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大家多番试探立场时,戴珺的态度暧昧,今日一看,他们竟是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宣王的对立面么?
自己该怎么选?
在这等待的时间里,聂泓景的恐惧不断扩大,每一道隐晦的目光仿佛都在质疑他的血统,都在非议他成为一个帝王的合法性。
他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比哥哥差了多少,聂弘盛那点帝王心术他也看得明白,兄长一直在想办法削弱世家,进退拉扯几番,有了一点成果。如今跟王家和谢长忠交易并非上策,可是他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能叫他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的兄长当初可以逼宫夺权,他为什么不能弑兄登基呢?
目光扫到戴文嵩时,他意识到,他心中有再多疑虑和困惑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露怯,王孚和谢长忠还看着呢。他猛地提了一口气上来:“本王的兄长刚龙驭宾天,就有人生出不臣之心,质疑皇家血统。来人!将戴文嵩拿下!”
“宣王殿下——”
建安侯站了出来,看似有礼,却不容反驳:“既然事关皇家血统,亦有物证,这样的大事当然要准人说话,分辨清楚了才好。若戴大学士当堂胡言,他为何要这般栽赃陷害,受何人指示,也都该查明才好绝后患。现在不准人说话,在场的人却都听见了,心中的疑惑不是更多么?才更有损皇家威严。”
王孚冷眼旁观这出闹剧,聂泓景第一时间去请太后是对的,所以他一直没说话。
然而他心中却觉出异样,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总觉得这个计划里,他忽略了什么。
这短暂的沉默足够原本中立的朝臣想明白一件事,宣王拿到手里的诏书来路大概率不正,但宣召之人是谢长忠。宣王背后有手握重兵的将领,此刻他们脚踩的土地上,正有四万驻军严阵以待。戴家和建安侯的态度明确,但他们到底有何底气反对?
必须趁现在想好待会儿为谁说话,留给他们做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出现时,王孚没有行大礼,只是作了个揖,将情况说明:“太后,戴大人此等妄言,该如何处置?”
在太后近身处的人会发现,听到这句话,她的眼中有一瞬间迷茫。这个高贵的女人一生都不会做出喜怒哀乐的大表情,此刻连她恍惚的神情也是矜持的,不露明显的端倪。苍老使得她的嘴唇变得很薄,得到这个问题,她的薄唇动了动,吐出那一句已经被教过很多次的话——
“哀家,只有皇帝一个孩子。聂泓景,不是哀家所出。”
静极了。
每个人都能从其他人脸上看到同样的震惊。
建安侯在捕捉到戴珺眼里的惊讶时,疑惑多得快要无法掩藏。
这若不是他们安排好的,该是谁的手笔?
孩子是不是自己生的,太后心里再清楚不过。眼看着她所偏爱的小儿子要得到至尊之位,她说这样一句有什么好处?
戴珺紧急收敛了自己眼中不该表现出的诧异。
心中的震撼却一点没少。
会是谁呢?谁安排好了这一幕?
他发现自己或多或少也会受他人影响,遇上不确定的事,总觉得跟顾家脱不了干系。
这不是顾衍誉做的,她如果做了会告诉自己,那会是谁?
顾衍慈正坐在妆镜前,对镜轻扶发髻,端详自己在镜中的这张脸。世间最完美的工艺品,也比不上她的容颜无瑕。
侍女躬身,在顾衍慈耳边将外面发生的事道明。
她对着镜子展露出一个很浅淡的笑意,眼里终于多了些生动的东西。
她妆奁的抽屉里有一份圣旨。
皇城封禁之后,聂弘盛来到她的宫里,远远观看了她许久,走近时以一种带着赏玩的感慨开言:“顾家的女儿。”
“你是朕见过最美的女人,朕见到你的时候却太老了。”
他将这份圣旨交到她手里:“当年朕的母亲为了让朕容得下这个弟弟,不惜编织了一个谎言说她的有孕是假,只为了让父皇的私生子能有一个名份。父皇在我幼时便不喜欢我,朕的母亲怕有我这样一个儿子会耽误了她的前程。她费尽心思有了老七,这个孩子也确实让她扶摇直上,于是他自小得到的宠爱便不知比我多了多少。”
顾衍慈端坐着,不知有没有在听,她那种无心的美丽,令他生出恼意,却又放心地说了下去。
“朕不喜欢这个弟弟,从一开始就不接受他的出生。他做小伏低这么多年,朕还是没能看得上他。没有血性的男儿,没有立得起来的骨头,朕的母亲,为什么就那么喜欢他呢?”
