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禹柏精准地捕捉到了顾衍誉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他道:“为父会把一切结束在这里。你不该插手的就不要再插手。记得你姓顾,和你的兄长、姐姐一样,都继承了属于古尔加的血。”
顾衍誉低下头去,看上去是个驯顺的表情。
但她在那个瞬间心想,顾禹柏隐瞒了什么,或者在什么事情上说了谎。
如果说顾怀璧的死使得顾禹柏相信了古尔加的诅咒确实存在,所以他不得不完成这个先祖的遗愿,或许顾衍誉会买账。
可他多余暗示这一句——为了不让子女背负这样的责任,他来完成所有事。
这才不是顾禹柏会做的事。
顾怀璧对他很重要没错,顾衍誉相信他对顾怀璧用情至深,可是她不相信他们兄妹三人对顾禹柏来说有多重要。
这只能说明她做的事里面,有什么令顾禹柏感到了棘手,他想用亲情的筹码,说服她停下。
正此时,管家蒲良带着人进来,默不作声把地上因为搬运令狐玉而留下的血迹处理干净。顾衍铭出去访友,不多会儿会回来吃晚饭。
等他回来的时候,这里会干净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顾衍誉该说的话还没有说完,顾衍铭回来了。
她观察到顾禹柏有一个神情一松的表情,顾衍誉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顾禹柏并非尽在掌握。
从今日这番对话的开始,他就给出一种使人难以承受的威压,步步紧逼,让顾衍誉满腹疑问却无法开口。
他似乎猜到她想问什么,不打算给她一个明白,还想让她自己放弃追究。
跟雅克苏的事,他看似痛快承认,实则一笔带过。
顾衍誉猜测,他不想她追问和插手的事就是天铁了。
她对父亲有几分怵不假,但顾禹柏显然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对他的畏惧,不影响她不受管教的那一面。
顾衍誉不是个怕了就会什么都不干的人。
她想“审判”他,于是他就先给她挖了几个道德深坑,把人埋进去。
顾衍誉想到这里反而有几分确定,她的方向没错。顾禹柏先前一定没想到还有一块令牌是漏网之鱼,大通钱庄里必定还能挖出别的秘密。
她心中定下来,表面上就变得柔顺。
顾衍誉耐着性子吃完这顿饭,又等着仆从上来茶水漱了口,洗过手,这才寻到机会溜去别苑。
令狐玉的房间近在眼前,她却身形一滞,再寻常不过的迈步都成难事。
她没有勇气走进去。
正踌躇时见杜大夫端着药过来,不等她张口问,他几句话交待清楚——令狐玉是受了刑,失血过多,对方应当很有经验,这伤势看着严重,人吃足苦头,却未伤及骨头和肺腑。想完全好起来需要多花些时间休养,但不会落下病根。
顾衍誉暗暗咬牙,这“教训”的意味更浓了。
“刑”是令狐玉受的,“罚”是同时给他们二人的。
“他醒了吗?”她问得很轻。
“上次喂药还没醒,理应快了。你不必如此焦心。”
顾衍誉下意识想否认他的后半句,又不知道自己想驳斥的是“如此”这个程度,还是“焦心”这件事。
她盯着那扇门,却没抬脚。
杜大夫手里端着药,对她的复杂情绪视而不见,再自然不过示意她搭把手开个门,这就要进去。顾衍誉低声恼道:“这里就没有别人能让你使唤了么?”
