想主义的乖宝宝。好处是他真的很愿意帮助别人,坏处是很多时候没起什么大用,他自己反而先崩溃了。
顾潮平根本就没脸回去见那些说要给他立碑的人。
他原地沉默半晌,再也不装模作样地慢慢行走了。他架起飞剑,掐了个决,浮到九天之上,就这样用仙人的姿态,向着黑凤山飞去。
黎应晨活动活动筋骨,轻叹一声。
她其实很喜欢理想主义者。每一个理想主义者,都是救世英雄的幼崽形态。
但是看着他们碰壁的样子……总是有些不落忍的。
顾潮平一路飞跃并州,飞跃黑凤山,飞回昆仑。那些草民们走不过的万水千山,在他脚下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风景。
他在昆仑停下,冲进大殿里去。
黎应晨坐直身体,竖起耳朵听。大殿的回音里是两个男声,其中一个正在说:“陈掌门,要分清轻重缓急啊,若你担心门派之见,我等可以对天地立誓,将昆仑尊为祖师……”
另一个注意到了顾潮平。
那是一个稳重镇定的男声。他笑着开口:“牧松回来了?”
“师尊。”顾潮平轻唤。
师尊叫的应当是顾潮平的表字。黎应晨想,顾潮平确实没说谎,师傅很喜欢他。
旁边被忽视的人急了:“陈清歌!!”
“今日逆徒归来,不宜见客。”被称为“陈掌门”的陈清歌如是说,“卢先生,请吧。”
那人不听,情绪异常激动:“天地灭法已然到了如此地步,多少门派已无了传承!再过上五百年是什么样子,你想过没有?那时候整个修道界,可能就只有昆仑尚在了!”
“我知道你功法秘密,但若再藏私,等五百年之后灾劫来临,乾坤皆灭,世人全死,你当如何?守着你那绝密典籍,在焦土之上称王称霸吗?”
“陈清歌,当年九霄星外你尚能舍身护苍生,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陈清歌没有打断他,礼貌地听完了这番高论,然后挥了挥袖子。
“卢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就此消失了。
你不想走,昆仑有的是办法送客。
然后他仿佛没事人一样笑道:“来,牧松,过来给为师看看。游历任务进行的可顺利?师娘给你的法宝可用了?”
顾潮平心急如焚,欲言又止几次,最终还是怕师傅生气,先行妥协,小声寒暄起来。
久别归家,再怎么不忿,少年人也是有些高兴的。他的情绪轻易就被师尊牵着走了。
黎应晨懒得听仙人聊家常。她疯狂默记着。
“卢先生”和陈清歌的几句对话,只有短短十几秒,却透露出巨大的信息量。
第一:“天地灭法”自这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所有修士都在逐渐失能,只有昆仑宫的修士不受影响。
第二:这位“卢先生”希望昆仑公开自己不受影响的原因,广纳门徒,被掌门陈清歌拒绝。
第三:此刻的“五百年后”,必有一场“乾坤皆灭”的大灾劫,而世界是无力应对。
……“卢先生”嘴里的大灾劫,大概率就是当下的邪祟爆发。
以卢先生为代表,很多修士都曾为这场灾劫奔走过。
而看似有能力对抗它的昆仑,无动于衷。
黎应晨只有苦笑。
靠昆仑救世?你指望这个?
这场灾劫说不定都是昆仑引起的呢!
这些人恐怕想象不到,昆仑的力量竟是来源于榨取星辰。说不定他们纳的门徒越多,末日来的就越早呢。
只是,那卢先生提到的“九霄星外舍身护苍生”……是什么意思?
这位看上去冷漠又自私的昆仑掌门陈清歌,做过这种事吗?
想了这么多,继续侧耳听,师徒二人还在唠家常。已经进行到送礼物阶段了。
顾潮平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万壑松”。那是一把古琴法器,音色轻碎琳琅,又与顾潮平的表字相合,怪不得顾潮平想要。琴后刻着一句诗:“不觉碧山暮,但闻万壑松”。
意在天地广阔,山水自然,是一把避世好琴。
黎应晨懒得听这父慈子孝,坐在船里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
突然,她的动作停顿了。
前方的风又疾起来。这一次,她没有感受到温度的变化。
而是水流明显湍急了起来。
小舟正在加速。
这是什么危机?黎应晨再一次握紧船桨。
顾潮平抱着万壑松,却没有表现出什么开心的样子。犹豫一会儿,还是低落地叹了口气。
“嗯。”他闷闷地说,“只是,师尊……”
陈清歌说:“还惦记那些人吗?”
顾潮平点点头。
陈清歌没有打击他,却说:“入道者不涉世俗之事,这是天下修士一起定下的规矩。你可知为什么?”
