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昆仑弟子不问世事,不准许干涉任何凡间事务,你,你怎能违背门规……”
那声音淡然道:“宇国律法不准许杀人伤人,你可听了?”
那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很快,世界重归于安静。
那声音站在浓郁的血腥气里,声音依旧清平温和:“大家辛苦,回马车上吧。”
周围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仙人!是仙人啊!”
“竟然……竟然是小仙人!呜呜,老婆子,我们多好的运道……”
“谢谢仙人恩典,谢谢仙人恩典啊!”
“妈妈,发生什么了?”
一开始惨叫求助的女声喜极而泣:“是仙人,是仙人救了你和妈妈……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那声音微微一哂:“恩公就不必了。同行一程,也是缘分。接下来的路程,再不会有山贼叨扰。姑娘好生休息。”
“敢问恩公师承名号,我们也好在村里立个牌名,给恩公上些香火。”
正如黎应晨所料。
那声音说:“在下顾潮平。”
这是……昆仑叛徒的往事。
黎应晨屏住呼吸,缩在船里。
小舟随水漂流,向未知的前方走去。
黎应晨不敢有一点放松,她可不相信这一关就是一个无害的观影秀。
接下来的对话里,黎应晨依稀了解到,顾潮平应当是有什么事出山,现在正在回黑凤山的路上。他选择跟从了一队商人一起前行。一同跟随商队前行的,还有这些躲避战乱,迁徙的逃民。
接下来的路程,由顾潮平陪着他们走。被救下来的难民们,絮絮叨叨地给顾潮平塞了许多瓜果干粮与手作物件之类,表达感激之情。顾潮平推让几次,可这些小东西还是会持续出现在他的枕头上,包裹旁,等等各种地方。水壶会自己变满,就连换洗的衣物都会悄悄地被洗干净,放回他的车头。顾潮平索性也不再推脱。
跟顾潮平同车的妇人笑道:“我们都姓姜,祖籍中原固州。在冻土北面有一支远房主脉,听说那边没在打仗,都去往那边投奔的。”
“小仙人,救了我们,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没关系。”顾潮平温和地说,“我是师傅最心悦的弟子,师傅不会舍得拿我怎样。”
顾潮平现在看起来应该年纪不大。许多善意的笑声响起来。
这幻境看似很友善,黎应晨却笑不出来。
她低头,在黑暗中抿紧嘴唇,脸色很难看。
在她的感知里,两刻钟的时间早已走完。
而答应了叫她的连苦,直到这一刻,仍然没有一点动静。
她要以连苦的信号为准。
自己人在此局中,对时间的感知未必正常。而连苦是一个值得她信任的人。
小舟旁,顾潮平和难民们的行程还在继续。黎应晨听了一耳朵,知道那个为子求救的母亲名叫姜萍。她本姓林氏,嫁入姜家,诞下了一个女儿。女儿出生没多久,丈夫就被抓丁的吏人拉走,至今再无音讯。后来兵祸烧到这里来,相邻的几个村都遭了屠,据说全村几百老少没一个活下来的,姜家氏族就决定逃难。
逃难只带本宗人,按理来说,无子的外姓媳妇不在其列。但族长心善,说着一个也不能少,便给遗孀们改了姜姓。姜萍也就变成了姜萍,带着三岁的女儿随族北迁,去往一个叫桂花村的地方。
姜萍承包了顾潮平的衣物浆洗,饮食杂务。这位母亲烧得一手好菜,在逃难的路上,只要有一点空闲,她就会托族人垒石支锅,给大伙做顿饭吃。哪怕只有野菜干粮,也能做成喷香的炒馕。碳水微焦的香气混合着野菜独有的清香味,闻得黎应晨都饿了。
“恩公也吃,您别客气。”姜萍笑着说,“可惜此地没什么好东西,等我们到了桂花村,一定让您好好尝尝我的手艺。”
小女孩快乐地欢呼:“十里八乡都说娘亲手艺好呢!”