话是这么说,实则她心中明白,此处没有别人是杜衡安排的结果。杜大夫心里对很多事都清楚。令狐玉这个别苑管事的被这么躺着送来,在顾衍誉亲口向他确认安全之前,照料令狐玉的事,杜衡根本不会假以他人手。
“能使唤的,倒是有,咳咳咳,就是一时半会儿,咳咳,起不来。”
门里传来的声音,是令狐玉……
顾衍誉一愣,接近着便双手用力,一把推开门,大步迈了进去。
两人对视的瞬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令狐玉却看着她,轻轻笑了。
那是一个温和的、毫无芥蒂的笑容,却使顾衍誉心头陡然一酸。
这位“病美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杜衡早先给他换了衣裳上过药,此处血腥气已经很淡,氤氲的是一种特殊的草药香。屋里炭火烧得暖,使他那张苍白失血的脸上被烘出一点不自然的粉色。
杜衡动作利落,进来后没管凝滞的顾衍誉,放下托盘,扶令狐玉半坐起身。
顾衍誉眸光明灭,这样一个人的生与死、痛苦与否,就在他的父亲一念间。
令狐玉拿起药碗想自己喝,他的预估还是太乐观,手腕其实没有力气保持端住的姿势,碗将将一斜——
顾衍誉和杜衡同时伸出手去,杜大夫更近,在碗翻下去之前眼疾手快拿稳,让令狐玉就着他的手把药喝了下去。
顾衍誉顺手拎起旁边布巾。递到他唇边之前,令狐玉伸手来,看意图是想自己擦。顾衍誉手腕带动那方巾往回一收,眼盯着令狐玉没动。令狐玉会意,他的手乖巧地自行放下。顾衍誉微微吸气,面无表情用布巾将他唇边药液沾干净,再放到一边。
她做这样的事也有种蛮不讲理的气质。
令狐玉微垂着眼,唇角极小幅度地弯了弯,最后抿了一下唇,神色恢复如常,自己先开口。
说的是:“我去到合芜,开始时一切都正常。只是大通钱庄汇通四海,背后主人身份莫测,寻常客商甚至见不到他们掌柜。于是,咳,我假扮来自羌虞的富贾,自称跟庆国有大量生意往来,要见他们管事。出来之后就感觉被盯上。当晚太尉的人便出现,将我关进船舱带回。咳咳……一路那么些天没叫我吃什么苦头。临了才用了刑,我还没来得及完全昏过去,咳,咳咳……就听到了你跟太尉大人的对话。”
尽管身体上有不适,令狐玉这番话依然说得很顺很快,顾衍誉把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关切咽下去,也跟着把注意力放在正事:“你跟他们是怎么说的?”
令狐玉回忆:“我假称自己叫那图,跟大庆做胭脂生意……”
“那图?这个名字好熟悉——”
令狐玉想了想:“‘那图’是羌虞常见的名字,我当时只是随口……”
异于庆国风俗,羌虞没有避讳的习惯。贵人不介意平民跟他们用一样的名字,反而以流传广的名字为荣。
这一代羌虞王的弟弟就叫那图,据说丰神俊朗,深受其兄信任。这个名字有吉祥好运的寓意,羌虞大半新生儿都叫那图。
令狐玉意识到什么:“……难道是这个名字?”
“那你可就抓住一个大线索了。”
方才出去的杜衡又回来了,这次端的是外用药。杜大夫瞄一眼顾衍誉,赶客的意思明显。
顾衍誉也发现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令狐玉已在勉力支撑。他极力掩饰了虚弱,但看上去掩饰这份虚弱比病痛本身还要消耗元气。
顾衍誉作罢,自觉给杜衡让出位置。
杜大夫一边给他胳膊换药一边说:“他的外伤太多太重,恢复期间新长出皮肉只怕浑身都会痛痒难忍。”
伤口纵然已被清理过,看上去还是狰狞可怖。顾衍誉在令狐玉之前发问:“怎么做能好受一点?”
“服下我带来的药丸,每天会有大量时间陷入沉睡,感觉不到痛痒,皮肉也能更快长好。”
她与令狐玉对视一眼,话却是对杜衡说的:“好,就这么办。”
令狐玉眉头微蹙,对于这个决定还有话要说,顾衍誉先发制人:“睡你的吧,没有什么离了你我做不了的事。”
杜衡倒出一颗药丸在自己手心,呈至他眼下。
令狐玉犹豫着拿起,药丸捏在手中,垂眼看着,却没立时放进口。
顾衍誉一眼瞥见令狐玉枕头下有东西,似一方帕子,只露出一个边角。
令狐玉察觉她好奇的目光,顿了一会儿,才像下定什么决心,用另一只手从枕头下将那物抽出。
帕子展开里面是一片梧桐叶。特殊处理过,色泽金红,薄如蝉翼,叶面之上的镂空处透着光。
“‘叶雕’是合芜的师傅做得最好。原本那天该寄出。”他托住,不知是手腕无力还是没打算递,东西只收在他自己身前。
顾衍誉倾身,双手捧了过来。这才看清镂空的图案是花瓶和如意,叶片之上刻的是典型的平安富贵图。那晕染开的金红色泽有一半不属于叶片本身,只因染到了血。
她控制得很好,手没有抖,声音也没有抖:“千里迢迢要寄回,就选了这么俗的花样。”
令狐玉笑了:“俗的,咳,能成真才好。平安富贵,咳咳,谁人不求?”