他伸手摩挲顾衍慈莹润光洁的下巴:“朕就是要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聂泓景从玉牒中剔出去。朕已计划好一切,心中却还不那么宁定。所以朕需要你做到这件事。朕也知道你办得到。到时任他怎么兴风作浪,最后都只有一场空。”
顾衍慈柔顺地听着,皇帝忽然笑了一声:“朕跟你的父亲学了一点东西,决定要不要杀了一个人的,是他有多招人恨。而决定要不要留下一个人的,是他对旁人有多少价值。一个人就算十分招人恨,但只要他有十一分价值,哪怕是他的敌人也不得不留下他。朕活着,你和我们的锦儿,才能更好地活下去。这卷圣旨,等朕功成之日便会告知天下,那时,你会是整个庆国最有尊荣的女人。”
“之后朕便要配合谢将军,在殿中多躺些时日,让聂泓景好好蹦跶几天。为防万一,朕还为他准备了一招釜底抽薪。朕恐怕这位母亲的偏爱,让她也成为老七谋反里的一环,所以你要让她生病,再把这使人神智昏昏的药给她喂下去。最好老七能在无限接近他的目标时发现,最终阻止他登上至高之位的,会是他的母亲。”
帝王的笑容冷酷:“朕从一开始……就不想有这么一个弟弟。”
顾衍慈原以为需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做到,谁知一切会这样容易。
从小受到偏爱的聂泓景,成年后却在他兄长的威慑下,跟太后并不亲厚。顾衍慈也没想到,整个皇城封禁期间,并无人在意生活在这里的女人们。聂泓景竟一次也没想起来去看看他的母亲。
顾衍慈把药给她喂下去,在她神智昏聩之际不断教她重复那句话。
“哀家……只有皇帝一个儿子,聂泓景,并非哀家亲生。”
好戏开场前,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布局好了一切。
大幕拉起,每个人都意识到或许自己只是一颗棋子。
而此时,领命去戴府要绑走顾衍誉的人也破门而入,他们看到了那位正在厅中端坐喝茶的“顾家幺女”——
第145章 顾衍誉还没到,他要争取更多时间
石管家已经多年没有见过这样被武士围府的阵仗,恍惚让他回到多年前,戴家受尽排挤的日子。可今日戴府能用的人都用尽了,剩下小猫三两只不过用来看家护院,冲上去跟送死无异。
然后他看见“少夫人”从容地喝了半盏茶,懒洋洋站起身来,淡淡环视一圈面前武装齐全的人。
“石叔。”
他掐着嗓子这么一声喊,石管家赶紧贴了过去。
如玉道:“我跟他们走一趟。”
石管家急切:“可是,少夫人……”
“怕什么,这些狗东西,连主人姓甚名谁都不敢说,大约是上不了台面的。您看好了,也记住了这些鼠辈的模样,待我丈夫回来,也好交待一声。”他那盛气凌人的范儿与本尊像了个十成十。
朝堂上的博弈,这才是第一轮交手。
太后所述令所有人始料未及,与众人的惊讶不同,聂泓景受到的更多是打击。他当堂质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而那高贵的老妇人面对他的悲泣时表现依然淡漠而骄矜。
王孚见势不对,立刻高声吩咐宫人:“太后受惊了,因皇帝离去悲伤过度,神智不清,还不赶紧送回宫去,请太医诊治?”
