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父亲。”
戴文嵩还要说什么,顾衍誉也正要开口,却被另一人打断。
“珺,心悦顾衍誉已久,两心相许,情投意合,望父亲成全。”
戴珺一撩袍角,直直地向戴文嵩跪了下去——
顾衍誉的手在身侧攥紧,心跳得快了起来。
她却不敢转头看他。
戴文嵩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那双经过岁月洗礼的眼睛审视着两个年轻人,他在惊怒退潮之后,神情慢慢平静下来,若有所思。
最后看向顾衍誉,缓缓开口:“我答应了。”
戴珺起身,阳朔连忙去扶了公子一把。
顾衍誉说不上来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但此刻还不允许她放任多余的情绪生长。
一切还没结束,更难的在后面。
她开口前稍有犹疑,戴珺见了,便以手势挥退众人。
这次顾衍誉没反对,满院子的仆从如蒙大赦,跑腿就跑,顷刻间就没影儿了。
顾衍誉端端正正向戴文嵩道:“多谢戴大人。只是如今我父兄皆不在眼前,家中无人为我做主。好在还有义父,是家里说话算数的长辈。”
“他当年为成全我父母一片爱女之心,明知我是女子的情况下,还认我做了义子。誉儿自知今日举止无状,犯下大错,无颜去见义父。烦请戴大人走一趟,禀明实情,晓之以理,让义父准我婚事。”
顾衍誉已经一点也不想装了,戴文嵩看在眼里。
那不是一个来夜会情郎的姑娘,柔弱是假的,从前的混不吝也是假的,她分明心有百窍,手段百出,一步步把所有人引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里。
但提到自己父兄不在,无人为她做主时,他看到了顾衍誉眼里泛着红,戴文嵩心情复杂地意识到,其实这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辈。
顾家眼下的情形,他是明白的。
不管他从前如何看“他”,如今顾衍誉一个姑娘家,到了要如此一搏的地步,总归是有些……令人不忍。
而戴文嵩再看自己的儿子,那没出息的样儿!
他跟这个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多年,争执过很多次,却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看到戴珺看她时眼里的痛惜,再看儿子看自己时,那种恳求中带着倔强的劲儿,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能再对顾衍誉说一句重话么?
戴文嵩咽下一口气,低沉道:“我明日便去。”
“今日就是好时候,”顾衍誉很快接上,她神情依然笃定从容,但声音细听来,却不太稳,还有一丝不可捉摸的羞愧,“我听闻宣王府这几日在准备办喜事,义父心情正好。满朝文武当中,也没有比戴大人更能以‘礼’‘义’服人的。再说出了这样的事,若是深夜不扣门,两家大人赶紧着说清楚,等到白天,只怕要流言四起了。”
他知道顾衍誉如此急切必定有鬼,他可不会相信两人情切到了如此地步。
但再看看儿子,他几乎把“答应她”写在了眼里。这是连幼年的小戴珺都不曾有过的,那种有求于父亲的神情,他无法说不。
戴文嵩放弃抗争,让人备马。
顾衍誉:“不敢再劳烦大人府上,我已备好马车,戴大学士请。”
戴文嵩出门,看到马车早已候在府外,但这不是重点。
外面有排列整齐的府兵,无声守候在此,黑压压一片,这些护卫的黑甲在月光和火把之下,泛着森冷的光。
顾衍誉赶忙上前,低声解释:“这些都是我府上来护送您的人。他们会在宣王府外静候,直到——您安全地出来。”
戴文嵩深深看了顾衍誉一眼,什么也没再说,什么也没再问,利落地上了马车。
黑色队伍如同一条巨蟒在宵禁之后的街道上蜿蜒。
幸而此时街道无人,否则目睹这一幕的人定会惊疑陵阳城里发生了什么。
马车在宣王府前停稳,顾家的府兵迅速而无声地将这座王府包围起来,弓箭手就位。
顾衍誉亲自去扶戴文嵩下车,她递出一个竹哨,轻声:“两炷香的时间,若您没有从宣王府出来,我的人就会进去。若中途情况有变,吹响它……”
