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酒看着自己身上的锁链,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进妖魔塔?认错?
其实无论她怎么选,在晏萱的追随者们看来,她都是死罪一条。
谢酒刚才明明在鉴天台上说了真相。
然而,没有人会在乎。
谢酒深吸一口气。
轻声道:“我没有错。”
“如果非要我低头认错,那么不如就将我投入妖魔塔中。”
她没有错,自然也不会认错。
这便是她的道理。
审判她的人们沉默了。
尽管刚才刑堂堂主布轻衣说了妖魔塔,却没有人认为谢酒最终会去那里。
宗门有两大禁地。
一个是妖魔塔,一个是舍身崖。
这两处都是让人有来无回。
但是通常情况下,惩罚罪人,他们会用妖魔塔,而非舍身崖。
万魔窟是惩罚修士、魂飞魄散,舍身崖是昆仑剑主献祭己身、奉献给昆仑剑。
要保持舍身崖,也就是昆仑立山之基的纯粹。
谢酒已经是昆仑剑主,舍身崖她去过,如今倒是要去妖魔塔。
她去了妖魔塔,昆仑剑主侍奉的昆仑剑怎么办?
天生剑骨剑魂极为罕见,少则数百年,多则数千年也不一定能找到一个,现在没有后继之人,谢酒的处置,是个难题。
“认错吧,小师妹……谢酒。”
昆仑里,终于有人说出来了劝她的话。
谢酒抬眼看去。
这是四师兄端木青。
两个人的感情很好,好到谢酒刚才在地牢中看到端木青的时候,以为他会不一样。
一起杀过魔,一起去过秘境同生共死,一起在昆仑处理文书……都不及这十年的小师妹。
昆仑掌门西门云潮将谢酒带回来的时候,她六岁。
从六岁起她就呆在昆仑山,她是最小的师妹,于是他们都喊她小师妹。
如今晏萱来了,她便从“小师妹”,变成了“谢酒”。
直呼其名,连师妹都不是了。
说到底,他不信她。
他只是想让她认错。
谢酒摇头:“我只重复最后一次:第一,我没有错。”
“第二,若是还是觉着我有错,那么我选妖魔塔。”
场间更长久的沉默。
谢酒眼带讥诮:“怎么,不敢?”
这是挑衅。
谢酒怎么说,都是掌门西门云潮带回宗门的,又是选定的昆仑剑主。
现在谢酒意图谋害小师妹,反而伤害到了二师兄……
说到底,她还是掌门弟子,掌门看在师徒一场的份儿上,说不定会从轻发落。
倒也没有非要将谢酒投入妖魔塔的必要。
关键是,谢酒并不认错。
这可难办了。
难道真的要废了她的修为?扔进妖魔塔?
这事儿,还得掌门西门云潮开口。
人群分开,她那一直没有出面的师尊终于出面了。
“认错,为师便保下你。”
谢酒毫不意外师尊西门云潮会说出来这样的话。
以前是她从未认真想过,其实在过去的百年里,很多事情都证明了,西门云潮根本从未偏爱她。
谢酒有时候想,哪怕不是偏爱,是公平的对待也行呢?
直至小师妹晏萱的出现,谢酒才发现,想要真心对一个人好,那是完全的偏爱。
是不需要提醒的爱。
正如以往的每一次,师尊都从来不会将信任放在她身上。
他只会让她认错。
谢酒不会认错。
她说:“刑堂堂主布轻衣说我与魔族勾结,而我,从被师尊带回青云宗这十年,接触的人俱都是宗门中人,怎么会了解魔族?”
“如果觉着我是魔域的卧底,那么宗门里还有我的同谋?”
“那谁又值得我放弃掌门内门弟子的身份,去同流合污,又能带给我什么好处?”
看过十年的通天画之后,谢酒不再是那个隐忍温吞的少女。
她没有沉浸在被污蔑的情绪里,而是直指要害:好处呢?她凭什么放着好好的宗门内门弟子不去做,做魔域的卧底?
这话一说,大家都顿了顿。
确实……
然而刑堂堂主布轻衣却冷笑:“你根本不需要了解魔族!你本就认识……”
谢酒不明白:“堂主你在说什么?”
