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眼中渐渐燃起的斗志,顾衍誉这回才算真正放下心。
想真正让人好好活下去,虚无的责任感有时不如具体的斗争对象。
她像个小孩儿般晃了晃自己脑袋,活泼道:“大将军威武光明,但我可以帮你打磨暗器。”
顾衍铭读出了妹妹对自己的维护,感慨:“娘亲临走前,要我答应无论如何都保护好你。如今却是你来保护我。”
顾衍誉微怔:“她,是怎么说的?”
“你一定不记得了吧。娘亲对你的偏爱,有时我和阿慈看了都要吃醋。当时你太小不能受风,她总是把你罩在她的大氅里,你是在她怀里长大的。她临走前抓着我的手,让我记得永远保护妹妹,还说誉儿被她惯坏,若将来跟爹吵架了,要我站在你这一边。”
顾衍誉如同倏然被什么击中。
顾怀璧临走前跟长子说这一句,必然不会是什么随口调侃。当时顾禹柏在她面前对三个孩子可算慈父,顾衍誉也才那么小,她为何觉得顾禹柏会跟最小的女儿有矛盾?
顾衍铭接着说起顾衍誉被送走之后,他也担心顾衍誉孤身一人在乐临会受欺负,曾偷偷去看过她。碰巧见了顾衍誉骑在一个护卫肩头出门,后面跟着两列人高马大的壮汉,妹妹个头不高,还是小小的一只,但看气势……说得好听一点是个山大王,说得写实一点像个恶霸。
他在暗处看了一会儿,又悄悄离开。
顾衍誉听了只是笑。她知道。
说到此处,顾衍铭从怀里掏出一方东西:“这是我的私印,这些年我在军中也结交了可靠的朋友。苏埠守军副将刘理与我交好,我救过他一家老小的命,若我不在时,你在陵阳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去找他,他会帮你。”
顾衍铭一个手里有兵的将军,本就不能在都城久留。他的大军驻扎在漠北,只带回少数精锐暂驻城外。顾衍誉问他后续做何安排,顾衍铭说他想自请去云渡。
顾家密报比皇帝的军报更快,说的是原本的守军将领胡青病危,只怕不行了。他是为数不多没被聂弘盛摘去权柄的老将,一直以来,也是有他镇在西南才有云渡十三镇的稳定。
算时间,胡青如果病危去世,再到消息传回到陵阳给皇帝,皇帝做出决定……
顾衍誉心想,来得及。
她在此之前就能让宣王停止他的幻想。
顾衍誉握住那枚印章:“哥,你要珍重自己。”
“我明白,我是将军。”顾衍铭对她笑。
顾衍誉眼睛泛红,拼了命地摇头:“不,不止是将军,你是我哥哥。”
宣王这几日没少往顾衍誉的别苑里送东西。
前日是一把通体透亮的玉如意,水头足,几无杂质,一眼看过去像一块纯净至极的冰。
顾衍誉恨得咬牙,她喜欢玉没错,但可不会叫他如意。
嘉艾见她面色难看得紧,问她想怎么处理,顾衍誉冷笑:“当然收好,白给的值钱物件,没有不要的道理。”
聂泓景似胜券在握,无比享受这样的试探和趋近,在他看来这些大约都是前菜的一种。
隔日又送东西来,正赶上顾衍誉在跟令狐玉说话。
他每日能醒一个时辰,顾衍誉会去看看,把知道的事情与他分说。
沈迁匆匆进来报信,说是宣王府又送了礼物,这次是一只合璧玉连环,“合若天衣无缝,开仍蝉翼相联”引自乾隆的诗,玉连环,顶好的定情信物。
顾衍誉瞥了一眼令狐玉,面上不显情绪,柔柔嘱咐沈迁:“去回话。说誉儿谢过义父,如此价值连城的宝贝,我欢喜得很。”
她的笑容里有种使人毛骨悚然的和善。
令狐玉这就要起身,牵动了伤口,硬忍下不适:“宣王为何送来那样的东西?”
顾衍誉笑道:“自然是讨好我咯。他不是一直如此么?”
令狐玉蹙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跟我说?”