戴文嵩看着神情紧绷的姑娘,他脸上的刻板和今夜惊闻此事的恼怒稍有消融。
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有说服力:“他不敢。老夫以言立身的时候,你这小娃娃还没有出生。如今不过谈一场儿女婚事,还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他说完便走,但捎带手,拎走了顾衍誉给他的竹哨。
“戴大人……”
他却摆手,径直往宣王府中走去。
方才早有侍者去扣门和通传过,护卫当然是不让带了,只有戴文嵩一人进去。
他的步伐并不健硕,每一步却都那样稳,那样笃定,风吹起他的黑氅,如同飘扬的旗。
顾衍誉原地盯着他的背影,她浑身都绷得很紧,以至于出现了小幅度的颤抖。
蝴蝶在冬天当然没法振翅,甚至活不了多久。
太轻盈甜美的生物总是在被他人捕获。
她一直都知道,当你生活在被狩猎的环境时,需要有尖牙和利爪才能活下去。
可是……
那不包括让无辜之人冒险去达成她的目的。
小臂上忽然传来令人心安的触感和温度,戴珺握住了她:“他可以做到。”
周围还有宣王府的人在,顾衍誉只幅度很小地偏了一点头,视线上移,却没有与他眼神相交。
戴珺说:“上谏天子,下督百官,他曾面临比这凶险千百倍的情境,经历过千夫所指,也曾成功地舌战群儒。也许他失势过,但他没有输过。”
顾衍誉小声地吸了一口气,她说不出话。
宣王府的下人当然是完全懵了,因为顾衍誉他们都认识,但这位何时变成一个女人实在令人费解。
那位给她送过钗环的小厮是知情者,见这么一出心里也有了数。
“小主子不进去么?”
“长辈议事,身为晚辈,当然在外候着。你有意见?”
“那不敢。小主子向来是想做什么做什么。可您带来这些人,又是何意啊?”
“天黑路远。我公爹年纪大了,做晚辈的总要多点一些人手护送。”
“可是您这,连弓箭手都……”
“是么?到了夜里我的眼神不大好,看不见何处有弓箭手。我只知道在这里站了这么久,连一口茶都没喝上。”
屈从于顾衍誉往日的“淫威”,这位不得不给搬了张茶桌,再配了两把椅子好叫他们坐在府前等。
里头那位主子像是已经气疯了,竟没有第一时间追究这带兵围府的僭越之举,反而被戴文嵩三言两语带进去讨论该不该同意这桩儿女婚事。眼见主子都没拿个主意,他一个做下人的,再有不忿都是白搭。
宣王妃在自己的房间里,门紧闭着,屋内伺候的只有一个侍女。
“小姐……外头……”那侍女怯生生的。
宣王妃自顾自在手帕上绣着花,对外面的嘈杂充耳不闻。
终于,她完成了最后一针,给绣线打好结,再剪掉多余的部分。
“拂衣,你是跟着我嫁过来的,这么多年,你说王爷对我好么?”
被唤作“拂衣”的侍女低头,轻声:“王爷是很敬重小姐的。”
“敬重……”她咀嚼了一下这个词,然后笑了,“他把我当一个牌位那样敬重。”
她将那方帕子叠好,放进一个精致的木盒里,说话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慢悠悠,像品香喝茶时那样优雅:“说我生病,这几天叫我在房里好好养着,莫问府中事,以为我就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么?他还是按捺不住。一个人如果眼不亮,心不明,最终会给自己带来灾祸的。他错把一只凶兽当做了宠物,也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她说着,又将几张纸叠好,一并放入盒中。
“小姐,这银票地契都是您的嫁妆所兑,为何要放在这里?”
宣王妃不理。将自己先前写好晾干的纸张也折了,交到拂衣手中:“王爷敬重我,因为我是他最好的选择。于我而言,这里也曾是我最好的选择。不过,很快就不是了。你我上了一艘即将沉没的船,我却不想与他一同溺水。”
她依然是那张柔美恬静的脸,好像从未因俗务操心:“你悄悄带着这个盒子,从后门出去,围府的兵一定会拦住你。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让他们务必把东西递到誉儿手中。”
拂衣接过:“您……对王爷没有感情了么?”