顾衍誉将树叶再用帕子包好,收进自己袖中。
杜衡语气毫无波澜地打断二人对话:“话说完了,该睡了。”
此刻令狐玉从善如流吞下药丸。
他身上伤处不少,杜大夫向来保护病人,把顾衍誉“赶”了出去,才开始换其他地方的药。
顾衍誉便去了书房。
有令狐玉在,很多事不用她操心,他会做到无可挑剔,顾衍誉过一眼就得。
他若是出去一两个月,会提前招呼事情能压的就压一压,留待他回来处理。底下人也被调教得很好,不会因为没人盯着就乱了章法。
而眼下他说不准何时恢复,自然不能再劳心劳力,顾衍誉得自己多盯多想。
长治离合芜很近,中间隔一条浅浅海峡便是羌虞。
若说令狐玉假扮羌虞富贾,惊动了谁……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顾衍誉觉得她摸到了答案的边——顾禹柏的天铁交易对象可能跟羌虞有关。
他自己必不会把天铁的秘密告诉宣王,这是他的底牌。
宣王却因令狐玉的调查察觉了什么,这件事甚至让他自觉有了筹码能够拿捏顾家,态度才会起变化。
他能猜出顾禹柏偷卖天铁?
可能性有,但顾衍誉又觉得不对。这该是顾禹柏绝对不想被发现的事,若宣王撞破此事,顾禹柏应该更想弄死他,至少反过来钳制他,而非迂回地谈条件。
除非……宣王所知的只是一点线索,还没有摸到谜底。顾禹柏可以花很小的代价让他闭嘴,就不必费大力气解决他在先。
那眼下只是博弈。
顾衍誉猛然发现此刻真正危险的是自己。
聂泓景那点变态心思由来已久,从前不敢越雷池是因忌惮顾家,而非她本人。
即便顾禹柏不主动把她送给宣王,只要他默许这件事,顾衍誉的处境都会相当被动。
她被逼不得已时是可以杀了聂泓景,但会很难全身而退,那是到了要鱼死网破的地步才该有的选择。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为一个老变态把自己搭进去。
可是——
论权,她手里没人,没有足够有说服力的盟友;论武力……顾衍誉叹气了。
第81章 只有自己觉得对方很重要,兴许戴大公子根本不那么想呢
对别苑中其他人当然不能说令狐玉是受罚,要有个过得去的说法。顾衍誉召了另外的人来。
女孩儿叫沈迁,年纪不大,平日跟着令狐玉做事。皮肤很白,那张秀气的娃娃脸上大多时候都挂着一种懵懂神情,仿佛只在等着别人吩咐做事,但顾衍誉知道,她最大的优点是下刀利落,从不手软。
“令狐管事此次出去办事受了伤,为顾家立下大功。他需花些时日休养,有些事我会着你去办。别苑中你也要留神,不要让闲杂人等扰了他养病。”
“嗯,属下明白!”沈迁看着她,眼里亮灼灼的。
顾衍誉心中对令狐玉有感念,平日恶人都给他做了,她那喜怒无常的脾性大多靠令狐玉去消化。
在底下做事的人面前,顾衍誉每每出现都是人模狗样,只管给赏赐,或者给提拔,显得她这位主人又大方又明智。
这一套收买人心的办法实在管用,别苑中人对她都很亲厚。对年纪小一些的尤其奏效。
顾衍誉细想,她常在心中感叹顾家没人跟她姓,其实也不对。毕竟对于大多数为顾家做事的人来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她和顾禹柏的分歧没拿到明面儿上,在旁人眼中他们是一体——位高权重的太尉,和他善于谋断的小公子,简直父慈子孝。
这对顾衍誉不全是坏事,方便她搞点小动作。
眼下令狐玉站在她这边,别苑中是否还有其他顾禹柏的眼线未可知,但顾衍誉想,他们也做不到事无巨细汇报,毕竟顾太尉不是闲着没别的事可做,成天只盯着顾衍誉又有哪里出格。
相反,他忙得很。
顾禹柏不爱处理琐事,包括顾家宗族里的事,他都习惯性丢给顾衍誉。
他虽占着个家主的位置,对家族事务却看不出有多上心,只表面功夫做得足。
好比顾家历代都重传承,重视在宗学中挑选优秀的后辈来教养。但顾禹柏只是对宗学花钱大方,实际的提携是一点没有。
顾哲源后来的失意憋闷也不是全没道理,若换在其他家主手里,这样的后代早被家主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了。但顾禹柏官做得大,说自己贵人事忙,顾家那些族老还能数落他不成?
