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绝作为一个绝顶务实的人,听完这一整段,他在意的是:“哪里有快马?”
顾衍誉怏怏地挪动身体调整了姿势:“路上。从陵阳到苏埠这一路,我让人留了几个点安排补给。”
“难怪师父会说你永远想得很周全。”
老实人夸人总是令人愉悦,顾衍誉抬了一下眼,乐了:“我的肉身很不济,只能多动脑子。”
秦绝问了她路上哪几个点有人接应,在虚空中比划两人待会儿要走的路线。
顾衍誉则捂着自己的小腹,不断调整呼吸,天杀的,此刻她应该在漂亮公子的怀里被哄着喂一碗甜水,而不是大半夜没觉睡还要提心吊胆被杀手追上。
秦绝:“我们只要等到后半夜再走,就不会有人截杀了么?”
顾衍誉发现怎么调整姿势和呼吸都是徒劳,疼痛并没有好转,索性坐起身来跟秦绝说话。
“不出意外的话。”她说,“庄稼尚且要一年收成一次,杀手更不是用之不竭的,要靠银钱和时间堆上去。所以要看事情轻重缓急来派人嘛。对他们而言,重头戏在陵阳,如果只以为逃出城的是报信的,报了呢,刘理也未必会理,杀手要派,但不会不计代价。”
秦绝认真想了想:“明白了,顾家能用在这里的死士只有这么多。”
“……”好吧,顾衍誉承认,他看穿了本质。眼下人手捉襟见肘,她只能祈祷这些人刚好能把王家的杀手解决。
秦绝将朴刀抱在怀里,也盘腿坐下。
顾衍誉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包造型精致的小饼来:“喏,我丈夫准备的,吃点儿。”
秦绝扭头,见她拿起一块饼先端详一阵,咬了一小口,然后莫名其妙高兴了起来。
顾衍誉将整个油纸包递了过来:“吃吧。饱了就行,别贪多。”
然后她就对着手里剩下的半块饼放空了,在想心事。
这位变脸比六月变天还快,秦绝猜不透她每种情绪变化的原因,只学会了不讨嫌,默默低头吃饼。
赶路一般带干粮充饥,做得如此精巧美味的小饼少见,秦绝没留神就吃完了五块,顺便在心里把它从“干粮”划分到了“点心”的范畴。
起了东北风,隐隐嗅得出血腥气。
顾衍誉攥紧的手上青筋凸起,声音轻如鬼魅:“这些人命,我都要找他们讨回来。”
“你知道龙锦葵么?”她忽然问。
秦绝摇头。
“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特殊水草。有它在的地方,其他生物会被慢慢逼死,无论是水草还是游鱼,一个也逃不过。它们以这些生物为养料,接受供养,乃至掠夺。最后连水存在的空间都被挤压。有人就曾在一片完全干枯的水域中,看到过已经枯死的整片龙锦葵,池中的每一个空隙都塞满了它们的根系。”
“如果连最后一滴水都被吸干,对它有什么好处?”
顾衍誉轻声:“不知道呀,也许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们会觉得自己是水域的主人,汲取多少都是应得的。也可能到了最后,自己也控制不了了。做老子的当人上人不够,要荫及子孙,子孙还有家眷,家眷还有小弟,七七八八,拉拉杂杂,一旦根深蒂固了,该砍谁呢你说。”
秦绝听着,知道她在说的已经不是水草。
顾衍誉冷淡地笑了,语气像在说什么有趣的事,眼里却分明是嘲讽:“你看,磨豆腐的生意要起早贪黑做,吃得苦才能换得钱,于是人人可做。河道上的生意呢,一本万利,于是就只有王家可做。谁想分一杯羹,得先金钱开道当做投名状,才能买到他们的特许。”
“他们把持的又何止是一条河?我有一位朋友,她的歌声艳惊四座,琴艺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不凡。然而评定一位琴师好不好,歌艺能否登大雅之堂,一直以来却要乐圣和他的徒弟们点头。他们说她学的是下九流的媚俗功夫,她就不能进皇家献艺,至今无品无级。”
顾衍誉嗤笑:“你看,何必要做天下之主才得意呢?要我说,在一个小池塘里,当一只大王八,就已经很得意了,是不是?”
