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小的木舟陷在水面上,黎应晨已经无处躲避。
黎应晨也没有躲避。她手指迅速动了几下,然后立马低头翻身,蜷缩起身体。
极高温度的蓝色火焰,瞬间爆燃!
雅舞最终极的形态,滚滚烧了起来。
这次爆燃几乎在一瞬之间用尽了雅舞的全部怨力,灼热的蓝色火浪像海啸一样澎湃涌出,将黎应晨整个人裹在了怀里,像一个移动的火球。
血尸们刚好被烧个正着,一个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荒水没再管黎应晨,将整个小舟包裹了起来,竭力对抗着这样的火。
小舟慢慢向前行。
过了一会儿,小舟终于出了山洞。那些血尸没有跟出来。凄厉的声音在黎应晨身后逐渐变弱,慢慢扭曲,最后彻底消失了。
雅舞渐渐熄灭。黎应晨抬起头来,回头看去,发现自己刚刚从“昆仑宫”下方驶出。
她一人一舟,坐在天池中央,只见星垂平野,晚风习习。
旁边,真正的连苦在她的频道里说:“两刻钟到了。”
黎应晨脱力一般倒在小舟里,四仰八叉地躺平了。
“低级错误啊……”
黎应晨看着茫茫星空,如此评价。
自己竟然被那幻境描述的故事吸引了神志,随着人物的悲喜而提心吊胆,心神波荡。以至于在“大结局”之后放松了心神,下意识地听从了耳边“连苦”的话。
还好黎应晨曾经对队伍下过指令。
【若我按下三次这个摇杆,不管现实中是什么情况,雅舞立即开始用最大的怨力爆燃。火球要裹住我全身,遍布整个舟上,尽你所能,能烧多久烧多久。而荒水要竭尽全力护好木舟本身。】
她在燃烧剑穗之前,就说过这样的话——“还记得我交代’你们‘的事情吧?”
三个邪祟都表示明白。不过只有连苦长了嘴,能说出声。
身为主人,黎应晨并不畏惧雅舞的火焰。在关键时候,自爆一样的燃烧也许能救她一命。不知道目标在哪也无所谓,火焰只要把黎应晨包起来就好了。
黎应晨枕着手臂,凝视着巍巍昆仑:“行吧,或许你能小赢,但总之我更胜一筹。”
黎应晨侧过头,看向雅舞燃烧过的灰烬。
在烧焦的木板上,躺着一团保存良好的剑穗。
那剑穗五颜六色,材质不一,却被保存得好好的,没有半点脏污褪色,一如当年那样温暖热烈,招人喜欢。
“……”
黎应晨拿起剑穗,翻看一下,了然。如果她没猜错,这才是姜家村在典礼上献给顾潮平的百家剑穗。
自己刚刚丢火里烧的,恐怕是人骨中掺着的那枚旧剑穗。
说来,姜小女应该会认真珍惜那枚剑穗,怎么就这么巧掉在泥地上,被别的小姑娘捡去了?又这么巧,这个捡剑穗的小姑娘恰好被吃掉了?巧成这样,吃那小姑娘的灾民非要留着人骨下葬不说,还把剑穗一起留了?还刚好给顾潮平看见?
那个含笑声音出现的时间,也太恰到好处了吧。
黎应晨垂眸。
……还是那句话,她不信巧合。
“摘星楼”是个什么组织?
他们一直在引诱顾潮平叛出昆仑,但是一直被顾潮平拒绝。
那么,顾潮平最终是如何成为“昆仑叛徒”的呢?
黎应晨想到了最后的火海。
那些血尸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各式样人一视同仁,并且数量颇多。
就好像…把好端端的一个村子扔进了火海一样。
她一下子汗毛倒竖。
不会吧……
那……那些……不会是姜家村的人吧?
养黑蚕看起来是没什么风险的。那些漆黑虫豸也没有伤害那些血尸。那…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谁把他们丢进火海里的?
