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绝飞快跟顾衍誉对视一眼,对这种非人的纪律性无言以对,她的手指小幅度动了动,指向其中一人。
秦绝会意:“明白。”
两人合力一击——
在秦绝的刀顺利没入那人左胸时,变故陡生,此人拼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抱住他的刀柄,拦住了秦绝的收势,然后余下所有人一齐围了上来。
这是头一回,他们的兵器直接逼近了二人的脖子。
对方折损堪堪过半,秦绝受了几处外伤,顾衍誉已经把能用的招都用了,她不知这只手还能握紧剑多久。
合围过来的人语气森寒:“放弃吧,你们杀不完的,哪怕钝刀子磨肉,也够送你们上西天了!不如痛快一点,我们兄弟几个,也给二位留个全尸。”
顾衍誉冷冷看着他们。
眼下都是在僵持。谁都不会有后援,他们也不会爆发出更惊人的战力,但人数悬殊至此,哪怕在她全无伤病时,也不敢说能逃得脱。
她握着剑的那条胳膊缓缓垂下去,不知是谁的血挂在她的睫毛上,难以忽视的血腥气充斥了鼻腔。喉头也漫上来不祥的腥甜,她想自己也许受了内伤。
力气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尽,兵器的锋刃反射着重新出现的月光,一片雪亮晃着她的眼睛。
好疼啊……
可是,我不想死,我甚至不能接受自己会输——
打从记事起,顾衍誉就在学习如何与自己的恐惧相处。
被丢在乐临的时候害怕,怕作为一个父母不在身边的孤女,会被识破身份,会任人揉搓,他们说她霸道娇纵,可是不霸道娇纵,只有被吃掉的份;
被接回陵阳之后也害怕,时刻担心做得不够好而被顾禹柏抛弃,担心被像个物件一样送给聂泓景,她表现得喜怒无常,无所不用其极地抓住身边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害怕而已。
被刀尖包围的时刻,唤起她内心熟悉的恐惧。
顾衍誉现在浑身上下都很疼,以至于疼出了一种平均感,哪一处都不再叫嚣着要她额外关注。
那个头领临死前最后一搏,没有为他自己搏回一条命,但成功地把二人拖入包围圈。
尸体软下去,秦绝把自己的刀抽了回来。
第八个。
剩下的人迟迟未动手,保持对峙的姿态。先前对二人实力有领教,使他们警惕,命都只有一条,如果可以,谁也不想惨胜。
秦绝横刀在身前,未执刀的手臂张开,将顾衍誉拉入保护圈内,环视周围,目光沉默而锋利。
顾衍誉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秦绝只好自己先考虑,如果拼死一搏,他有把握将顾衍誉送出包围圈,但之后她能不能顺利去见刘理……
她垂着眼,溅到脸上的血迹干涸了,变成又硬又薄的一块,拉扯着那一块皮肤让人感觉不舒服。睫毛上的血珠落了下来,像是眼泪。
她不知怎么的,想起小时候刚见到吴三思时,他曾说的话,你若性子柔顺和婉一点,会好过很多。
是这样么?
是否学会退一步,就不会有那么多让她害怕的事,人生就不会那么难了呢?
她也问自己。
顾衍誉,你想过今夜为什么会在这里么?
是否你跟所有人原都不必争的,你若选择什么都不要,就有很多可以孤身一人逃走的机会,至少能留得自己一条命。
如今这样的光景,顾禹柏都不见了,你还想把顾家握在手里,还有那么多不服,怎么不该付出一点代价呢?
她咬破了嘴唇,口腔里也都是血的味道。
外面这一圈都是杀红了眼的人。
围困凶兽,令他们感到别样的刺激和快乐。先前对战时,剩下的高个首领被顾衍誉的剑划伤,他也在她胳膊上留下了一刀,但想来仍不解气。
他面上泛起恶毒的笑意,盯着她破开的袖子里,手臂上血肉豁开的伤口,再次将刀刃递了进去,再用力一拧——
秦绝目光一寒,他的刀刚一抬起,剩下的七把兵器就再往前递了半寸。
顾衍誉像是感觉不到疼,她没有动。
人一聪明,就会给自己留很多退路,不等在一条道上真的走到穷途末路,便会转向。
她有很多恐惧,也总灵活地预备撤退——
此刻呢?