碗筷碰撞的声音响起,顾潮平说:“好。”
在这个乱世,“昆仑宫弟子不涉世事”好像已经成了共识。所有难民心照不宣地为顾潮平隐藏着身份。他们拖家带口地长途跋涉,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充斥着血腥与焦糊味的大地。
有些时候,黎应晨能听见军爷叫嚷和逃民求饶的声音;又有些时候,她能听到稚嫩的童声在车里哭:“娘亲,娘亲,我好饿啊……”
十里八乡公认的好手艺母亲,对此无能为力。她只能哭着抱紧孩子,低声哄:“再忍一忍,闺女,再忍一忍。等到了桂花村,一切就会好了。”
或许是那小女童将哀求的目光投向了顾潮平吧。顾潮平停顿了一会儿,低声轻道:“抱歉。”
只要他肯,区区食物不过唾手可得。
但他不敢。
只有在涉及兵匪祸乱,要杀人害命的时候,他才会出手。每次动手,必定要将所有敌人斩尽杀绝,不敢留一个活口。
这已经足够了。大家都能理解,都很感激。
大部分时候,顾潮平只能沉默地看着一切发生。看着幼小女童在母亲怀里饿得直哭,看着满地尸横遍野哀声四起,看着难民们像杂草一样,一茬一茬倒下去。
某天晚上,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在顾潮平的耳边响起:“顾仙君,你就真的甘心吗?”
这声音带着笑意,语调抑扬顿挫,嗓底压着一股疯癫的意思。周围的人似乎都没听到,唯有顾潮平声音立马冷了八度:“你又来了。”
那笑意男声大笑道:“当然!当然!小生一直在这。”
“顾仙君,只要你一点头,小生立马拆了您身上的玉髓,从此天高海阔,凭您进退,想杀谁便杀谁,想救谁便救谁,再也不受羁绊,昆仑也约束不得一点!”
顾潮平冷道:“不要逼我探你出来。”
笑意男声赶忙道:“可别!您且收着罢,小生这就离开。”
“顾仙君,提醒一句,前方三十里路到安州,安州坚壁清野,千里无粮。他们快饿死了。”
“您可不要后悔啊。”
“记住一句话:摘星楼大门常开,广渡天下生灵。”
那声音消失了。
顾潮平深深地吐一口气。
只是,难民们没有饿死,也没有让顾潮平后悔。杂草一样的逃民们自有杂草一样的生命力。他们吃着树皮,挖着草根,咽下一捧一捧观音土,走过了坚壁清野的安州。
就这样,顾潮平在暗处保护着这一队人。看着他们过千关,走万里,从无数逃难人中脱颖而出,趟完了这条淋漓的血路。
终于,他们就要走到那“桂花村”了。
越是接近目的地,大家的情绪就越高涨。
“听说那边完全没在打仗,大家的地种的好好的哩!”
“那支族人祖上和咱们关系不错,应该会收留我们。至少会给处盖屋的地方!”
“咱们没地种,怎么办?”
族长说:“给富户耕就是了,买一部分,饶一部分。左右不死人,大伙还在一块儿,多少地都能攒出来。咱们姜家人从不比别人差!”
众人都道:“对,对,没错!”
女童小声问:“娘亲,桂花村是什么地方?”
