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将军也没拿出什么看起来行之有效的办法。
接连几位重臣出来上谏,皇帝在朝堂之上盛怒,竟早早下了朝。
顾衍誉和王潜一行人开始赶路。
他们蹭到了王潜的船,需经历一段海上航行才能到达羌虞。
夜雾中行船,往外看黑色的大海,让人有被吞噬之感。
顾衍誉意识到自己不喜欢这种无所依凭的感觉,她更喜欢陆地,脚下有踏实的立足之处,会让她对自己生出信心。
王潜饶有兴致地欣赏孤灯照出的一小片波浪,同顾衍誉说:“等到了白日里,距离再近些,我们走的这条航线,有机会远远看到那艘大船的轮廓。它的名字叫‘长乐未央’,据说其华丽和精致程度,都是世间罕有。平海侯很是用心。”
风吹来潮湿的味道,那没有使顾衍誉感觉清爽,相反,她的头很晕,身体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回到自己的船舱,她便吐了个干净,面色也惨白。
顾衍誉想到了不愿随父亲出海的顾怀璧,不知当年她是不是也曾这样过。
这一行人里顾衍誉的晕船反应最严重,她郁卒地意识到其实自己从前出去行走的机会不算多,随她而来的人多少外出办过事,乘船次数也都不少。最适应的该数王潜和他身边的人,看不出任何不适。顾衍誉的肉体已经停摆得差不多,只剩大脑还在转动,暗忖王潜对海上行船很习惯,只怕跟羌虞早有勾兑。噢她果然脑子发昏,这艘船都是他为自己特意打造的,他出海的机会还会少么?
其实她不能否认,有时一个国度有王家这样的存在,某些方面会获得更快的发展,甚至在最初,百姓会尝到好处。但那之后呢?到底会发展成幸事还是不幸,有时并非掌权者能把握。只要握着权力的手露出一条缝,他们便可以茁壮生长起来,直至吸干周围所有养分。
顾衍誉吐无可吐、倚靠在床头艰难地喘气时,听到船板上传来车轮碾过的声音。
是王潜。
她让人放了他进来。
“你可能不会找到比这更稳的船了,竟还晕成这样,姐姐真是,好娇气。”
顾衍誉把力气吐完了,否则真想往他昂贵的衣料上招呼一下。
王潜接收到她的白眼,却笑开。修长的手指拎出一个香囊来,在她鼻尖附近轻轻绕了两圈。
顾衍誉的眼瞳缓缓恢复焦距,那种清冽的香气很好地缓解了她的昏沉与不适,她奇迹般地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王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看,早跟你说过,跟着我就能少受些苦。”
顾衍誉已经懒得追究他怎么早不提,只贪婪地嗅着那香囊的气味,恨不能让它快些充斥到肺里,以取代原本混沌翻涌的一团浊气。
王潜偏将它拿开一点,顾衍誉下意识跟着一仰头,脖颈处的线条舒展到极致,绷成一道美好的曲线。
王潜轻笑,顾衍誉瞪着他。拿捏人心的小把戏。不过就算识破了,也不能保证不受影响。
王潜对此很满意:“姐姐,你有没有很喜欢我这张脸?点点头,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无耻……不过顾衍誉不吃眼前亏,胡话都能张口就来,这点儿事甚至不会在她心里掀起波澜,缓解症状要紧,再吐下去她怕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能被吐出来。
倒是秦绝,忍着胃里翻涌的冲动,心说姓顾的你做人是不是有点太灵活了,连一刻的“坚贞不屈”都不要吗?
不过等“姓顾的”给他们每人要来一个香囊之后,秦绝的内心活动已经变成了“顾大人”了不起。他一边嗅着使他晕船症状大大缓解的气味,一边在心里忏悔方才对顾衍誉的出言不逊,好吧,这言其实没出,全是内心戏。
“今天的药还没有涂。”王潜看着倚在床边的顾衍誉,眸光忽然锐利,“你又涂了白玉生肌膏?”