秦绝难以说出话。
顾衍誉:“戴大学士博学而忠正,他为什么还过得那么惨呢?如果换一种做法,皇帝让他主管科考时,他该引入自己最擅长的论辩,将之作为重点。他是这一门学问的‘皇帝’,天下学子想从这条路出头,就都得拜在他的门下。既有了门生,也开了财源。但凡他聪明一点,今日朝堂之上也该有个‘学士党’了。”
“但龙锦葵的下场是跟自己所在的水域一起干枯。”
他说出这么一句,顾衍誉多看他一眼。
再想到初见时秦绝那一番关于昆山玉的言论,她轻轻笑了。
顾衍誉带着愤懑的感慨也就这么结束,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在秦绝身上,然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秦绝……将那包点心吃了大半。
“你……这么多才饱吗?”
秦绝愣住。
在路上没那么多讲究,有吃的当然要多吃点儿,不然下一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吃饭还耽误赶路。顾衍誉对干活儿的人向来大方,他也就没客气。就是这么实诚,说给他分他就吃了。何况以她这吃饭的架势,这包点心够顾衍誉嘬半个月的。
她这么一问,秦绝忽然一慌,还有点尴尬:“我……我以为你不吃了。我……我还以为,你真让我吃呢。”
顾衍誉沾了糖粉的手在他衣袖上擦干净了,犯愁道:“这个……这玩意儿一块能顶多半天,遇水还会发胀,你不难受吗?”
刚吃下去大半包的秦绝:“……”
顾衍誉:“……你现在还好么?”
秦绝想回答,张口却打了个嗝。
答案不言自明。
顾衍誉痛苦闭眼。
她转过去双手合十,秦绝听她念念有词:“娘亲,我的倒霉事到这里已经用完了吧,请保佑誉儿一切顺利。”
秦绝感觉自己也在她的倒霉事里面,郁闷得又打了个嗝。
接下来两人在这僻静处度过了一段尴尬的时光。
顾衍誉想当个好人,决定转过去不看他。可惜了,这动静跟看还真没多大关系。秦绝看着她的肩膀从小幅度耸动到大幅度耸动,心说您还不如直接笑出声呢。
夜更深,吸进鼻腔的空气也越发地冷。
两人收拾好再次上路,一时只闻蝉鸣和脚步压倒草木的声响。
伴随着夜风吹来的浓重血腥气和路边隐约可见倒伏的尸体,让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利益之争从来没有不残酷的,但今夜在这旷野之中失去生命的人,即便他所在的一方赢了,他又能得到什么呢?他们却不得不赴死。
贵人从手指缝里漏出的那么一点富贵,草民需以命去搏。
顾衍誉认得出哪些是顾家的死士,伤亡在四六之数,顾家的死士实力略胜一筹,对方的杀手也不弱。
血腥气愈重,顾衍誉的眼中慢慢浮起戾气。
秦绝敏锐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只见顾衍誉一抬手:“你听。”
裹挟在风声之中的,行动时衣料摩擦的声响,刀剑的薄刃破空时的铮然之声……
不过已经不用他们去猜测那是什么,左前方和右前方各有四个黑衣人向他们趋近,顾衍誉的夜视能力很差,此刻对方出鞘的剑在她眼中反射出雪亮的月光,她下意识一闭眼。
二人屏息,缓缓后转,夜色中移动的人影越来越近,很好,训练有素,也是八人,从另外两个方向步步紧逼。
“竟还剩了十六个。”
顾衍誉看着不断收窄的包围圈,缓缓抽出自己的剑:“我们最好祈祷,只剩了十六个。”
第141章 人果然还是该避谶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顾衍誉和秦绝调整成背对背的姿势,不约而同伸出右手抓了一把对方的胳膊。
看来他们的判断一致,这种情况,跑,是不现实的。这里没有很多适合躲藏的地方,两人就算分开跑,也难以彻底甩开对面这么多人,而一旦落单,恐怕就生死难料。当然,以顾衍誉的耐力,她的生死更难料一点。若单纯消耗体力,对方人多,怎么算都更有优势。
“杀。”
秦绝声音不大,但干脆利落,顾衍誉心下一定。
她每每与秦绝碰上,这个少年人总表现得木讷,甚至算得上“钝”,因为那些弯弯绕绕的事都不是秦绝擅长的。