“你要反对什么,总归是要了解它吧?”
顾潮平一时沉默。
小舟越来越快了。这根本不是
木船的速度,几乎要称得上快艇。呜呜的破空声划过黎应晨耳畔。
前面是什么地方?有什么状况?黎应晨根本不能睁眼看,两眼一抹黑,迷茫地抓紧船壁。
……该不会有悬崖瀑布什么的吧?
这边,陈清歌不再等顾潮平回答。他又问:“每次世间王权更迭,总会有这么一堆惨案。姜氏族人只是碰巧幸运,遇到了你罢了。你觉得你救得了多少人?”
顾潮平小声说:“……黑凤山脉广博,山野丰富,能容很多人。没关系的。如若师傅同意的话,几万人也使得。”
陈清歌笑起来。顾潮平苦笑道:“我…我说多了吗?”
陈清歌却道:“几万?牧松莫要妄自菲薄。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终结所有人的痛苦。百万万生灵都能得救。”
顾潮平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稍微愣了一下。
陈清歌抚掌:“把难民带到黑凤山,这也太慢了,路上不知要死多少人。我教给你一个更好的方法。”
“这场大战起源于南梁丰收。丰收使得南梁国库充盈,南梁皇帝才敢为复国仇,攻入大宇,搅得这一场兵祸四起。等大军远征别国境内,开始后勤不济,便采用随走随掠,以战养战的策略,杀得一路血流成河。又加上诸多山贼逃兵离队起义,导致匪祸横行。”
“只要你将南梁军队赶出去,一切难题迎刃而解。大宇皇帝马上就能端掉横行的土匪,让整个国家恢复平安盛世。所有人都能回到家乡去。”
“如何,心动吗?”
顾潮平实在难以说不心动。
他抿着唇,迟疑着点点头。
陈清歌笑了:“太好了。南梁虫谷的修士也是这么想的。”
“百年之前,大宇与南梁之间有过一场大战,大宇大胜南梁,逼南梁签订了极其严苛的条约,要求岁岁纳贡,且控制了重要的贸易路线。南梁为宇所困已有百年之久。他们缺铁缺盐,贫病交加,早等着这一场决战了。”
“虫谷的修士们,为子孙挣活路,想要北伐大宇,结束苦难,很正常吧?”
陈清歌轻声说:“凡人兵士,一刀只能砍死一个对手。杀敌十人即可封公赏爵。一旦你们下场,你能杀多少人?南梁虫谷的修士,又能杀多少人?”
顾潮平:“……”
陈清歌叹:“莫要以为你是唯一心善的人。古往今来,多少前辈都试过了。正是这样的善造就了无数尸横遍野的血案,才有了现在的规矩。”
黎应晨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在在高速的罡风中,她骂骂咧咧地把脸埋进衣领里,假装自己是一只乌龟。
不是很想听这些世俗征伐。
古往今来,所有的国家争斗,能有几个捋得清“是非对错”的?
每一场战争都会死很多人,但不是每一场战争都是错的。总有些不公,只有血与战争才能洗清。而这些不公再往上溯源,又不知多少国仇家恨,迫不得已。
没什么对错,只是所有群体都在为争夺资源而努力罢了。
到最后邪祟爆发,都是一捧黄土,千里焦尸。
“你还太年轻了。不能只看着眼前的几个人,而忽视天下大义。”
陈清歌轻叹一声。
“昆仑现在已经被千夫所指,所有眼睛都在盯着我们,经不起更多枝节了。懂些事罢。你已不是小童了。”
顾潮平沉默半晌,讷讷说:“……师尊教训的是。”
“您说的对,也只能这样了。”
但是啊,但是。
黎应晨从龟壳状态伸出来两只手,握住木浆。
“这事不对。”她在猎猎风声中低声说,“我不认同。”
刺啦——
杂音再一次响起。
“你这是偷换概念。”黎应晨咬着后槽牙,“尊重世间运行规律,与对世人心怀悲悯,这二者从来就不是矛盾的。”
小舟仍在飞速前行,但一阵汹涌狂风突然而起,迎面刮来。这股罡风实在又猛又烈,黎应晨只坚持了半秒,便抵抗不住,被吹得咚一下倒在船内。
在她身前,嗡嗡的破空声接连而起,冰冷的气息迅速划过船体上方。
就好像是……极细的铁丝一样。
在如此之快的行进速度里,若黎应晨没有躺下,坐在船里,一定会被切成许多碎块。
一滴粘稠的不明液体,滴在她的脸颊上。冰凉冰凉。
黎应晨打了个寒战。
这风徐徐慢下来。
黎应晨猜对了。
理想主义者下山游历,碰到规则不让他做的事,会做什么?