“晚上本就该再涂一次。”
这种没想哄他也没想骗他的语气……
王潜语调古怪地一哂:“那是我来晚了。”
他不由分说,用沾湿的布巾擦掉顾衍誉先前涂上去的药,动作快得她来不及拒绝。
重新涂好之后,他说:“以后都让我来。”
顾衍誉闭上了眼,扭过头去没有理他。要命的晕船削弱了她的意志力,本能快要来主宰她的行动,顾衍誉真怕自己控制不住拆了戏台。
王潜刻意柔和的语调如同毒蛇在耳边的吐息:“姐姐,你不知道我已经对你有多纵容,别让我生气。”
顾衍誉痛苦地闭紧了眼,对抗着胃里又一阵翻涌。
她有时候也忍不住想问一下苍天,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她自诩还不算个坏透了的人,为何想过个安稳日子那么难。
她此刻非常想念戴珺的胸膛。那是全世界最好最温柔的人,她想待在他怀里,直到地老天荒。
戴珺在庭院中舞剑,他被拘在此处,出不得院落的大门,不过哈泰给了他有限的自由。
那位羌虞王初见他时曾起杀心,认定他是引诱兄弟背叛自己的罪魁祸首。
但在短暂的对话之后他被戴珺说服。
人的立场有时并非那么坚固,足够多的利益可以使人改变立场。
但这件事也让戴珺重新评估了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若非亲自走这一趟,他不会想到世间还有这样的兄弟——珍视对方,却又唯有“你死我活”才是他们之间矛盾的解法。
这是他在院中练剑的第二个晚上。
剑身随他挥动时,在月下映出明晃晃的刀光,还有剑穗随之起舞。
那剑穗有年头了,原本是编织来给女孩儿家的配饰,该是透着粉的浅紫,纵被保存得不错,色彩总不如从前鲜妍,更接近于白,这使得它即便在夜色中也很晃眼。
一颗石子准确击中他的剑身,剑上的振动也使戴珺手腕一震。
尽管对此早有准备,那个黑影出现时,戴珺依然感到了惊讶。
他在这之前并不敢想,此举会如此有效。
戴珺对着那人笑起来:“您来了。”
“那是我的,给我。”黑影没有明指,但戴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他收剑入鞘,仔仔细细将剑穗解下来。
站在黑暗中的人紧盯着他,那是一双不大会出卖主人心情的眼睛,但此刻确乎闪过一丝困惑。
如此轻易?
戴珺的动作节奏却都没变,剑被他放好在一边。更深露重的,穗子上沾了湿气,免不了有些粘黏卷曲,他伸手将其捋分明。
而后轻缓地走过去,递给他的瞬间,他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问:“虎狼环伺,无人可以相信,也无人帮你的日子,很难受吧?”
那人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了,清隽的年轻人也走入他的黑暗中。月华如水,在他们的眼前静静流淌。
月亮升得更高了些,也同样照着陵阳城中巍峨的皇宫。
帝王的宠妃还没有入睡。
太监首领对她耳语:“娘娘,林大人那边按照娘娘的说法弹劾了顾家。来问娘娘是否还有别的吩咐。他捎带让奴才提一句——”
顾衍慈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来,那太监道:“他说林姑娘的婚事,还有劳娘娘多费心。那山高水远的地方,嫁过去,怕是以后都见不着了。林大人实在不忍自家姑娘受苦,还望娘娘能使圣心回转……”
“回话去,本宫答应的事自然会做到,收回一桩联姻不是难事。也提醒一下林大人,既然是攻讦,说得要掷地有声、声色俱厉,别总捡些不疼不痒的点去参奏,会让人起疑的。”
“是,”那太监到底忍不住抿嘴一笑,“其实林大人是识时务的,怕是再借几个胆,也不敢真跟娘娘的母家过不去,这事呀,可难为死林大人了……”
顾衍慈眼中有几分优雅的得色:“让他们放手去做,本宫不会事后追究。”
“奴才明白。”
年迈的帝王也还没有入睡。
他又收到了更多对顾家的弹劾。
戴珺与那图的结盟在最开始是机密,不便宣之于众,只能找了个差不多的理由来解释他的离开,顾衍誉的离去也同样。然而此事皇帝心知肚明,落在旁人眼中,又成顾家一桩错处。说顾衍誉玩忽职守,并未珍惜皇帝特许的官职。
像是看准了顾家老大和老三都不在,从前那些老东西又沉渣泛起,冲着顾家来了。
聂弘盛的咳嗽声不止:“难道朕不知今日事起因为何么!”