他的笃定让她在那个瞬间忽然意识到,这个寡言的少年人其实是在秦旭白之后撑起了一个帮派的少帮主。
比起真刀真枪的对战都没经历过几回的顾衍誉,这里是他的主场。
自打秦绝来陵阳住下,顾衍誉有意把她这功夫再拉拔一下,有空也没少拉他对练。
她应了一声,完全相信秦绝的判断,也希望两人之间这一点稀薄的默契能带来奇迹。
“贴紧我,注意防守。”
言毕,他的刀出鞘。
顾衍誉未能亲见秦旭白如何带着他的一柄朴刀走天涯,今日有幸看到了这把刀如何在少年人的手中化为游龙。
他出招极快,动作只是霎那间的事,落在旁观者的眼中却仿佛被慢放,秦绝横刀之时,古朴肃杀之气自他的刀锋弥漫开来——周遭的一切都成为这把名刀出鞘时的背景,整个空间都恍若被镇住。
十六人没有一拥而上,也在观察这两人的路数。顾衍誉发现他们身上有打斗过的痕迹,看来不是幕后之人洞穿了一切,专门派人在此伏击他们,更像是顾家的死士没能将其杀尽,剩了这些人在陵阳到苏埠的路之间游荡,于是有了这场"巧遇"。
她心中多几分确定,将心神拉回。
秦绝的杀招刺出,顾衍誉紧紧跟上,刀光与剑影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攻防都不露破绽,人数的对比便发挥不了作用,如同狼群捉刺猬。
但彼此心中也都清楚,这种无间可乘的防守对心神和体力的消耗极大,不可能持续太久。
在包围圈中的两个年轻人无暇多想,只知要趁体力最足、状态最好的时候,先减少敌人的数量。
一个,两个,三个。
夜太冷了,抽刀时温热的血暴溅在脸上,烫得灼人。没有很多轮到顾衍誉亲自动手的机会,活生生的人被斩于剑下,说内心不震动是假的。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割裂成两个部分,一半细密地追随秦绝的动作,一招一式都稳当,另一半像被蛮力扫过的琴弦,发出混沌的嗡鸣。
而秦绝跟那把刀融为一体,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近乎残酷。
对方劈刺而来,他格挡,借那把沉重的刀将对方逼退,趁人后撤站稳的瞬间,手腕一翻,转守为攻,提起的气劲未收,再使力一推,刀刃就攮进了血肉之中。
他面上无悲无喜,似乎完全没有去想杀戮和人命这样的东西,只是认真地、执着地在拆招。
顾衍誉不敢松懈,跟上秦绝的每一次出刀,她已打足一百二十分的精神,但不可避免地挂了几处彩。
这些人训练有素,像等待分食猎物的鬣狗,一旦找到可突破之处,就会一拥而上。
尽管她知道情况不妙,必须稳住,气息却逐渐有不稳的迹象。手腕先前受伤虽然恢复,能行动如常,长时间高度紧张的动作下来,骨头缝里都隐隐作痛。
加之赶上了这时候,她躺着不动时尚且能感受万箭穿腹,现在浑身更是不对劲。
这个暂时能唬住对方的局面,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她开始思考其他的可能。
陵阳城里有自己的水深火热,能安排到这里的顾家死士已经被消耗尽,她甚至怀疑预先准备的补给点也许同样被发现,守在那里的人也未必还有活路。
不会再有人来了……
沉重的刀剑碰撞声,秦绝低声疾呼:“凝神!”
若非他及时格挡,顾衍誉险些在对方全力劈刺之下被削去半拉胳膊!
她不敢再分心,全部神智放在手里的剑上。
招式如何拆解,攻势如何躲避,在她脑中有清晰的图景,奈何“知道”与“做到”不可等同,顾衍誉的速度渐渐跟不上了。
秦绝发现她动作的迟滞,分神来分担,很快自己也挂了伤。
“别管我,先解决他们。”
她话音甫落,周遭忽地暗了下去。
乌云遮月。
顾衍誉觉得人还是该避谶的,倒霉事不仅没结束,还一茬接一茬地找上门了。她本身夜里眼神就不大好使,方才还可借一点月光分辨对方动作,现在两眼一抹黑。
秦绝将刀捅进第四个人的心脏时,顾衍誉的大腿也传来一阵剧痛,而她根本没能看见对手何时出刀。
“你怎么……”
“没事,”顾衍誉急促地打断他,疼痛使她从唇齿间挤出的话语带着止不住的愤怒,“让我看看你的功夫到底有多厉害,别辱没了你义父的刀!”