什么本就认识,她根本不认识魔族的人。
布轻衣想要说什么,然而掌门西门云潮看了布轻衣一眼。
大庭广众之下,有的话,是不能说的。
布轻衣哼了一声,没说话了。
“更何况……”
谢酒说:“这几年师尊闭关不出,各位师兄都忙于修炼,是我帮忙打理主峰事物……我对昆仑尽职尽责,我不认为直接对小师妹下手是一个好的选择。”
“虽然我从未想过这些……但是,我若是有心害人,想要博得一个滔天富贵的命格……选师尊不好吗?”
这……??
众人都被谢酒的言论震惊了。
虽说谢酒说的有些奇怪,她一个女子能杀了师尊,确实比杀一个刚入门十年的小师妹选择更好啊!
干掉师父,自己就是师父。
既然都残害同门了,杀了师父不也是一样的?
常有鼠辈一生所得平凡,却觊觎天之骄子的成就,于是用下三滥手段,杀了天之骄子,便平步青云,脱胎换骨。
有人不服气:“掌门修为高深,难以下手,你特意选择了小师妹!”
瞧瞧,小师妹刚拜进宗门十年,就有这么多拥趸,这些人将谢酒当做坏人,口口声声都在护着晏萱。
谢酒认真地说:“谋害小师妹之事,是小师妹当时被秘境中骤然出现的蚀骨魔所恐吓,神魂不稳,随口说出的,许是被秘境中的邪物迷惑了呢?”
“这次秘境中的邪物,乃是蚀骨魔,蚀骨魔之毒石蛊毒,大家都知道它的可怕。”
“那时炎魔蚀骨魔与魔族的人前后夹击,场面一片混乱,我又中了毒,小师妹被二师兄护在身后,却依旧让二师兄受伤了,那是不是受到了蚀骨魔的影响?”
“……也许找到蚀骨魔到底从何而来,便能找到真相。”
谢酒的话语,落在了小师妹被迷惑,秘境中的邪物蚀骨魔上。
毕竟晏萱前段时间确实因为石蛊毒饱受折磨,大家都心疼不已,后来说毒解了,便都说小师妹福大命大。
有人道:“若是说小师妹受到影响,为何不是说你受到影响?”
为什么谢酒不会受到影响呢?说不定是谢酒受到影响才会做下此事?
谢酒微笑,“我,是天生剑骨天生剑魂,是昆仑剑选定的昆仑剑主。”
“是我救了小师妹晏萱,亦是我将她身上的石蛊毒转移到自己身上,我既然当初救了她,又何苦再杀她?”
这话一说,顿时骚动起来。
竟然是谢酒救了小师妹晏萱?
是了,他们只听说小师妹晏萱的石蛊毒解了,倒是没想到是谢酒救了晏萱。
想想谢酒是昆仑剑主,是与昆仑剑联系紧密的,想必是借用了昆仑剑的力量,救了晏萱。
“我要是能用昆仑剑,我也能救小师妹!”
有人叹息道:“多好的英雄救美的机会啊!”
谢酒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个人,“是转移石蛊毒到自己身上,再用昆仑剑消解疼痛,而非那么简单。”
那人顿时不说话了。
谁不知道石蛊毒的疼痛,是能让人恨不得去死的疼,修士们本就经过千锤百炼,却很少有人能忍得住石蛊毒的疼,便是因为它极为可怕,让人的身体与灵魂都在颤抖,每时每刻都在疼。
能英雄救美固然是好,可是谁也不想每时每刻都被疼痛折磨。
“那你不会受到影响吗?”
谢酒说:“尽管查看我的身体,我身体里,已经没有石蛊毒了。”
她说:“所以我根本不会受到影响。”
刑堂堂主布轻衣沉着脸吩咐下去。
有医修去查看了谢酒的经脉,随后回来回报,那人点了点头。
布轻衣又看向谢酒:“到底是你的一面之词。”
谢酒笑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她说:“既然你认为这是我的一面之词,为什么小师妹说的,就不是她的一面之词?”
她定定道:“仅仅是因为她是小师妹?”