吓得旁边伺候的荣顺腰弯得更低。
“朕不过把锦儿叫到御书房里,多教导了几天,消息传出去,有人就坐不住了,”皇帝冷冷一笑,“荣顺,你说,这天下是谁的天下呢?一个姓王的倒下了,朕忽然发现,还有除不尽的、这样的人。一旦朕属意的太子他们不满意,他们便要想尽办法对人家赶尽杀绝。”
“明日下朝你便让戴文嵩过来,朕有事要托付给他。”
靠近海边,风就大了起来。
姬雪照扮成那二世祖胡守盟的模样,身后缀着一队亲卫,风吹得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
哈泰也收到他上路的消息,如果顺风,船会到得更快。胡守盟将会出现在他的生辰宴上。敬陪末座的小人物,但好在对云渡的情况足够了解,祖上起就守在这里,哈泰拿他还是有些用。
“胡守盟”表现得跟别人期待中很像,随身带着两把天铁刀,如同每一个烧包的二世祖乍然获得世间神兵的反应,他显得爱不释手,连睡觉也要在枕头下放着他的刀。
哈泰笑道:“那是自然,哪一个武士不喜欢这样的神兵?”
顾衍誉他们的船上生活还没有结束,他们与姬雪照去往同一个方向。
秦绝一早听到刀剑相撞声,探头出去看,发现顾衍誉和沈迁正在甲板上对练。
姓顾的在某些时刻对自己有种“非人”的残酷,她知道几日后他们会去到另一艘大船上——“长乐未央”——在那里有重要的事,一上去就晕得昏天暗地不是个办法。这该死的脚踏不着实地的感觉已经让她足够紧张,她更不能接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这或许正是晕船的一个解法,顾衍誉虽面无人色,看着却比呕吐不止的时候好了太多。
她收了剑,过来问秦绝怎么一大早在船上晃悠。
秦绝说这是一艘难得的好船,他想多看看。
船做得很宽,有更强的抵御风浪能力;还用水密性极好的隔板分成了互不相通的舱室,这样即便船体局部受损,也不会沉没,横向的隔板又使得它抗风浪能力再上一层楼。
长治与合芜离得不远,青帮也会帮人护送河运的货,对于航船他还算是有见识。
秦绝审慎地评判,这确实是他坐过最稳的船,他慢慢蹲下来,然后直接坐在了地上,掌心完全贴合船板:“当真是如履平地。”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艘船。
见顾衍誉有闲心听他说话,秦绝给她算了一下这样一艘船大概的造价:“如果我们的货商都能用上这样的船就好了,会安全很多,来往更方便。可惜……这辈子如果不贪不赌,恐怕造不出一个船尾。”
顾衍誉弯腰打量他,发现这位少年好像从未变过,她勾勾手:“嘿,有点出息嘛。”
“既然是很好的工艺,应该有更多人学会。直到有一天,大庆想出海的人呢,都能有这样一艘船。你觉得它贵,是因为它少,会做的人也不多。可是这些都可以改变。你秦小侯爷也可以去做点什么嘛。树要种,木材要取,工匠可以教,慢慢来,一件件做完了,那一天就到了。”
顾衍誉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是轻快的,好像那不是一个遥远的幻梦,与现实的差距也没有那么使人沉重。
秦绝呆呆看着她,他有时没法分辨姓顾的是不是又在骗人,但他忽然很想相信。
不过事实证明姓顾的还没能去改变世界,世界就要先磋磨她一下了。
她想救戴珺,在羌虞的耳目却不算多,无奈求助于王潜。
王潜“好心”卖给她戴珺的下落,条件是让顾衍誉答应他为她治手。
“你的右手短时间内受过多次伤,你的大夫是不是告诉你,往后也无法再恢复如常?”
“噢,是这样。”
“那你很幸运,遇到了当世最高明的大夫。”王潜说。
顾衍誉完全没挣扎,答应让他医治,但对此却不抱期待。
原因之一嘛——杜衡在成名之前是在乡野之中磨炼出的医术,走过大江南北,贩夫走卒都治,如果不是被权贵堵得不得安宁,也不会窝在她的别苑里。杜衡一天见过的病人可能比这位矜贵公子一年见过的还多。说王潜是天才,顾衍誉觉得他对用毒用药有天赋还有可能,正儿八经在人身上扎针这种事,只靠天赋够不够用,还不好说。
顾衍誉眼一闭,手一伸,觉得哪怕废了也能接受,反正她早在去向刘理求援的时候就做好最坏的打算,这只手能跟她到如今已经算赚了。实在不行还有戴珺,他会喂她吃饭的。
没料到王潜只行针一次,顾衍誉就觉得手腕已经好受很多。他施针时也相当规矩,顾衍誉预想中令她不适的事全没有发生。
他歪头将顾衍誉的神色变换尽收眼底:“不相信我的医术么?我也是在无数人身上试出来的呢。”
不知为何,这句话听得顾衍誉眼皮一跳。
他身边的两个仆人瞳孔也都有不那么明显的收缩,看起来是害怕。
顾衍誉眨眨眼,不愿细想,随意换了个话题:“你手里的不是银针,从前没见过,是什么做的?”