王妃的眼有些红了,声音轻不可闻:“如果你目睹了你的丈夫,如何因为惧怕兄长而送走他的亲子。又是如何狎弄那些幼童……还能对他有感情的话,那不能说明你情深义重,只能说明你跟他一起疯了。”
拂衣心疼地看着她:“所以您才会……假装不喜欢他们的吵闹而把那些戏班子里的孩子送走么?”
宣王妃闭上了眼,摆摆手:“去吧,沉船之后你我是否溺水,要看她会不会向我伸手。”
等待的时候,时间总是显得太漫长,顾衍誉闭上了眼,并不跟身边的人说话,她在听。
在正门之外不至于听得到内堂里人的说话声,但如果有格外大的动静,她能凝神分辨出一些。
瓷器碎裂的声响。
顾衍誉猛一睁眼,将要起身时,被戴珺一把按住。
顾衍誉挣扎,他盯住顾衍誉,轻轻摇头。
她也知道以宣王的个性,此刻断不敢对戴文嵩做什么。
皇帝假称病重时,点名来辅佐朝政的重臣就有戴文嵩。
何况戴文嵩去谈的不是什么有损宣王朝堂利益的事,而是合情合理的,既然两个孩子都已经私定终身,双方父母讨论个婚事再正常不过。
宣王最多以“父亲”的身份为自己义女的放肆而愤怒,其他的龌龊心思,他一句也没法当着戴文嵩的面说出口。这个哑巴亏,不由他不吃。
但顾衍誉如此咄咄逼人,甚至带兵围王府,也是怕事有万一。
若他被逼急了,一时脑热,做出什么……
是她把戴文嵩推到此处,总要保证人能毫发无伤地回去。
幸而,没有等最后的香燃尽。顾衍誉便听到了,里面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
看到戴文嵩好好的走了出来,顾衍誉不动声色舒出一口气。
随后宣王也走了出来,他的手上正在流血,眼睛因愤怒而发红。
后来戴文嵩告诉她,她所听到的声响是因为宣王捏碎了一个杯子。
顾衍誉神情淡淡对他行了一个女子的礼:“见过义父。”
“誉儿,本王的誉儿,你好得很,好得很呐!”
他所有的体面看起来都在崩溃边缘,顾衍誉穿上了那条裙子,戴上了他送的首饰,如此符合他想象,甚至比他想象中更为惊艳,而她带来的“惊喜”却是兵临城下,叫他死心。
再这样看下去,他费尽心机在老臣面前维持的“慈父”形象就要崩塌了,他只能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而当视线扫到戴珺时,一种不可抑制的恐慌与恨生长了出来。
他原本只以为又是顾衍誉的计策,戴家有别的什么原因被顾衍誉利用来做这件事,就如同从前的建安侯。
而她身边那个挺拔的青年,是大庆最负盛名的才子,少年得志,风姿卓然,站在那里与她好似一对真有情的璧人,衬出他失算的绝望和狼狈。
他从前忌恨兄长的权势,眼下大权唾手可得,却又开始忌恨别人的年轻和意气。
顾衍誉:“夜深风大,既然两位父亲有了定论,都早些回去歇着吧,义父不必相送。”
这是最后的交锋,周遭安静极了。
阳朔扶着戴文嵩上马车。
府外的顾家护卫也保持了最大程度的警惕。
弦被绷到最紧。
“慢着——”
随着宣王这一句话,顾衍誉和她身后的人一瞬间警惕起来,刀齐齐出鞘半寸。
顾衍誉盯住宣王,右手微抬,沈迁见到她暗示,按住所有人先不动。
“本王允了你们两日后的婚礼,但不代表做父亲的对这份荒唐一点不见气。且皇兄病重,值此之际,一切从简,不必三媒六聘,不必敲锣打鼓,不必大宴宾客,”他开始毫不掩饰这份恶意,用近乎诅咒的口吻向顾衍誉,“就让人用一顶小轿,把你抬去了吧。”
尚未完全钻进马车的戴文嵩回过身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戴珺上前一步:“王爷,既是喜事,当然——”
父子二人的话都被顾衍誉截断。
她看上去无比乖巧,却又无比淡漠:“是,义父考虑周全,女儿但听吩咐。”
宣王的目的达成,他却觉得那一口气咽下去,如同吞下一把刀,刮得他喉咙里都是血腥气。
“走吧,诸位。”
顾衍誉一挥手,众人收刀入鞘。
黑甲护卫们庞大的队伍,悄无声息地离去。
宣王用袖子扫翻了方才的小茶桌。眼里赤红,几乎要流血。
把人送到戴府门前,顾衍誉对戴文嵩行了大礼:“学士大人高义,顾衍誉铭记在心。今日劳您受累了。”