秦绝握紧刀柄,目光沉稳无锋,却又无端骇人:“不会的。”
连斩四人,这样的对阵下来他将对手的情况也摸清了。论单打独斗,这里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只是人数众多,他要考虑留着力,还得顾着顾衍誉的死活。几处挂彩也让少年人被激起凶性来,极低地交待一句:“你只要保住自己,剩下的交给我。”
秦绝换了打法,进攻节奏陡然生变。
长刀在他手中灵活得不可思议,这样的光线下,对敌人而言,也同样不便视物。
那把看上去并不锐利甚至显得沉而钝的长刀,如鬼魅般铺开攻势,唯一雪亮的是它的刀锋,如同一条银线在夜色之中穿梭跳跃。
瞳孔中清楚映出银线的那一刻,也是被它索命的那一刻。
银线所到之处,便有刀风斩下,热血飞溅。
第五个。
秦绝心中有一张先前演练过的地图,知道该往哪里走,以锐不可当的攻势将他们步步逼退,拉回到两人该去的方向上。
顾衍誉也不跟他做多余的客套,他的杀意暴涨,使她压力小了很多,不必考虑配合他去织出一张“网”,只管后背靠着秦绝,守住自己要害不被捅穿。
秦绝抽空看一眼她,眼角微微抽搐。
顾衍誉很聪明没错,她这打法着实省力,招式不拉满,能管用保命就行。他没见过谁会把剑使得这么狼狈且滑稽,但好歹没再添新伤。
第六个被秦绝重伤的人往后撤一步时,她脑袋后仰,偏转一点,凑近他耳边,声音压低:“后退,慢下来。”
秦绝狐疑,但照做。
这样一来就显得力有不逮,只露出个力竭的苗头,余下的人果然一窝蜂围了上来,秦绝瞬间紧绷——
就在那一刻,方才表现狼狈的顾衍誉动作忽然快了。
她极快地用脚后跟碰了一下秦绝的小腿,示意他节奏别乱。然后她的左手动了。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包粉末,三根手指捏紧,猛地往自己的剑尖按去,捏住了,顺着剑刃的方向一划,粉末完全覆盖在剑锋之上,顾衍誉右手一翻,以自己为圆心,将剑平挥而出,绕过一圈。
剑风所过之处,粉末漫洒。
无风无月,每个人的嗅觉都比平时更灵敏,无法忽视这股奇异的冷香。
秦绝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但没回忆上来。
“运功会死更快,主子要紧还是你们小命要紧,自己掂量。”
她说着提剑而上——
秦绝一听,懵了,没想到他今夜第一次内心崩溃是在这里,惊疑不定地压低声音追上她:“我也吸入了毒粉!”
“闭嘴,”顾衍誉忙着趁乱收割成果,“解药在饼里,你没少吃。”
秦绝“噢”了一声。
好尴尬,赶紧让自己忙起来。
刀剑各向前,顾衍誉正中对方要害,可惜力道不够,人因疼痛而剧烈挣扎,顾衍誉险些控制不住,秦绝果断补了一刀。
顾衍誉缓缓后撤。
第六个。第七个。
被激怒的杀手全都围了上来,其中一个黑衣人长剑一抖,逼向顾衍誉:“拿出饼来。”
顾衍誉险些没绷住。
她扭头瞄了一眼秦绝:“他吃了大半,剩下的只够三个人分,你们不如先自己决一死战吧。”
说着将油纸包远远一掷。趁他们分神,顾衍誉用剑柄轻戳了一下秦绝,极快地交待:“他们是四人一组,各有一个头领,先杀领头的,余下的阵脚自乱。”
秦绝瞬间领悟。
从开始他就发现这些人的行动似乎有某种规律,移动灵活,配合极好。
顾衍誉一说,他也观察出来,头领不是四人中功夫最好的那个,而是一组中最先行动的人,另外三人会随他而动。
这件事很快得到了确认,因为有一个人黑衣人捡起了顾衍誉扔出的油纸包,他们未能如她所愿陷入争抢,除去死掉的一个首领,另外三个每人分到了一块,都是被顾、秦二人判断为首领身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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