王潜却神秘一笑,说得悠长:“等你跟我成亲了,我再告诉你。”
顾衍誉多看一眼那针,忽然就什么也不敢想了。
就在此刻,王潜压了一个热乎乎的草药包在她手腕上,身体的舒适叫她方才升起的警惕难以为继。
顾衍誉又找了句闲话:“你的医术看来确实很好,不过制药的功夫就差了些。”
王潜笑问:“怎么说?”
她动了动脖子:“疤痕都没见淡下去,不如不涂,甚至泛着红了。”
他深深盯着顾衍誉,凝视那道疤痕时,像观赏什么绝世珍品:“有些耐心,治愈需要一个过程。”
“行啊,你是大夫,你说了算。”
大船将海浪起伏的力量都抵消于无形,依旧平稳地前进。足够稳定和厚重的存在,很难因为一两波浪潮而发生变化。
聂弘盛又一次让人把聂锦带到他的书房来。
那孩子玉雪可爱,聂弘盛印象里他其实算不得活泼,但又不是腼腆,是一种叫他觉得恰到好处的天真,不叫人觉出讨嫌的孩子气。
他朝他弯下腰:“来,叫一声父王。”
聂锦小跑过来,像只活泼的鸟,到了聂弘盛近前却慢下来,未曾冲撞,而是乖巧地拱到他怀里,甜甜喊了一声:“英明神武的父王!”
聂弘盛朗声大笑。
不过他的喉咙不允许他如此开怀,荣顺端来容器,接住他咳出的痰。
聂锦不着痕迹地扶着他坐下,聂弘盛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不该有的情绪。这个孩子,他既不像有些人那样怜悯他,帮着矫饰他老去这件事;也没有刻意无视,说着明显违心的话。他让这一切都显得再正常不过,就好像他只是……很爱他。
他摸着聂锦的脑袋,眼中有短暂的湿意:“有些事,父王要交待给你,锦儿也该懂事了,对不对?”
聂锦单纯而快乐地看着他,拍拍自己的胸脯:“母妃说锦儿还是小孩子呀,但父王说的,锦儿都会拼了命地,记在这里。”
聂弘盛情不自禁笑了,笑容的末尾免不了带出几分苍凉。
“你听着,朕要你发誓,往后无论谁提起,谁逼迫你,你都不能为皇城事变时死去的那些人立碑。金殿之前的广场上,只能有聂氏后代的功绩。至于金殿上流过的血……史官不可记述,民间不能传诵。有胆敢提起者,悄悄……”他做了一个杀掉的手势。
他说完,室内陷入寂静。
聂锦就那样看着他,他乌黑的瞳仁里照见苍老帝王的身影,那一刻,聂弘盛近乎心虚。
“你……听得明白么?”
“唔,”聂锦歪着他的小脑袋,好像思考起来很难,他最终得出一个充满稚气又令皇帝宽慰的结论,“锦儿不必明白,锦儿知道父王与锦儿一心便好,那父王的心意就是锦儿的心意。”
“好,好,很好,我的儿子。”
他把聂锦抱到了膝上:“你喜欢你的舅舅和小姨么?”
聂锦笑眯眯:“舅舅在陵阳的时间总是很少,但记得给我寄玩具。小姨会带锦儿玩儿,小姨夫也对锦儿很好,总带宫外的点心来。”
“你倒是,就记得这些了,”他伸手戳戳聂锦的小肚子,衣裳的布料很滑,而幼童的小肚子戳起来让人心软,他把他抱得近了些,贴着他的耳边说悄悄话,“可是你的舅舅和小姨,将来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会那么疼你了。父王说的话,你要记住。他们的孩子,你要接到自己身边来,放在宫中养育。将来女子可远嫁和亲,男子……不必出了这座城,更不必入仕,想什么呢,怎么皱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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