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轻轻笑:“戴家倒是做了不少事,越戏班子出了新的戏,唱的是你如何救皇城于危,我听闻宫外还到处在卖你的剪纸和泥塑,各地亦有文人上表称颂。”
“唔,他,对我很好。”
顾衍慈在她后背轻拍一把,故作严肃:“坐好了。”
她瞧着顾衍誉:“这话在你们情好时说,难免扫兴。但他对你好不好,是他的念头,谁也不可控。你心中总要有数,不能依赖这一点过活。被爱不是权力,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
顾衍誉只好好坐了片刻,甜蜜蜜地又趴回她膝头,晃了晃脑袋:“姐姐心里有我。”
顾衍慈没了脾气:“有时候看着,只觉你懂事比旁人都早,有时又觉得你还没长大呢。”
皇帝此番赏赐被顾衍誉折换成银票,聘礼和嫁妆都赏了,数目可观。她放在一个木匣中带进宫,递到顾衍慈手中。
“哪里都需要银钱开路。姐姐有想做的事,手头更不能短了。”
那一天顾衍慈还告诉她:“我还知道了另外一个秘密,天铁。”
她见顾衍慈其实有些不一样了,这尊华丽精致的美人塑像,在被困宫闱多年后,仿佛突然长出了一颗心。她“活”了过来。
后世有人把“皇城之变”作为重要转折点,认为顾衍慈是因帮助皇帝毒傻了太后,才被皇帝看重,乃至放任她逐步参政议政,从而生出权欲。
对她自己而言,这件事就简单多了,过程既不神秘也不曲折。
如果一个人长久地生活在一位帝王身边,看着他如何操纵和随意支配他人命运。同时又体验了足够多的身不由己,和在所爱之人被困时的无能为力。
她会想的绝不是得到这位帝王的爱或垂怜,从而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欲取而代之,才是正常的想法。
另一边顾、戴二人马不停蹄要去办的,还有皇帝交待的事。
顾衍誉早先与跟戴珺有过一番对话,关于宣王妃。
“聂泓景的一切是他自作孽,若皇帝私下问起你的意思,我想让你想法留下我干娘一命。”她说,“当日进宫献礼时,聂泓景就让下人提醒过她,及时抽身离去,好在事后把下毒的事栽赃给我。她是有所察觉,有意不把自己摘出去的,她做了她能做的。”
戴珺思忖片刻:“燕安,她或许护过你。但身为宣王妃,在谋反的大罪面前,这样的举动不足为其开脱。若宣王事成,她便是能享天下富贵的皇后,只凭对你的这一点善意,怕也无法说服皇帝。”
“我省得。她也知道。”顾衍誉说,“所以……在府兵包围宣王府的那一天,她给过我一个匣子。里面除了她傍身的财物,还有这些年来,她的母族,武安侯一脉找她求情办事的信件往来。”
戴珺诧异:“她竟在那时就想到了这一步?”
她拍了拍戴珺的肩膀:“说是高门贵女,留给她的路也不多,除了嫁人还有什么。叔伯子侄安享富贵,她和她的姊妹们,婚姻都是被交换的筹码。换了我是她,在发现聂泓景的真实面目之后,恨自己无法逃离,恨聂泓景之外,也会恨起自己的家人。他们既然因她的婚事,多少得了些好处,若有坏事发生,也要共担一下才是。”
顾衍誉神态纯良:“所以不是求情,是交换。这不是也暗合了皇帝的心意么?她想活命,皇帝想逐个削弱世族。只凭聂泓景的谋反想牵连到这么远,未免让人说皇帝薄情寡恩,如今她愿意配合,亲手削了家族的权,也给自己一条活路。我想皇帝会被打动的。”
于是顾、戴二人便到了诏狱中,要让聂泓景画押,还要从聂泓景手中取得给宣王妃的一纸休书。
见了她和戴珺进来,聂泓景大受刺激,他在短暂的僵直之后,神情癫狂。
“戴家小子,你的新婚妻子,是打小在我怀里长大的呢。你碰过她了么?”
“我的小誉儿,你来看我,是对义父念念不忘么?”
顾衍誉的语气和目光都冷:“看来你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临了不忘给人添点堵。”
他并未起身,反而向后一仰,因被铁链铐住不得自由,又一个打挺直起身来,狞笑道:“你该谢我,我比你亲爹对你仁义,若我当初坚持,你说顾禹柏会在你几岁的时候,把你送给我——”
他话没有说完,腹上中了一拳。是戴珺。
“宣王爷,倘若你在此处发生任何意外,都不会有人追究。还是认清自己的处境比较好。”
戴珺搬了张凳子来,让顾衍誉坐下。
聂泓景长久地垂着头,不知是在消化疼痛,还是在说服自己接受现状,他对顾衍誉说:“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就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看我,我便知道,他从来不是真心辅佐我。也没有把我当做他的主君。”
他自哀切失望中升起一股戾气,直奔顾衍誉而去:“我等着你呢,知道你会来。救我吧,救我出去。我知道顾禹柏干了什么,我知道他的秘密。你若放弃我,我会把它卖给我的皇兄。到时候我可能会死,而顾家所有人,却绝对活不了。”
顾衍誉比他想象中平静:“什么样的秘密,天铁么?”
她此言一出,聂泓景像是被什么击中,瞬间颓败下来。
他发了狂:“为什么?为什么!我跟聂弘盛,流着一样的血。你明知那个江湖人不是我的兄弟!我跟聂弘盛才是亲兄弟!你们把我从宗室玉牒中除去,可到了九泉之下,我的父皇,还会认我这个儿子!我应得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聂弘盛那个独夫,他逼死父亲,毒傻亲娘,他会得到报应的!我不该做皇帝么?我的父皇爱我,那位置本该是我的!你以为我只想在小孩儿面前逞威风?是你们欠我,是你们所有人逼我的!”