都是一面之词,为什么所有人都相信小师妹,而不相信她?
仅仅是因为小师妹哭了,而她没有?
仅仅是因为小师妹说都怪大师姐才让二师兄受伤了,而她没有?
可是,既往的通天画场景告诉了她结果,即便是她哭了,即便是她受伤了,他们依旧只会相信小师妹的话。
没有人听她说了什么。
她如何自辩,为自己洗罪,都没有人在乎。
既然这样……
谢酒道:
“那么我又为什么要被定下谋杀同门的罪?”
“又凭什么说我是魔域卧底?若我是卧底,当年我是如何蒙骗青云宗掌门的眼睛,被带回山中的?”
谢酒眉眼弯弯,虽然在笑,眼底却没有温度:
“岂不是说掌门也是卧底?”
“——逆徒!!”
师尊西门云潮怒极。
谢酒胡说八道,说到这里,竟然胆大包天,将师尊也要拉下水。
他大步向前,走到谢酒的面前。
修长白皙的大手,摁在谢酒的头颅之上。
众人惊呼。
难道掌门师尊要一手结果了这个逆徒?
大手摁在谢酒的颅顶。
她感受着那手冰凉的温度,心底起了一阵酸冷的风。
以往,只要师尊伸出手,她什么都听从。
谢酒从小就害怕师尊。
她的“害怕”,是害怕师尊不再喜欢她。
她不想回到那个漆黑的酒窖。
外面杀戮与血水,让人感到恐惧。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百年前,她与师尊的初遇,便是这样。
狼狈的、小小的她,蜷缩成一团。
她的身上被酒打湿,酒的气味辛辣浓烈,混着泥泞的土,脏兮兮的。
空气里又热又闷,夹着死人腐烂的潮湿,让人想要晕眩。
一夜之间,村子里的人都被黑袍人杀光了。
谢酒藏在村子的酒窖里,躲过了黑夜中的邪魔。
是师尊将她从酒窖里带出来。
整整三天的黑暗。
她眯着眼睛看着天光,刺痛眼睛的同时,还看到了师尊恍若谪仙的清冷面容。
白袍飘逸,不染尘埃。
他的大手摸着她的头顶,似是怜爱,似是思索:“竟还有人活着。”
她瑟缩一瞬,却没有躲开师尊的大手。
“这资质……”
天生剑骨、天生剑魂。
他的叹气微不可闻:“你叫什么名字?”
谢酒茫然地盯着他,小声说:“我不记得了。”
变故发生的太快,她被人扔进酒窖的动作粗鲁,头摔在了酒坛上,记不清了。
她身上还有酒坛摔破侵染衣衫的味道。
很浓,很刺鼻。
谪仙一般的大哥哥看了她许久,悬在她头顶的大手将她的碎发捋顺。
他给她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
女孩才六岁,头发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泛黄稀疏。
她乖乖地任由他作为,即便是他扎发头手法生疏,被拽掉了几根头发也不吭声。
师尊说他还有别的事情,不能在这里久留。
谢酒清澈的眼睛满是失望,她一直盯着他,像是怕他会消失。
师尊走到哪里,她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怕他将她抛下。
像是一个淋湿的无家可归的小狗。
直至……谢酒明白师尊真的要走了。
她的小手试探地抓住他的大手。
西门云潮低头看她,他那时候的眼眸,意味不明。
谢酒还未说话,隐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下:“大哥哥,你能带我走吗?”
她好害怕。
他蹲下来,与她对视:
“我若是带你走,日后你也许会后悔。”
“什么后悔?”
谢酒还不明白什么是后悔,她只知道,她想要跟大哥哥在一起。
她不想留在这里,这里只有死亡。
“那么……便走吧。”
师尊看着被焚烧殆尽的村落,他站起身来,最终决定将她带回山中。
“你记住,是你自己选择的路。”
“当你踏入昆仑,若是昆仑剑选择你,便没有后悔的余地。”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进山,仅仅给了她弟子的名分,便闭关了。
她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师尊又没有管她,她便给自己起了谢酒的名字。
登记领俸禄的时候,那人问说,“你叫谢酒?”