顾衍誉眉眼微抬,表情毫无波动,伸手牵了两下他的衣襟,但不大擅长这种照顾人的事,没能捋明白,最终轻轻弹指放弃,含笑拿起了腔调:“问太多了,玉郎。恃宠而骄都学会了?你是病了,不是被我扶正了。”
令狐玉一时语塞,被逼出一连串咳嗽来,那双桃花眼泛着红。
顾衍誉起身:“要与你说的都说完了,走了,你好生养着。”
出去见到杜衡,顾衍誉面色却生变:“这几日令狐为何看上去并无起色?”
“劳心劳力。”这药会使他每日昏睡许久,但令狐玉只要醒了便会叫手下过来,一件不落地听他们汇报,要把事情桩桩件件处理好。
杜衡:“只怕他睡梦之中还在劳神,每日只要醒了,也是拖着时间不肯休息。”
顾衍誉有决断:“只要不是睡到一年半载那么久,就不会肌肉收缩影响将来行走对不对?有什么药能让他多睡些时日么?”
杜衡稍加思索:“有。一副药下去,可使他失去神智数月,但中途就不能叫醒了,要等药效慢慢过去。”
“数月不醒,不会饿死?”
杜衡:“是类似于‘木僵’的状态,犹如偶人,平时只会躺着,由人伺候也可进食和排泄。我会好生看顾。”
“明白了,按你说的办。”
顾衍誉出了别苑,匆匆走入一片夜色。
她要去的地方,是诏狱。那里关着严家众人。
周遭极暗,只有一张放着笔墨纸砚的桌子,桌角燃一豆灯火。
见有人进来,原本快要打瞌睡的人立刻起身:“安大人。”
安澜抬手免了他的虚礼:“可有进展?”
“除了早先顾家小公子打点,有人送了衣被和吃食,再无外人来过。严大人自己,除了偶有咒骂之言,并无其他。”
安澜:“继续盯着,无论是旁人来说了什么还是他自言自语,需事无巨细一字一句都记录下来。”
“是。”
连这间监牢的守卫都不会知道,关押重犯的监牢与一间暗室相连。
墙角和地面隐蔽处被凿出形状特殊的小孔,在本就晦暗的光线下,完美隐没于监牢地面上乱铺的干草里。墙壁上声音传至暗室内,细微声响都被放大,如在耳边。
而身处监牢之中的人却不会察觉这里的存在。
负责记录的人把灯火拨得亮了一点。
摇曳火光之下,映出顾衍誉那张雌雄莫辩的脸。夜里看人并不那么分明,她一双雪亮眼睛格外清晰。
顾衍誉出现在诏狱门前。
在她斜后方半步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的中年男人。
顾衍誉矜持道:“多谢许大人引路,只是此事机密,父亲不希望外传。”
许大人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忙不迭道:“下官明白。”
顾衍誉拉长声音:“若有人问起,许大人今夜见过我吗?”
许大人脸都要快笑僵了:“没有没有。”
顾衍誉有意考验他应对一般,拿腔拿调地开言:“若我父亲当面问起……”
许大人露出一副了然神色,自以为这是顾小公子出的一道难题,而他很懂得如何解题,装模作样地说:“可是下官今夜没有见过小公子,任谁来也说不出呀。”
顾衍誉微微颔首,展现出傲慢的和气:“陵阳最缺的是许大人这样一点就透的好官。”
许大人喜形于色。
诏狱地牢挖得极深,曲折的阶梯只容一人通过,纵有人在前头提灯引路,那种扑面而来的窒息和压抑感仍无比真切。
顾衍誉嗅到一种经年的潮湿与灰尘的味道,这使得她呼吸困难。
她终于明白戴珺当初劝她时,为何会说此处是一个“密不透风的人间地狱”。
严赟铎作为要犯就被关押在此。
他被囚禁之处由一条单独的通道引入。
常年阴暗的地牢骤然有灯出现,里面的人遮了一下眼。待看清来人时,他的愤怒和恨意仿佛顷刻间被打开闸门。
在顾衍誉意料之中,严赟铎对她恨得牙痒,一字一顿,有泣血意味:“顾、衍、誉。”
引她进来的人把灯点燃,惶恐地退了出去,顾衍誉站在离严赟铎两步远的地方,静静看着这牢中困兽。
严赟铎被关严格来说不算久,面相却如同变了个人。
可见“权势富贵”是一张好皮,没了它,能把人变鬼。
“许久不见,难为严大人还认得我。”
她的平静将严赟铎更激出凶性,看动作是想顺手抄起什么东西砸过来。奈何牢房里连一个空碗都没给他留,抓起地上的干稻草,朝顾衍誉猛的扬过去。
顾衍誉站在原地眼眨也没眨,果不其然,那稻草连牢门都没越过,只有被带起的灰尘飞扬,顾衍誉抬了一下手掩住口鼻。
严赟铎一番无能的发泄后,获得了短暂的冷静:“你是来看我笑话,还是想弄死我?大庆的诏狱,你如入无人之境,庆国要跟你们顾家姓了么?”