别想了顾衍誉,现在谁也不会来,会把你抱在怀里的顾怀璧早就离开了,顾禹柏无所不能可他不会护着你,确实有人爱你爱得要死,但不会每次都能从天而降来救你。
那你要怎么办?
没有退路了,你要拼一把,还是就这么认输?
强烈的愤怒和不甘如同岩浆在她心里蔓延开来,滚烫而炙热。
不,还不到绝望的时候。我还活着,我的手里还有剑。
那种刀尖在前,被逼进死胡同的感觉,让她尝到浓烈的恐惧,却又唤起异样的兴奋来。
在她毫无反应的短暂间隙里,插刀之人本以为这是对手气虚力竭的迹象,然而下一刻,就见顾衍誉一歪头,露出一个邪气又嗜血的笑容来:“好疼啊,你真该死。”
他想不通,一个强弩之末的少年人是怎么将他一击毙命的。
顾衍誉根本不在意那柄插进她伤口的刀以什么角度抽出会让她疼得更少一点,以她手腕下垂的幅度看来像是折断了,却牢牢握住了剑,并在瞬息之间将剑锋准确地送进他心口。
第九个。
“原本留一点力气想逃的,可是我改变主意了。先杀光你们,来祭顾家死掉的人。”
她以手边这具尸体为盾,猛地将其抡了出去。
围上来的人下意识后退,发现这个少年人的神情变了,那是凶兽嗅到鲜血的神情。
秦绝敏锐把握时机,趁此机会将最后一个首领了结。
第十个。
包围圈也就这么破了。
她想到先前秦旭白跟她说过的话——
“你的耐力不够,一时半会儿无法改变,但可以让你的出剑再准确一些,你要记住自己能刺出的每一剑都殊为珍贵;若你挥剑时做不到心无杂念,不如试着把敌人的招式想尽,这一招递出去,你的敌人会如何应对,你又该如何化解,想到后面三招乃至五招,总不能还有心思想旁的。”
顾衍誉此刻冷静得可怕,她的速度并不快,但执剑时每一个角度的偏转都利用到了极致。
她那永远在同时考虑很多事的大脑也获得了一种特殊的体验,还有六个人,他们所在的位置和出手的方式在她脑中清晰地展开,他们会从什么角度出手,该如何拆招,以前所未有的明确浮现。
她感觉到头脑很热,乃至发烫,好像有什么快要炸开了,但这种全力思考、心无旁骛的专注又令她体验到难得的畅快。
使她忘记疼痛,也忘记了恐惧。
“左前,刺。”
秦绝微微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与他交手之人暴露出的弱点,正是该这样应对。
“后转,上方,挡。”
顾衍誉的眼睛在看,她的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
脑中的图景一个角落也没有落下。
她觉得自己也许下一个瞬间就会因为这过热的脑袋而死掉,可是这种触碰到自己的极限,不断拓展边界的感觉,既有濒死的威胁,又令人兴奋到颤抖。
一蓬热血溅到她的眼睛里,顾衍誉及时闭眼,却还是有少量鲜红流入她的眼睛。
她索性没有再睁开。
如果月色明朗会让更一幕看起来更为诡异,这个年轻人的衣裳已经完全被血浸透,却在刀光剑影之中连眼睛也不睁。
可她的出剑并没有因此变得盲目,她的判断更准确了,没有利器可近她的身。
秦绝为这一幕只心慌了片刻,他很快明白,顾衍誉这种状态或许支撑不了多久,跟随她的提示先解决掉这些人才是要紧事。
十一,十二,十三,一起扑上来的人被结束很快,恐慌让他们失去准头。
不是恐惧教会你成长的,顾衍誉。
是不被恐惧扼住咽喉的时候。
是去做那些你原以为做不到的事情的时候。
幼时一直期待父亲会在某天突然出现,将她带回陵阳生活。
于是一边警觉地磨利自己的爪子,一边又不自觉地学会讨好卖乖,要每一个在她身边的人都爱她,都保护她。
可现如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顾衍誉,不会永远有人来救你,也不会永远有另一条路。
试试自己的极限吧,也许它能让你到达从前未抵达之境。
还剩最后三个人时,她睁开了眼,眼睛泛着不正常的红。
“谁都不能……挡我的路。”
拼着一口气撑出的力道也被用尽,她的剑更慢了,脑子还在运转。
第十四个。
秦绝也杀红了眼,干净地完成了扫尾。最后两人在他的刀逼近眼前时,精神早已崩溃。
顾衍誉手里的剑脱力而出,她如梦方醒,看见周围一圈都是倒下的人。
这时她也浑身一软,就那么栽了下去。
“你说的没错,对于这些没有上过战场经历的人,若没有足以使他们拼命的重赏,很可能临阵脱逃。噫……你怎么了?”