宫人早就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此时有人能吩咐一句,他们如蒙大赦,恨不能胳肢窝夹起太后就跑。
聂泓景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直以来他最在意的就是他的血统和身份,与皇帝同父同母的尊荣,这是他被聂弘盛忌惮的理由,也是他给自己最大的底气。他不管不顾,就这么跟着跑了出去。
谢长忠眉头一拧,想去把人拦回来,王孚用眼神阻止了他。
这么一件小事就能让他魂不守舍,实在不中用,留着他在百官面前还不知要出什么问题,先避开也好。
戴珺同样对太后的离开松一口气。他不知太后的异样因何出现,也不知她的神智是否会有反复,被及时请离对他们而言也最有利。
紧接着在一片混乱猜测中,戴珺上前一步,率先向王孚发难:“王大人,你为何如此心急?神医悬丝诊脉至多也只能五步之遥,隔这么远,大人便给太后下了诊断,认定是胡言了?”
王孚与谢长忠此刻都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厌恶这对父子的不识趣,又以为不过是在大事上更苛刻的“较真”。
他自认很擅长掩饰对人的不屑,声音纵拔高半度也没失了腔调:“宣王殿下自代掌政以来,兢兢业业,有目共睹。如今先皇宾天,众人哀痛惋惜,更为大庆的将来担忧。庆幸大行皇帝在时,自知病重,钦点宣王殿下代为处理政事,又留下遗诏,除了王爷,下官不知还有谁堪当大任!在这褃节上,小戴大人用捕风捉影的故事去为难一个刚失去儿子的母亲,于公于私,都太失分寸了罢。”
声音在偌大的殿中回响,王孚满意自己方才的正义凛然,他大袖一甩,更正色几分:“大殿之上都是国之栋梁,同朝为臣,眼下正是勠力同心,拱卫新君,以安天下的时候。选在这个点质疑皇家血脉,动摇国本,戴家安的是什么心?”
在官场历练出的拿手好戏之一——当事实争辩不过时,大可质疑对方的用心。
戴珺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好一个‘同朝为官,当勠力同心’,不知诸位可还记得顾太尉因何而死?”
他一句一步,边走边说,朝服上的光彩随他动作流溢。
他目光抵达之处却是外面的天空。
最理想的情况下,顾衍誉此时应该都还没到陵阳城外。
他需要争取更多时间。
拖,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顾太尉去查案的前因是平泉行宫倒塌,累及避雨的难民。而这平泉行宫修建之初,就曾被人举发过用料不实,借机抽拿款项。我一直在想,陈家负责监督工程之人也是老工匠出身,又有举发的事在前,明知是皇帝行宫,怎么依然敢肆无忌惮。”
底下有人小声:“有顾太尉作保,还有什么不敢。”
戴珺不怕他们质疑,只怕重心转不到这个问题上来:“可若不巧倒塌时陛下在场,或伤及龙体,这又是谁能一手压下去的么?”
另一人接上他的话:“为了银钱利欲熏心的事,也不是没有过。眼里只剩银子的时候,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小戴大人,你想说什么便明说吧,不必绕弯子。”
戴珺微微一顿,从袖中掏出以竹筒封好的纸卷来:“平泉行宫倒塌后又遇地动,整栋建筑几乎‘尸骨无存’。我让人花了大代价从废墟中找出建筑用料,又还原其结构,并请精于建筑的江南徐家后人评估,得出的结论是,它绝不可能因为几场雨而全部垮塌。”
“可你这说到底也只是推测,总归行宫已毁,不管有什么说法,都无法验证了。”
队列中有人质疑,跟他就这么有来有回地说上了。王孚皱着眉,却也没阻止。
“是啊,于是我只好去查证第二个疑问——为什么来自商阳的难民,会在逃难时舍近求远,选择平日里人迹罕至的平泉,难不成饭都吃不上的情况下,他们却更向往皇家园林的景致么?”
此言一出,有些人琢磨过劲儿来了,下意识去看王孚。
戴珺神色一正,将另一份纸卷展开,递到王孚手上,字字铿锵:“王大人,这位签字画押的王力可是您的家人?那数十难民不是自己去的平泉,是被人诓骗在先,胁迫在后,绑到行宫偏殿之中,早有人拆毁了支撑结构的梁柱,致使几十口人殒命异乡!”
他逼视着王孚,将他陡变的神色尽收眼底:“我很好奇,地方官员对行宫疏于管理,到了皇家贵地被难民借住都未曾察觉的地步,又是怎么在事发第一时间就知道出了问题,快马传信到陵阳的?那奏报之中就连原因都查明了,他们何时有这样的觉悟?”