姜萍说:“是有饭吃的地方。囡囡和妈妈都有地种,有饭吃。”
女童又说:“可是,之前咱们家也有地种,有饭吃
呀?地还在那里,为什么咱们就没饭吃了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
按脚程来算,明天就是到桂花村的日子了。村人们没忘了顾潮平,一个一个来和他道别。他们有人说要给顾潮平立生祠,有人说要在家中上供奉,永世也忘不了这恩情。他们的声音里透着淳朴的感激和敬仰。
顾潮平一一推拒:“不管谁家当权,你们的皇帝一直在给昆仑供奉。这些供奉还是取自你们。我早已享过了。”
众人哪里听得这话,又是几度相邀。顾潮平明显脸皮薄,几度退让不过,便笑着应下来了:
“那,等你们在桂花村落了脚,便取了孩子们编的小绳,给我束一捆来吧。我这长剑还差个穗子。”
大伙这才笑起,逐个答应下来。
黎应晨一下想到了自己之前扔进火堆的血穗子。
但是她来不及想太多了。
因为她隐隐地感觉到,自己身下的荒水……正在变温。
那些冰冷的水草,不知何时起,逐渐变得温暖了一些。
黎应晨赶紧挪开荒水,指尖碰到下方的船体。木料入手温热湿润,就像泡在温水之中一样,全无之前的阴冷之意。
一叶扁舟不知往何处去,唯有一点很明确:愈往前走,水就愈发热起来。
这真的是个好兆头吗?黎应晨赶紧摸索到木浆,试探着向后划了一下。就这一下,她耳边立刻传来了嘈杂刺耳的声音,紊乱而尖锐,激得她浑身一哆嗦,赶紧捂住耳朵,松开船桨。
这水竟然不让她自己划船!
这船到底要把她带到哪去?随波逐流真的安全吗?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让黎应晨心里丝毫没底。
得想想办法。
第二天,黎应晨的耳边,只有一片死寂。
充满希望的难民们,扶老携幼站在桂花村前,无人做声。
黎应晨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小女童迟疑着开口:“妈…”
只说了一个音节,她的嘴立即被捂上了。
旁边传来有人跪在地下的声音,和绝望的抽泣声。
小女童挣脱妈妈的手,抱着妈妈的裙摆问:“妈妈,这就是桂花村吗?桂花呢?大家…大家怎么了?”
有人又要制止小女孩,被族长拦住了。一阵窸窣响起,族长好像跪在了小女孩的面前,将小女孩抱在怀里。
他颤抖着说:“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死因如何,死状如何,黎应晨不知道。她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不敢睁眼看。
她也不想看。
在这乱世里,一个村子如何死去,需要一个准确的答案吗?也许是塞北游牧民族的屠杀,也许是一撮匪兵的劫掠,也许只是一场天灾。他们就像杂草一样弱,能杀死他们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女童和稚嫩的声音还在问:“我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
没有人知道。
一路以来领着大家逃难的族长也不发一言了。他像是死了一样沉默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大家能过千关,能走万里路。他们自有一股韧性,什么样的路都能克服。只是,下一个目的地又在哪里呢?哪里能容得下他们?
古往今来,大多的难民都当如此。背井离乡,扶老携幼,迷茫地徘徊在大地上。凭着那一点点不准确的信息,捕风捉影地往那些“听说愿意接受难民”“听说有善人施粥”的方向走去。
等到达时,才发现消息不准,或者善行早已结束。于是他们又迷茫地往下一个方向走。直到筋疲力尽,死在道边。
黎应晨握着木浆柄,手心微微发抖。
想也知道,在那年的乱世里,真有那么一个既不受屠杀,又没有饥饿,能让人好好活下去的地方吗?
黎应晨猛地抬头。
是有的。
天灾,战争,大旱,邪祟……无论何时,都存在一片安全区,她是知道的!
最后的世外桃源,还能在哪里呢?
她不必听见也能知道,在这一刻,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顾潮平。
那目光想必多种多样。昨天还充满希冀,说着要种田、要立碑的人们,此刻绝望而疲惫。没有人知道出路在哪。一双双迷茫的眼睛望着天空,也望着顾潮平。
耳畔风声骤起。
是顾潮平落荒而逃。
顾潮平飞身而跑,逃得很疾,喘息声急促而破碎。
伴随着略耳而过的风声,还有纸张急促抖落的声音,好像是他在飞快地叠着什么东西。
他很快就叠好了。他在落叶上站定,声音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颤抖,凝固了半晌,才唤:“师尊!”