建安侯说着,忽然注意到戴珺的异样。
他罕见地没有及时回答建安侯的问题,有一瞬怔忪,捂着自己的心口。
半晌才说:“没事。”
建安侯观察他片刻,也找不出原因来,正事要紧,便继续说了下去:“你提出来这样的酬赏,确实很有吸引力,但这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哪里都拿不出来这么多。”
“在下愿倾全部身家,我还有一位朋友,也愿倾囊相助。建安侯只管让要上前线的将士放心。”
“你竟如此拼命?”
“侯爷,这是只此一次的机会。可以拼的时候就要全部赌上。因为输的人,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竟不知,玉珩公子,还有这样的赌性。”
顾衍誉茫然地睁开眼,夜色已经由浓转淡,她眼睫上的血水被人擦过,但手法粗糙,睁眼时还觉得眼前糊着东西。
“没有伤及内脏,只是皮外伤不少。你现在还有力气动吗?”
听到秦绝的声音,顾衍誉想说点什么,但她发现,自己只是有一口气在,调动不了身上任何地方了。
她只能又闭上了眼。
再次睁眼的时候秦绝背着她在走,预留的几个补给点中,最近的两处,人和马都被杀了,水食还有一点,清水入喉,冲淡了口腔中的血腥味。
秦绝没有沮丧,继续按照路线往下一个点去。
顾衍誉终于缓缓活了过来:“喂,你真的……还有力气么?”
“有,我吃了很多饼,现在还很饱。”
“……真羡慕你们有体力的年轻人。”说完,手又软软地垂了下去。
“我看到前面那个点有拴好的马了。你看,我们的坏运气,也都用完了。”秦绝说完,没有人回应他。噢,顾衍誉又睡了过去。
“珺儿,你此刻担心也帮不了她什么。”
白露未晞,天色蒙蒙。此刻站在檐下的人不像是起得早,更像是一夜没睡。
“爹,”他看着很远的地方,轻声说,“这世上,只有一个顾衍誉。”
如果没有了……
那就再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杀手全军覆没?”
家主听完王孚的回报之后险些气笑。
他的身体不大好,这个时辰醒来整个人更是有压不下去的心火。此刻半点没有心思再去装出风雅姿态,只想把手里有的东西都扔在王孚脸上。
“是顾家,顾家的死士太多,所以我们……”王孚不敢说下去,他自己也觉得可笑,王家是什么样的家底他再清楚不过,派出去的俱是精锐,就这么被剃了光头,他根本无法想象,对面是怎么做到的。
“折损这么多人,最后顾家还有人出去了么?”
“有……”王孚的声音完全在颤抖,“不过,看脚印,只,只有一个……一个男人。也许还受了重伤。”
上位者迟迟未有言语传来,王孚伏跪在地,他必须想好下一步,让自己仍有价值:“家主,他们进不了城的,一切都已经部署好了。”
一个凉薄的笑,之后是家主幽幽的声音:“我还能相信你么,叔叔?再这样下去,我怕哪一天你告诉我,我该自己去上阵对敌了。”
“不敢,不敢,若刘理的人进城,属下甘愿受死。”
第143章 秦绝在心中分辨她这番作态里真情假意各有几分
刘理早知道会有人来。徐钦一逃,他在这个位置,断无可能置身事外。
但没想到来人是一个这样的姑娘。
他手中摩挲着顾衍铭的私印,其上沾染的血迹大多被他擦干净了,剩下嵌入雕刻纹路缝隙里的,尽管清理过,还是留下了印记。眼前的姑娘形容狼狈,刚来时软甲里的衣裳被血和尘裹在一起。
刘理第一眼见到她,做好了听她遗言的准备。
但万幸未伤及要害,军中的大夫为她处理了外伤,找来一件宽大的外袍给她换上。顾衍誉此刻坐在椅子上,如果不看她没有血色的一张脸,会以为她当真是个没事人。
这位姿态气定神闲,反而她像是主人,在等刘理的回话。
刘理一时不知她是疼出了毛病,还是心性坚韧至此。
旁边那个少年人伤要轻一点,力气竭耗得厉害,却连水也不喝,默默在一旁坐着闭目调息。
刘理沉着一张脸,等了多半天才开口:“你进来时便唤我一声兄长,模样楚楚可怜。你是顾将军的妹妹,我也当你是家里的亲妹子。怎知图穷匕见,你却以我家小的性命来逼迫我,与那仗势欺人的王家何异?”