在闭着眼睛的时候,血尸们是不会伤害行舟人的。但是血尸们非常忌讳行舟人睁开眼睛。他们会哭着说:你原来能看见。
你本来就能看见,你只是闭着眼睛。
一个诡异的猜想逐渐成型。
顾潮平把村民们带回了桂花村,安置下来,繁衍生息,就这样过了几百年。
几百年后,突然出了什么变故,使得桂花村遭逢大难。
桂花村的人们试图求助他们世代祭拜的顾潮平,却联系不上他。
……顾潮平其实,一直知道这件事。
只是他出于某种原因,并没有管。
所以在火海中挣扎的血尸们才会哭着跪在船上,无法原谅他们的星君:你本来就能看见,你只是闭着眼睛。
“这…”黎应晨拿起百家剑穗,举目四望。
天池广阔无波,夜幕下的桂树藏在阴影里,再看不见一朵黄花。
这不像是顾潮平的性格啊。黎应晨迷茫地想。在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呢?这和昆仑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冥冥之中有种预感,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机关算尽,恐怕不会轻易放弃,也许摘星楼也参与其中。
天池给自己看这些场景,究竟是为了什么?
自己的身份是“天池之上行舟人”。它又为什么会将“纠错”这种考验,丢给自己呢?
黎应晨回头望向牌匾。
只见上面潇洒周正的大字:【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等等。黎应晨眉头一竖。
结合幻境里看到的一些事,她好像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
天池……可能根本就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荒水,得罪一下。”黎应晨舔舔嘴唇,盯着星河洒落的池面,“这池子……你可能非得下去一趟不可了。”
黎应晨回到山洞的时候,白成峰已经不在那里了。
雅舞在那一次爆燃中消耗了80%的怨力,只剩下20%怨力维持存续。这样的程度,尚可充当普通火焰和照明使用,指望它再一次战斗却是不可能了。
黎应晨借着雅舞的亮,再一次站到了那荆棘茧面前。
镇魂阵中,似虫似藤的茧块脉动。
黎应晨说:“东西我拿到了。”
藤茧轻轻一颤。
她叹口气,扶着额头说:“牧松啊,咱俩就别整那幺蛾子了行不,我不想拿纸条了,你直接开口。”
……这个表字唤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有多熟。
茧块轻微弹动着,发出轻微的漏气声。
黎应晨了然:“哦,你不是在摆谱,你根本说不了话。”
藤茧:“……”
黎应晨微微一笑。她索性也不站着了,自己把那些什么材料阵法扒拉扒拉,腾了块空地,盘腿坐下,笑得活像个话本子里的魔教教主:“哎呀——那么问题就来了。”
她撑着脑袋,歪着头说:“你连话都说不了,当然也就出不来,我若是偏就不把这东西给你,你待如何?”
藤茧:“……”
好过分。
好过分的发言。
藤茧飞快地蠕动着。看起来急得可以。黎应晨赏了个脸,派腐烂的手去拿了一下。
纸条拿出来,上面写着正楷:【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黎应晨抬抬眼皮:“嗯?我乐意。这个理由够不够。”
那字条气得都有点哆嗦了:【它又不是神仙法器,只是一个普通穗子,于你没有任何作用。请把它给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真不愧是读书人,都羞辱到脸上了还在讲道理。他甚至还用了“请”哎。黎应晨痛定思痛。我好过分啊。闯进他家,被好吃好喝招待了,还拆房扒屋踹人的大闹一场,骗来信息又反悔,现在还在这里耍赖……
换位思考,如果是自己碰见这种牲口,别的不说,揍是要先揍过瘾的。哎,他人真好。
“牧松,你人真好。”
黎应晨发自内心地说。
藤茧:【……】
藤茧抽搐两下,没有纸条出来。
是一个具象化的无语。
黎应晨笑了:“我此来呢,不是来送东西的。”
“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她将剑穗套在手指上,悠起来转了一圈,最后“啪”的一声拿回手里,抬眸道:
“这东西不是个纪念品。”
“它是你我离开此地的钥匙。”
纸条充满了困惑。
“你是准备瞒着我,还是真不明白?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黎应晨微微一笑,“我还知道,天池也好,这悬崖和桂花林也好,压根不是什么昆仑的一部分。但也不是黑凤山的一部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天池本身,是一个巨大的监狱。”
藤茧微微一顿。
“理由很简单。”
黎应晨说。
“在天池中央的门上,有您的师父——也就是陈清歌掌门写下的牌匾。”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万木春】
“我泛舟天池之上,从昆仑宫底划过,体感自己走过千山万水,岁岁年年,睁眼之时,时间不过两刻钟。”
“这便是【半刹那间万木春】。”
“那么,前半段【一微尘里三千界】又是何意呢?”