“是啊是啊,我有名字了,我自己起的。”
她一脸自豪。
那人随意写下,谢酒连忙指正:“不是那个解,不是那个九!”
“哪个?”
谢酒笑的甜美:“谢谢的谢,酒窖的酒。”
谢谢,自然是谢谢师尊救了我。
酒呢,便是我从酒窖里获得新生啦。
大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师尊。
他摸摸她的头,带她走出了死人堆。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送上了登仙路。
她自己起的名字,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记忆褪去。
谢酒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师尊西门云潮。
她的眼眸冷静。
像是下了一场数年的冰雪,再也没有融化。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
谢酒说:“师尊,百年前,你救了我一命。”
“若是还不信我,便将我送入妖魔塔吧。”
再者……谢酒刚才已经说了晏萱会被石蛊毒影响。
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已经查验过谢酒身上没有石蛊毒的影响,然而晏萱的身上,可是仍旧有石蛊毒的余毒的。
显而易见,谢酒是清白的,而晏萱可说不清楚。
师尊西门云潮现在要做的,不仅是让晏萱一尘不染,还要谢酒心甘情愿地为二师兄越无刃承担石蛊毒。
更重要的是,昆仑剑的剑主后继无人,在西门云潮没有找到下一个天生剑骨天生剑魂的人之前,谢酒不会死。
至于晏萱……
晏萱之所以如此特殊,不仅是因为她是最后一个被收入门中的,更是因为,这是掌门的真传弟子。
所谓真传,便是将一身绝密倾囊相授,一个修士可以有很多弟子,有几个内门弟子,却只有一个真传弟子。
真传弟子通常是由内门弟子中选出来,继承衣钵,也就是下一任掌门。
这个真传弟子,在数百年前,本以为是给大师兄,可是后来大师兄杳无音讯,更没人再提起大师兄司马君雅。
没想到,竟然是给刚入门的小师妹。
难道下一任掌门不是久无音讯的大师兄,而是小师妹?
不少人早就已经开始盘算起来,如何去讨好未来的掌门。
这也是为何他们开始捧小师妹的原因之一。
谢酒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这点其实倒也不奇怪。
所有认识女主的人,都会为她着迷,甘心献上一切。
区区昆仑真传弟子,没什么大不了。
况且,确实有一种的死法,晏萱得到了师尊的真传,成为了昆仑掌门。
当然,那时候不叫杀谢酒,叫做“清理门户”。
现在所处的时间,是在所有她被杀死的可能之前。
谢酒选了不认,又拖了师尊下水,她并不能确定能成功。
如果师尊真的要将她扔下妖魔塔,她也不介意去那里探一探。
昆仑的秘密太多了,她总感觉会有一丝生机。
师尊一向注重他的名声。
自然也在乎晏萱的名声。
此刻西门云潮衡量半晌,终究道:“谢酒是我带回宗门的,她与魔域之人有染之事,纯粹是子虚乌有。”
那谢酒自然不是魔域卧底。
“至于谋害同门之事,至今还未查清楚蚀骨魔到底是何物。还是等抓到蚀骨魔,查个水落石出的好。”
他打算和稀泥,谢酒却不打算放过:“既然师尊也认为是蚀骨魔的石蛊毒影响,不如将小师妹喊出来,问个清楚。”
谢酒害人的话是小师妹说的,现在说什么都不如让小师妹晏萱站出来说清楚。
师尊西门云潮眉头一皱。
“小师妹在混战中受了伤,又因为越无刃的事情整日哭泣,神魂不稳,见不得血腥,还是罢了。”
谢酒沉默。
……见不得血腥?
整个审判大殿中,唯一身上有血腥的只有她一个人。
讯问她的这三天,刑堂的人可没有手下留情。
西门云潮说,“两个都是我的弟子,虽然各执一词,此事却怪不得谢酒,也怪不得晏萱。”
“许是秘境邪物蚀骨魔,想让两人互相残杀。”
他说:“一个是昆仑剑主,一个是我的真传弟子,不论伤了谁,都会元气大伤。”
他看向谢酒,有些罕见的温情:“更何况,谢酒一心为了昆仑,定然是要为越无刃解毒的。还是不要太过苛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