顾衍誉轻轻抬了眼:“将军说待我如亲妹,我亦敬将军如兄长,所以我是来救兄长的。若兄长什么也不做,任由宣王登基,王家势力稳固,将来也讨不到好。”她在刘理的注视下,缓缓道:“你没有在第一时间表忠,他们便不会把你算作自己人。有时候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这样的大事面前,将军只想做顺水推舟的事,他们可不会真的放心你。将来连苏埠的差事都未必保得住,兴许是远派到蛮荒之地去做什么苦差。”
刘理也不是没想过这些,当即神色不虞,顾衍誉再捅一刀:“徐钦逃了,他们心里就没犯过嘀咕么?只怕在他们看来,将军你也不怎么无辜。”
“乍一看情势大好,他为何而逃?一个在实事上倚仗你判断的二世祖,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是谁给他暗示?将军,你对徐钦说了什么,他真是因为自己害怕王家谋反事发才走的么?”
刘理眼中一寒,秦绝察觉到杀气,睁开了眼。
顾衍誉恍若不知,继续说下去:“一个不如你的人,却身在高位,处处压你一头,很痛苦吧。遇事他只会问你该怎么做,然后你听着他对你发号施令,有时候他意见不听全,出了问题还要你兜着。你成为这个副将是因为你拼了命,而他成为这个主将,是因为他的叔父是前任守军将领王戈,对么?他走了,你的机会才会到来。”
刘理神色几番变幻,最终又找回几分冷静:“姑娘,我的事不用你操心。还是想想自己吧,你若当真有你表现出的这般底气,今日也不会孤身来此求援。”
顾衍誉一掀眼皮,心中对他的意图了然。
刘理在要价。
徐钦一走,在最接近陵阳的地方手握重兵之人,便只剩刘理。他想要的不少。王家太轻视他了,以为不过是个倒霉催的摊上大事的副将,只要拿捏了他的家人便万事大吉。却不知刘理有自己的盘算,也有自己的傲气。
王家没能当一个好的买主,现在顾衍誉出现,他有了新的要价机会。只不过她这个“买主”乍看来也不是理想的交易对象,谈不上位高权重不说,甚至还是个姑娘家,刘理心中疑惑太多。
顾衍誉说了这么一会儿话,险些又睡过去,腿上和胳膊上的伤再次传来剧痛,使她清醒,她忍着难受,给自己调整了一个姿势。淡淡道:“实不相瞒,我确实不能让聂泓景得意,他一朝登基,我便没有活路。将军若能站在我这边,站在皇帝这边,我们才有胜算。”
终于到了刘理真正想说的部分:“可我看不出你的胜算,我没有得到兵符调令,私自出兵是死罪,跟你这一去,我再没有退路。”
顾衍誉面无表情:“将军想问的是‘胜算’还是‘好处’?”
刘理顿了顿,也坦白:“是,我此刻带兵去陵阳,有什么好处?”
顾衍誉惨然一笑,眼眶瞬间就红了。
秦绝胆战心惊目睹她这番变脸,小声抽了口气。
顾衍誉不久前学了些大义凛然的说法,正是用上的时候:“我哥哥在外出生入死,从未因为旁人怎么说他,怎么算计他,就不做他本该做的事。宣王一党明知云渡叛乱,却将我哥哥引入局中,若非运气好,也许他已经被杀了。哥哥事先不是没有察觉过异样,只是他以为,若云渡生变,百姓受苦,身为将军,他该义无反顾。同样是拿大庆俸禄的将领,在危局面前,你却问我负起一个将军的责任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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