也就这么放过去了。
乐临年年有祭祖的仪程,顾禹柏不常回去,今年亦然。乐临为表尊重,把祭礼的安排也抄录一份送来。
顾衍誉粗粗一翻,看到今年是顾哲源的父亲顾崇山主持祭礼,嫌弃脱口而出:“怎么是他?”
沈迁敏锐:“公子,要回话说不合适吗?”
顾衍誉想了想,对小姑娘笑得和颜悦色:“既然诸位族老都认可,我也不便挑理。只是顾崇山首次主持祭礼,我少不得多看看。回话去,要他们再送一份细致点儿的,把祭礼所涉内容流程事无巨细抄录一份。算时间,今年家谱重修也该结束了,先前族中拨出许多银子做这件事,不要只供在祖宅,也抄一份送来陵阳。”
沈迁应下。只有令狐玉不在的时候,顾衍誉才会亲自找他们,也不是次次都能轮上她回话。听顾衍誉一边说着话,她眼里闪动着的小小雀跃藏不住。
顾衍誉看在眼里,觉出几分可爱。
余光扫到她的手,顾衍誉道:“令狐同我提过,开春天气干冷,让杜大夫给大家做了手脂,明日记得带人去他那里领了分发下去。令狐养伤期间,你要多上心。”
“嗯!”
“去吧。”
顾衍誉把拉拉杂杂的事情处理完,天色已沉如浓墨。
离开前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想了些什么,先轻手轻脚溜去令狐玉的房间。
吃过杜衡给的药,令狐玉睡得很沉,连呼吸都轻不可闻。他静静躺在那里的模样,令她想起那片梧桐叶——被特殊处理过,不会腐烂,但也没有生机。
顾衍誉陡然心慌,立时伸手去探令狐玉的鼻息,再做贼似的搭上他脉搏。
指尖之下,脉搏一下、一下跳动。
她就那样搭着他的脉搏没放,然后缓缓舒出一口气。
不知在此处又坐了多久,顾衍誉心绪稍稍平复,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然而今夜不能着急睡觉,盘算着时间顾禹柏铁定休息了,她要回府上去找顾衍铭。
对于她眼下困境,能帮她的人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有意愿帮她,也有这个能力。
最可靠又最容易被说服当然是哥哥,手握兵权的有功将领。顾衍铭在陵阳一日,顾衍誉至少能安全一日。
她相信只要如实表达她对聂泓景的抗拒,顾衍铭就会护住她。他只是憨直,对顾禹柏却非愚孝。
话说回来,当初顾衍慈进宫时顾衍誉已不在陵阳,幼时她只以为那是无奈之举,为了家族利益顾衍慈不得不这么做。
如今年岁日长,却有别的想法。为“家族”牺牲听上去伟大,但如果那个“家族利益”里根本不包括她自己,又为什么要牺牲呢?
换了如今的顾衍誉,在当时情境下,她会拉住最好说服的顾衍铭不放,用尽一切办法不进宫。哪怕当时的顾衍铭也还没有多少实权,最终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至少她也能在哥哥面前揭开父亲只把她们当工具的真面目,而不是柔顺地接受命运。
顾衍誉自诩没有什么息事宁人的好品质,只有一种“如果别人让她不好过,那至少要大家一起不好过”的本能。
顾衍誉一路上边走边盘算还有什么信息被她遗漏,还有什么是她能做的。
眼下身边连个能商量事的人都没有,这体验实在不算好。
如高空走钢索。她虽有自信自己不会那么早掉下去,但又觉得脚下空空,无所依凭,一颗心始终得高高悬起。
此刻脑海中浮现一双清澈又幽深的眼睛。
若是他在……会帮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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