王孚一瞥那口供画押,眸中一寒。
纸张随着他五指的收拢,慢慢缩小,他却在完全使之成为一团废纸之前,倨傲地一撒手,任由它掉落在地。开口也是漫不经心的,不见半分紧张:“你说的这个人,我不认识。本官也从未有什么家仆叫王力的。总不能随便来个人画个押,就能给朝廷命官定罪了吧。”
他比谁都清楚,游戏的规则是胜者著书立传,输家尸骨无存。
姓戴的当堂把这些事摊开来,无论谢长忠怎么想,王孚已有决断,这对父子不能再留。
他们的不识趣会带来很多麻烦。
而只要料理了他们,今日听过他这番言论的人,就会把嘴闭得比谁都紧。
因为这个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东西不是真相,而是权势。权势在谁,谁说的话就是真相。
戴珺的平静中带着嘲讽意味:“好,王大人既然如此无辜,也并非当事人,想必不会阻止我把真相说完。”
王孚眼中阴晦,一时不言。
戴珺面向众人:“那之后便是顾太尉奔赴平泉。途中遭遇地动,他留在世间最后的痕迹,是于乱石之中被找到的带血的衣冠。”
有人面露不忍。
纵对顾禹柏感情复杂,一个声名煊赫的权臣,曾活生生地在这朝堂上制霸多年,落得如此下场,总叫人感叹。
“我在命人探访后,发现了另一件蹊跷的事。他出事时走的是一条山间小路,平泉阴雨连绵多日,雨后山路更是泥泞难行,他为何放弃了能走马的大道,而选择小路上山?”
“大道旁有一间茶肆,茶老板说事发前几日,曾有成队的武士路过,太尉大人到底是一时头脑发热,还是知道有人要围杀他,所以被迫选择了小路逃命?可布局之人连这一步都想到了,在小路上做好埋伏,在他经过时,无数乱石砸下!”
他陡然提高的声音,叫一些老臣捂住了心口,好像在他讲述中正有乱石滚滚,砸得人心惶惶。
原来得势如顾禹柏,也会死于明目张胆的谋杀。
王孚面色铁青:“这又是贵府捕风捉影的特长么?”
戴珺拿出了一小片布料来:“如果王大人不认识王力,想必也认不出这块布了。”
他绕场展示了一遍:“茶肆年久,桌椅板凳有个缺了坏了的,没能及时修,武士过路歇脚,衣摆被戳出的木头刮下一块布来。这布中掺了细葛,比寻常布料更轻薄,不怕出汗。这布料并不常见,也不便宜,什么样的人家能用来大量供给武士做衣裳,我猜,这应当很好排查。”
王孚忽然就笑起来,一步步朝他走过去:“戴珺,你从来与世无争,今日如此攀扯诬陷于我,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王某人多年来只知埋头忠君之事,拿朝廷的俸禄过日子,不认得什么价格不菲的细葛,也不知道你说的武士是些什么人。倒是小戴大人,你今日的表现异怪,不由人不怀疑。”
戴珺静静等着,不怕他说话,只怕他不说。
王孚在淡然的外表之下,牙几乎咬碎,带着腔调开口:“你那岳丈是什么样的人,多年来朝中有目共睹。眼见他身死魂消,有些话也就不多说了。倒是戴家几代忠良,才有清正的美名,如今贤侄你在做什么?以为知情人都死了,要开始为这位太尉大人洗出一个美名了么?我记得从前戴大学士也对顾家敬而远之,怎么贤侄一朝与顾家幺女成亲,态度转向就如此之快?”
从众人的反应来看,这一句果然很有杀伤力。
如果你揪住一个人,让他条分缕析列出顾禹柏的罪状一二三,未必说得清,但你笼统一问顾禹柏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必考虑,“佞幸”二字便可脱口而出。
“奸佞”是顾禹柏的别名。
“顾家幺女生得确实美貌,又手段百出,行止放纵,只怕有些陵阳的世家贵女没有的本事,”他言辞忽地暧昧几分,“贤侄年轻,有些关,过不去是正常的。”
王孚说完这一句,发现戴珺眼里有了说不出的戾气。
但事已至此,不是奔着善了来的,他还有什么不能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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