黎应晨心思一凝。
啊,顾潮平在给他的师傅传音。
这位年轻的小仙人,用简明扼要的语言,细细描述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他讲了难民,讲了商队,讲了临危不乱的族长,也讲了好吃的野菜炒馕。讲了姜萍,讲了小女童,也讲了他还没拿到手的剑穗。
这一小堆凡人真的不多,不会惹事,吃的也很少。只需要在连绵不绝的黑凤山脉里,给他们分一片小角落就好了。
顾潮平讲的话多,可丝毫不拖沓,条理清晰又详略分明。他的声音是那么急迫,颤抖而充满感情。
扑棱扑棱,是纸条飞走的声音。鉴于顾潮平之前叠了半天纸,所以黎应晨猜测,那可能是个施了法的纸鹤。
黎应晨几乎被说的热泪盈眶。
但她顾不得这许多,她马上就要真的热泪盈眶了。
因为,在她的身下,那木船的温度,已经越来越高,几乎有些烫手了。如若不是垫着荒水,此刻黎应晨已经要被烫到跳起来了。
黎应晨赶紧把荒水团成一团,摸索着坐上去,心下半是崩溃:
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这要如何解决?!
此刻,小舟外面的水约莫已经到了硫磺温泉的级别。如果落入水中的话,很快就会因为高温而窒息吧。
随着小舟继续向前走,温度还在持续升高,就像一口慢慢生火的锅,要把黎应晨煮死在这里。
现在她还没受到什么伤害,再往前走,可就不一定了。
小舟好像正在驶向一条绝路,黎应晨却完全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而且毫无办法。
耳边的场景里,纸鹤很快飞回来了。
里面只传了一句言简意赅的话:
【莫要胡闹,成何体统。】
那声音顿了顿,可能觉得过于生硬,又补了两句:
【你一直想要万壑松,如今已备好了,当你游历归来的奖赏。】
【你师娘想你了,早些回来,给你炖雪蛤吃。】
黎应晨在百忙之中抽空叹息一声。
顾潮平站在原地。
顾潮平不想要师尊的奖赏,也不想要师娘的雪蛤。
耳畔秋风呼啸,落叶萧萧而下。
那个带着笑意的男声又响起了:“顾仙君,考虑的如何?”
“并州离此地只有两天脚程,虽是城门紧闭,但只要摘星楼一句话,接收这几百个难民只是分分钟的事。”
“——世事凄惨,昆仑无道!顾潮平,你是要当你那高高在上的昆仑仙君,还是要做真黎民的救世主?”
此时,舟内的温度已经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黎应晨活像蒸笼里的一块肉,浑身发抖,汗如雨下。她拼命克制着自己睁眼的冲动,整个人缩在荒水上,已经再不敢碰木船了。只要再碰一下,手上绝对燎一片滚烫的泡。
不对!这不对!绝对不对!自己没有违背任何规则,昆仑不会给自己死局。
她一定是忽略了什么东西。
半晌,顾潮平开口了。
他沉心静气,清冽的嗓音掷地有声。
他说:“好。”
“我入摘星楼。”
嗡的一声,黎应晨周围的温度陡然升高了。
就在这要命的时候,顾潮平的声音传入耳朵里,黎应晨突然灵光一闪。
她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忽
视的东西。
“不对!”
她一把握住了船桨,高声喊道。
“这件事,不对!”
她重新开始划桨。
那股极其嘈杂,尖锐的杂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黎应晨没有停止。她咬着牙忍耐,淌着汗珠,继续划船。
她其实也不知道要向哪里划,但她猜测天池不会在这种地方为难她。
就在刚刚的电光石火间,黎应晨意识到一件事。
周围的温度,和刮在她脸上的气流,都一直在随着水温升高而变热。
声音可能是幻境,但这风,应当真的是水上风。
每当故事进行到关键节点的时候,风就会陡然疾厉起来。比如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比如刚刚扭身离开难民们。这既是顾潮平在移动,也是故事外的黎应晨在移动。同时,当顾潮平面临重要的选择时,风向就会转变,意味着黎应晨的小舟也在调头。
小舟行进的速度和方向,其实一直都取决于故事的走向。
黎应晨第一次尝试自己划桨,出现了嘈杂扭曲的声音。就如现在这样。这声音听起来不可辨认,但是黎应晨仔细听去,却能分辨出来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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