今日不大凑巧赶上了顾衍誉每月最生不如死的日子,加之连着几天都没能睡踏实,平白见了人都烦,更别说在这个环境下见到严赟铎,她语气凉凉:“不管我为何而来,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严大人。你在牢中这些时日,除我之外,见过第二个向你伸手的人么?”
这番说法戳中严赟铎脆弱的神经:“都是你,都是顾家。你们狼子野心!顾禹柏算个什么东西!他就是个搅局者!是今上给自己养的一条狗!小地方来的田舍奴也想登堂入室?从顾禹柏踏进陵阳城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你以为只有我恨么?谁不恨他,谁不想撕了顾家!”
顾衍誉听着,感受到这番话不止是这些时日憋出来的,还有经年的激愤,以及他平日碍于体面说不出口的东西。
顾衍誉腹中绞痛,稍有些站不住,拂开长凳上的灰,一撩袍角坐下,面无表情等着他骂。
好一会儿过去,严赟铎力气暂时用竭,眼里已是赤红一片,近乎绝望地扒着牢门想要伸手来掐她。
顾衍誉只是觉得这地牢确实有点冷:“骂够了么?”
不问还好,一问又开始了。看起来严赟铎这几十年身为贵族的修养随着华丽的外裳一起没了。
顾衍誉也没有再等下去的好脾气,表情没变,却毫无预兆抄起狱卒那破烂桌上的一个茶杯扔了进去,粗瓷杯子精准地擦着严赟铎的耳边再落地,片片碎裂,在这不透风的地下,那声“巨响”震得人耳膜发疼。
他终于安静下来,又恨又怕瞪着顾衍誉。
顾衍誉:“能听我说话了么现在?”
严赟铎下意识退了两步。
顾衍誉把长凳拖过来,语气和缓:“两件事。第一是别做梦了,没有人打算救严家,瑞王父子跟你切割都来不及;第二件事,我要救严柯,需要你的配合。”
“你胡说!”他这刚开口,还没起范儿,顾衍誉就飞进去一个信笺。
严赟铎展开,见里面是道士批的八字,越看,他的表情越惊疑。
顾衍誉:“太清观的道士所批,认得出吧。”陵阳贵族但凡有重要事,都爱去太清观找道士问一下,无论解签还是合八字之类,道士会把结论写在这种特质纸张上。
纸上八字是严赟铎孙儿和聂荣的。中心意思是这小孩儿的八字旺聂荣,可作父子。
顾衍誉:“他们父子打定主意断尾求生,聂荣于心有愧,想把这个孩子过继来,也算给你严家留个后。瑞王夫妇不同意,他便去了太清观,找人合过八字,证明收养你的孙儿不是坏事。”
小孩儿八字通常被视为家族重要秘密,未及成年都不会轻易让外人知道,这张帖看起来还有几分可信。
严赟铎愤怒:“我还没死呢!那是我的孙儿!怎么能改了姓?”
顾衍誉冷眼看着,她虽不理解严赟铎对血脉的执着,但看得出这比任何事对他的刺激都大。
“疯”完之后他立刻把矛头指向顾衍誉:“不,这一定是你伪造的。我不会信任何一个顾家人。”
顾衍誉没有因为他的指责出现任何波动,只有不太想藏的不耐。
“费劲找来这物证,是随便尊重一下你的意思。不用太来劲。你说不信,指望我再给你什么证据呢?聂荣不想捞你,难道还能写份口供自述不成?”
严赟铎的愤怒落空,他缓慢地意识到,自己的暴怒在她面前全无作用。她不是来说服自己的,压根没打算卖力使他相信什么,自始至终,主动权都不在自己手上。
他换了音调:“你说你要救柯儿?”