黎应晨想起那天池如镜,一池水中盛着无尽的满天繁星,微微一笑。
“我想,就如同它的字面意义一样。所谓天池,将天空纳入池中,就是在狭小的一隅空间,藏着巨大的空间。”
“极度压缩的封闭空间,不停重复的轮回考验,长久被困于此处的罪人叛徒。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这山顶是一所监狱。昆仑掌门陈清歌专门为你而设的监狱。”
顾潮平半晌没回应。
明显,他并没有想到,只是通过这些蛛丝马迹,黎应晨就推测出了如此准确的真相。
过了一会儿,他才吐出一张纸条:【你真的很聪明。】
黎应晨轻叹一口气:“只是没想到你小子,竟然让我去面对你自己的心魔考验。”
顾潮平:【……你这是何意?】
“从刚刚进去那一刻起,我就在奇怪了。”黎应晨拧着眉头,“这天池若是要施加考验与难题,方法多的是,为什么要选择向我展示这些往事?”
“并且,每一次需要做出行动,进行纠错的,都是’顾潮平‘的重要抉择。”
“需要把顾潮平的决定扭转到与现实相符的道路,一切才能继续行进下去。而这其中有些问题,甚至是开放式的,需要自己填出答案。若不是极其碰巧从其他渠道得知了一些信息,现在我已是水下亡魂。”
“我们都知道,考验呢,就是要拿来给人通过的。十死无生的考验没有存在的意义。那么,有谁一定能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选择的正确答案呢?”
“——只有你本人了,顾仙君。”
顾潮平说:【抱歉,我并不知道在后半程有这样凶险的问题。】
【害你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是我之过。我会尽力补偿。】
哎不是,重点在这吗?黎应晨乐了。
她咳嗽两声,继续说下去。
“咳……而且,细细想来,每一个抉择都很有趣。”
“幻境中的顾潮平,做出的错误决定分别是:在第一次被师尊拒绝时就答应摘星楼,在师尊教导后放弃干涉世俗,想不出理由说服师尊救济姜氏族人。”
“这所有的分歧,都引向一个共同的结局——”
黎应晨抬眸,金红相间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藤茧:
“顾潮平从未把姜家村引入黑凤山。”
【……】
“再加上我最后看到的内容。姜家村疑似全村遭难,而你一直知道,却从来不管,多半是有心无力。那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天池行舟,从头到尾,都是针对你的一场试炼。”
黎应晨直视着顾潮平的藤茧,一字一顿道:
“只要你承认你曾经做下的事情,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你就能通关天池行舟,拿回百家剑穗。”
“但是你不能。你一直在后悔,一直在痛苦。每一次你乘坐小舟进入山洞,都不忍走向正确的方向。无论重来多少次,你都不想让姜氏族人再一次来到黑凤山。”
“所以你选择了求助于我。”
“对不对,顾仙君?”