——会回去努力地攀爬,想要改变规则啊。
如果规则能改变,那就改变规则。如果碰了一脑袋灰,却发现事情并不如自己所想,其实规则是有道理的……又该如何呢?
那就尽己所能,能做一点是一点吧。
早该知道的,这世上没什么容易事。没有非黑即白的正派反派,仙人也不能像话本小说里一样快意恩仇。谁也不是天才,你想过的别人都想过,别人没去做自有别人的理由。少年人总要长大,总要看清世事难为。
但是也总有人,撞了南墙也不想回头,在不停地碰壁中摸索,想要发现点什么,做出点什么,聊以慰藉那年轻又单薄的理想。
世事难为,但是……事在人为。
少年人的热血难凉。
黎应晨在一片黑暗里,听着真正的顾潮平深吸一口气,伏身一礼。
他的声音青涩而坚定:“我明白您的意思,师傅。我再不敢妄言那些东西。”
“但是,这一队人真的有方法救。而且不会有任何人额外死去,昆仑也不会为难。”
陈清歌饶有兴趣地说:“哦?”
顾潮平说:“我明白,昆仑不可因慈悲而干预世事。那么,若这本来就是我昆仑宫的家事呢?”
第46章 天池-剑穗(二更合一)
幻境之中,顾潮平继续说道:“师尊可还记得,您从九霄星外带回来的域外秘宝?”
黎应晨一下精神了,一个蹬腿翻身坐直身体。
什么秘宝,哪有秘宝?
陈清歌明显有些意外。他“咦”了一声:“你是说……”
顾潮平道:“那东西等闲修士近不得身,并且越是修为高的前辈,为其所害就越重。那刚刚筑基的小弟子拿了,反而仅有一些微末的不适感,也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师傅,正好各大门派逼得很紧,昆仑功法密不外传,总该有些东西给他们。那秘宝正巧合适。”
“不若,让凡人来豢养它们,使其开枝散叶,产生许多衍生品,惠及天下,我们也好有个交代。”
小舟徐徐停下。
场面一时凝固了。应当是陈清歌在思考。
黎应晨轻抽一口气,意识到他们所说的“秘宝”,恐怕是个活物。
而且还是一个可以豢养,可以繁衍的活物。
半晌,陈清歌终于出声:“可以。”
黎应晨松了口气。
顾潮平大喜。一直以来装大人的少年终于破功,清冽的声音一下变得欣喜起来:
“那么,就让那支姜氏族人……”
说到这里,顾潮平的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
周围寂静下来,只能听见水波微动的声音。
黎应晨心微微提起一点。
过了一会儿,声音重新响起。陈清歌说:“可以。”
顾潮平欣喜地说:“那就,么让嘶那支姜氏族人……”
这回,顾潮平亢奋的声音,带着一些诡异的微微卡顿,像是坏掉的磁带一样,语序也有些问题,显得非常不自然。
有些违和感。黎应晨背后汗毛直竖。
但是,违和感在哪里呢……
黎应晨拼命想。直觉告诉她,如果自己不弄清楚这东西的话,一定会遭大难。
哪里,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第三遍声音响起。
“可拷以。”
“那就,么让嘶那支姜氏族人……”
黎应晨浑身一抖。
她终于明白了,那违和感的来源。
“可嘶嘶嘶拷以嘶……”
“那就,捆么让嘶那支嘶姜族人,来豢
养养养养养养嘶嚓斤捆……”
这声音,她一直以来听的声音,根本不是人声!
那是……各种细碎的,极度纷杂的窸窣摩擦声,努力伪装成人类的声音。
“嘶嘶嘶捆斤族拷姜人…豢养养族人嘶嘶嘶磁拷捆——”
“顾潮平”的声音越来越高,直至几乎完全辨认不出人类的声音,只剩一片尖锐的虫鸣。
翅膀在摩擦,节肢在爬动,虫鸣声尖锐刺耳,就响在黎应晨的身边,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无处不在。
——猜猜看,你为什么不能睁眼?
有没有可能,这一直以来听到的声音,根本不是什么幻境?这一路的播片,她一直都在……
虫窝里。
黎应晨再也顾不上别的,一把抓住浆柄划动起来,在哗啦哗啦的水花声中,高声喊道:“黑蚕!!”
“那么,就让那支姜氏族人,来豢养黑蚕吧!”
周围的虫鸣慢慢地重合,归拢,嘈杂的声音汇聚一线,重新成为了悦耳的男声。
顾潮平喜道:“那么,就让那支姜氏族人,来豢养黑蚕吧!”
陈清歌微笑:“去吧。小童修为不高,鬼点子倒是不少。”
……场景继续进行下去了。
小舟继续前行。
黎应晨控制不住地喘息半晌。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冷汗已然浸透了脊背的布料,风一吹,冷得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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