“是。”
严赟铎声音沉了下去,不敢倾注期待的希望,比无望还要令人折磨几分:“别跟我说你跟我儿尚有情谊,所以于心不忍。我不信你是个实心人。”
顾衍誉本想感叹严柯的可惜,但一想到方才严赟铎骂得那么难听,她突然换了主意。
顾衍誉恶劣地对严赟铎扯出一个笑容来。亮了亮自己今日戴的护臂,正是严柯送她的那一副,满脸认真:“缘由我不怕告诉你。若我是个姑娘,改日或许能叫你一声爹。”
严赟铎彻底傻了。
他原以为这段时日自己遭受的打击已经足够多,没料到打击还能换着花样来。
他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心中又把那一句咂摸了好几遍,半晌才回神。
顾衍誉却越说越真:“这世上见人下菜碟的多,不顺带踩人一脚的少。你说我爹是田舍奴,也没错,陵阳是属于世家的陵阳,在谁眼中我们不是外乡人呢?我初来陵阳时,虽人人都敬太尉的地位,见我是个不成器的小子,也有想给我立一点当地规矩恶心我的。严柯……跟他们不一样。”
她冲严赟铎一笑:“严大人知道清露酒要在杯子里转两圈才能喝么?”
贵族的说法,清露酒酿造工艺复杂,没个三十年以上的窖藏算不得能入口。倒在杯中之后,要以三指持握酒杯,任酒液在杯中晃动两圈,香气充分挥发,否则浪费佳酿,入口可能还会涩。
喝早了就是乡巴佬行为。
顾衍誉在乐临时没有饮酒习惯,初来陵阳不识清露酒,见她举杯便饮,无人明说,却暗自互递眼神调笑,顾衍誉大概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儿,她并不在意。一杯酒而已,规矩恁多,给它脸了。
严柯提起一杯碰了一下她的杯子,并未晃动,然后一饮而尽。撂下杯子时动作却重,警告地看周围人:“听一次便会的东西,先知道又有什么好得意?”
严赟铎态度沉静许多:“那你要怎么做?”
顾衍誉:“胡青死了。”
“他死了?”
“噢,也未必已经死了,但总逃不过,就在这两天。”
“那云渡……”他很快想到了这一层。
顾衍誉:“是啊,胡青病危的消息一出,云渡十三镇就起了风波。胡将军若真的身故也只能秘不发丧。严大人比我更清楚为什么云渡危急,对么?”
看到严赟铎心虚的神色,顾衍誉轻哂:“因为你和瑞王早在皇帝面前屡进谗言,说云渡有胡老将军坐镇,风平浪静,不必再把大笔军费花在这里。早就暗中裁撤兵力,削减军费,眼下云渡根本没有守军八万。一旦十三镇的烟叶商真的生事,云渡兵力空虚,根本无法应对,是么?”
“你都知道……”
“是啊,不然怎么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呢?”
“你想怎么做?” 顾衍誉:“当然是继续把空诚计唱下去。胡将军的死讯不知能瞒住多久,调动大军尚需时日,在此之前不能叫歹人察觉实情。否则他们抓住空隙,奋力一搏,云渡就会彻底乱了。”
“这跟你救柯儿有什么关系?”
她道:“胡青如果没死,只要他露个脸,旁人就会觉得云渡的定海神针还在。如今他不行了,什么样的人出现会让当地作乱之人觉得朝廷对局势尽在掌控?当然是一个二世祖了。”
顾衍誉接着说:“猎场之事皇帝按得密不透风,外面对严家纵有些许猜测,也传不到那么远。严柯只要大张旗鼓带一队少爷兵去‘平乱’,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二世祖是去白捡战功的。朝廷稳操胜券,根本不把云渡那一点小动乱当回事。”
“你以为只要这样他们就会相信云渡守卫军充足?他们迟早会反应过来。”
“只要他们心生疑惑,愿观望一阵就够了,我哥哥就有时间带大部队过去。他如果出现太早,明眼人一看便知云渡是有了要紧事,兵力空虚的传闻会从反面被坐实。”
严赟铎听懂了,不禁冷笑:“你让他打头阵,到底还是为了顾家铺路。”
顾衍誉面上写满无所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没有顺理成章的由头,难不成我找几个人来劫诏狱会显得比较有诚意么?”
严赟铎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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