藤茧蠕动两下,血脉跳动。
俄顷,那纸条才慢慢出来。语气已然变了样子。
【因着我从未听过修真界有姓黎的后起之秀,之前白成峰对您千般夸赞,我都从未当真。是我错了。谬以千里的错误。】
【您非常厉害,黎小姐。】
“哎不是,你心胸真宽广啊。”黎应晨感慨,“我都欠揍成这样了,你竟然还给我捧场。”
顾潮平无语。
【……黎小姐说笑了。】
【只是,您有一点说错了。】
【在师傅眼里,我此刻已是一个死人。】
【您之前的推测都是对的。我将姜氏族人带回黑凤山之后几百年,大祸横生。我为此悔愧难当,心魔泛滥,被摘星楼蛊惑,犯下大错。】
【师尊将我囚于此处,又将剑穗夺走,放于天池行舟下。】
【几次争执之后,他终于对我彻底失望,决心清理门户,将我击杀。】
【我只是通过一些不光彩的手段,躲避了那致命一】
黎应晨没看完,把这张纸条团一团,随手扔到脑后。
“你不是死人。”黎应晨拄着脑袋,杏眼微微眯起,“陈清歌也知道你不是死人。他若真想狠心杀了你,怎么会为你设下这样的考验,直至今天都能正常运行?”
【……】
“承认吧。陈清歌根本就知道你没有死。你那点花招瞒不过他。”
“他给你准备了离开监牢的钥匙。就是那颗剑穗。”
“他一直在等你。等着你突破心魔幻境,拿到剑穗钥匙,出去见他的那一天。”
不管顾潮平做了什么,为何而成为昆仑叛徒,最后又落到何种境地。
在陈清歌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双手抱剑,腼腆而笑的白衣童子。是他善良勤恳,天资聪颖的小徒弟。
他永远给他留着万壑松,也留着一条悔罪离开的路。
只要顾潮平愿意回头,他的师尊永远在等他。
一时之间,藤茧停止了跳动。
空气静止下来,只能听到微弱的血脉流动声。
黎应晨轻笑:“仙君不是蠢人,仙君一直知道,只是不愿承认。”
非人非鬼的藤茧,半晌才吐出来一张纸:
【有时候,您讲话很毒,黎小姐。】
“过奖。”黎应晨神了个懒腰,“鄙人只是谁也不惯着。”
黎应晨不知道昆
仑和摘星楼的恩怨,也不知道陈清歌究竟是何等样人。当她低头凝视剑穗的一刻,她看到了深重的良工苦心。与一切恩怨对错都无关,只来自于一个师长。
她无法判断任何人的对错,也不认为陈清歌是什么好东西。但她只是对一件事认死理——
事情已经发生,就摆在那里。不管是愧疚,悔恨,还是恩怨交加,人们都需要去面对它。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姜家村的毁灭也好,师尊的苦心也罢,顾潮平必须从茧里出来,面对这一切现实。
……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不干涉顾潮平的决定,黎应晨也得把他薅出来,才能使用这把钥匙。
“牧松啊,聊正事吧。第一个问题,你现在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被宛如活物一样的荆棘包裹成茧,吊在镇魂阵中间。这是在做什么?
那茧蠕动一会儿,吐出来一条有些困惑的纸条。
黎应晨拿起来一看,只觉得呼吸一滞:
【您不知道么?您和摘星楼那家伙如此熟悉。】
【他一直在您身边。】
他一直在你身边。
没错。黎应晨捏着纸条,深呼吸。
早在行舟之时,第一次听到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她就有这样的预感了。
那声音音色大变,与自己之前所听的声线完全不同。
但是语音和语调,有七八分相似,是骗不了人的。
——那是吊树影的声音。
昆仑门徒身边的黑影,一直在引诱顾潮平的摘星楼鹰犬……
正是生前的吊树影本人。
这一猜想,最终在此刻得到了确认。
“啊,虽然能理解,执行任务要保密,死后也不能随便说。”
黎应晨微笑着揉揉额角。
“但还是好生气。”
你小子,到底瞒了我多少东西?
咔呲咔呲。
藤茧再次蠕动起来。
【如果他没有同您说过太多内情,也是正常的。】
【我大概能理解,他一定忘了不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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