戴文嵩此时还能不知这其中关窍么?他目光落在这女孩脸上,轻叹一口气:“既然是两家的喜事,做父亲的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回去吧孩子,天黑了。”
顾衍誉转身走,她吸了吸鼻子,用力眨了眨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燕安。”是戴珺。
顾衍誉走到马车前,听到声音却没有回头。
戴珺上前两步,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得掌镜令,正是我要的。你不必如此。”
顾衍誉扭头来,她在夜里眼神不好,总以为旁人跟她一样,会看不见她眼里的红。她脸上带着小孩儿恶作剧时会有的笑,恶劣地开口:“我若是有你说的那般恻隐,今夜就不会做这些了。”
她伸手摘下戴珺头发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落花一朵,凑到他耳边,轻轻吐气,语气淡漠却挑衅:“两日后,等着你来娶我。夫君。”
顾衍誉回别苑换下那套繁复的裙装。
沈迁来回话,说带回来的人手也已经点好,该安排休息的都去休息了。
顾衍誉点点头:“那说说你的事吧。”
沈迁:“唔?”
她眨巴眨巴眼,有一瞬慌乱。
“知晓我的身份之后,你不单是诧异,似乎情绪也有了些波动。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何么?”
虽说疑人不用,但人心易变,人是要天天看的,今日一点小波澜,放着不管,不知何时起了更多变化,再察觉时,恐怕就是大的风暴了。
沈迁也不是个怕事的,想了想,说:“公,噢,主子若是嫁人了。往后这里就不要了么?”
“不要?”
“就是……谁来管事,会不会,就遣散了我们?”
顾衍誉乐了:“你担心自己的去处?”
她用眼神示意沈迁坐到自己身边来。
沈姑娘低着头:“您知道,我为何叫这个名吗?”
顾衍誉:“因为跟家中母亲总是遇到待人不善的东家,年幼时频频搬迁。”
她竟知道,沈迁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很快想明白,这可是顾衍誉,对别苑中所有人的身家背景应当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是啊,”她说,“您知道么?从前我心里最大的官,叫‘管事’。我刚出生不久,爹就没了,娘带着我。她去贵人家中做奴婢,我就是贵人家中的小奴婢。也许运气不好,总是遇到刻薄的管事,她带着我这样的拖油瓶,总被管事嫌弃。管事能决定我们能不能吃饱,她要不要多做一点活,甚至,允不允许我们继续待下去。后来,在一个贵人的府上,少爷学武的时候,我也跟着武师偷偷练,师父说我有天赋,愿意多教我。被管事的发现,又把我和我娘赶了出去。好在被太尉大人买了回来。”
顾衍誉安静地听她说。
沈迁:“每次我们受了欺负,我都会哄我娘说,将来我要出人头地,我也去当个管事。可我女子之身,能出人头地的办法实在太少。如果想当一个内宅的管事,总要熬到成为老妈妈那样的年纪。有时候为了让那些管事的容得下,装傻充愣才留得久。到了公子的别苑中,却发现这里不一样。能吃得饱穿得暖,想读书便有人教,想精进武艺便有最好的老师提点。且不拘男女和年纪都能管事。”
她看着顾衍誉,脸红红,眼里却亮晶晶:“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能成为这里的管事。我也出人头地,给我母亲看看。”
她又赶紧说:“我,我很喜欢令狐管事的。他受伤我很难过。可是,我也会做很好的。”
顾衍誉轻轻笑起来:“你们不是只能有一个人当管事的。”
“顾家一日不倒,这里就不会易主,也不会撤。”她说,“不仅是你,我也需要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不是嫁进戴府,从此便仰赖别人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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