顾衍誉的无动于衷彻底惹恼了他,他几乎是嘶吼:“顾禹柏不是傻子,他当年为什么选我?因为我身上流着聂家的血!本王才是最有希望登上皇位的人!”
顾衍誉静静地等他疯完了:“没有人欠你。顾禹柏不为别的,他只要看到你捧着权力却瑟瑟发抖的样子,就敢于扶持你了。你当不好一个皇帝,却是个好傀儡。”
“你凭什么这么说?本王不过是没有机会,谁能比我更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就连聂弘盛,他的皇位也来路不正。”
她轻轻一哂,打量他的目光冷淡,还有些许怜悯:“还记得你的王府被我带人包围时的场景么?戴文嵩,一个清流的臣子,他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又拉拢不了他,他的儿子跟你的义女做出私相授受的丑事,打了你的脸。泄愤最好的办法是赐下两杯毒酒,让这丑事不要见光。戴大学士一生守礼,能用什么理由反对你?你却怕了,准了这婚事,又准得心有不甘。威权不会用,施恩也不彻底,所以没有人真的怕你,也没有人会感谢你。”
“你知道了天铁,是么?可这算什么秘密。你知道一个帝王倘若得知顾禹柏在发掘天铁,该怎么想么?他该想,有了这样的武器,四境都要对其称臣。可你对此根本没有生出野心,甚至不敢告诉任何人,怕给自己招来祸端,死到临头才想拿它做筹码,却只求我救你一命。你就这么点出息。”
看着聂泓景变化的神色,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对权力不过是叶公好龙,心里其实不渴望,只是手中有权的人使你害怕,所以你总想象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他,便能扬眉吐气,所有恐惧都将不复存在。”
“太后从前会跟你说什么呢?你的兄长容不下你,所以要乖一点?配合她演出?聂弘盛吓破了你的胆。你目睹着他连自己的皇帝老子都敢逼死,知道这么一点血缘关系,根本不足以让他对你另眼相看。”
“只有在幼童身上,你才能找到掌控感,这是我最恶心你的地方。”
聂泓景的精神在被击溃的边缘,他眼中尽是怨毒,疯狂摇头否认。
他抗拒接受她对他的论断。
顾衍誉的语调优雅,神情清冷, 她似乎不是有意看不起他,只是神祇路过人间时,看到了悲惨的故事,于是轻轻皱了皱眉,聂泓景因她这样一瞥便恨得咬牙。
她道:“你对权力的恐惧,聂弘盛嗅得到,旁人也嗅得到。你穿上龙袍的那一天,也不会有人觉得你是皇帝。这就是王家为首的世族想扶持你的理由,他们想继续在庆国扎根盘桓,继续吸血,就很需要一个这样的你。当你掌权时,便会像小孩儿蒙眼舞剑。你没有一颗帝王的心,坐了上去,那个位置也不会属于你。”
在聂泓景彻底崩溃的时候,她起身,戴珺将她衣裳重新理了理,抻平了衣角。
顾衍誉温和道:“好了,来意我们也早已说清。我来为我干娘讨一封休书。”
“休想。”他有气无力,凄然地又哭又笑,“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被我连坐,是她成为宣王妃的福报。她不是为了成为宣王妃,才嫁给我的么?作为宣王妃去死,就是她要付出的代价。”
顾衍誉抬眼,定定看着他,轻轻吐出一句话来:“我知道你的儿子没死。你把他藏起来了。我还知道你把他藏在哪里。”
聂泓景的面色一变。
顾衍誉如愿拿到了休书,戴珺也让他在口供上画了押。
“皇帝还会再想召见他么?”顾衍誉问。
戴珺:“你怕他说出天铁的事来?”
顾衍誉没说话。
戴珺拉着她的手:“不会了。口供到手,他对皇帝而言,就已经身死魂消。”
送宣王妃离开的那一日,顾衍誉将她曾放在匣中送给自己的银票和地契原样奉还。
宣王妃很是诧异,并没有接:“我不要,虽然我知道,这些东西远不够买我的命,但你收下,能让我心里好过一些。”
顾衍誉带着一种温和的目光看她,递出东西的手没有收回。
宣王妃忽然转过脸去,轻轻吸了一口气,她再转回来时,眼中有了明显的波动:“从前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我只是一个明白自己处境,然后不断顺势而为的女人。”
“我知道聂泓景对你的心思,也早看出你是个女孩儿。你叫过我娘亲,我没有自己的孩子,你叫我的时候,我希望你真是我的孩子,我应当保护你。可我也曾嫉妒你,不用做一个被关在内宅的女人。祖父曾夸我的书读得好呢,比我的兄弟们强,可留给我最好的路,是成为聂泓景的王妃。我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弟弟,竟坐上高位,胡乱发号施令,也真有人听。所以我也曾对你的困境熟视无睹,也会想若如你这般骄傲的人,不得不当了聂泓景的侍妾,是不是我的人生,相比之下,又还算可以了呢?”
顾衍誉微微垂眸,还是把匣子放到了她手中:“论迹不论心,你没有害过我。在要紧关头,能帮我一次,就足够我回报你这一回。”
顾衍誉看到她的眼泪滴落在木匣上,溅开一朵很小的水花,然后轻悄悄地,洇进木质的纹理中。
“我叫徐静婉,静好柔婉,从名字开始,就是被定制的,属于世家贵女的好德行。但已经很多年,就连这个名字也没有人叫了,好像我生来就是宣王妃,只有这一个称号。”
徐静婉脸上是带着笑的,但也许风很大,吹得她眼中有泪。
她抬头向远处看去,风景辽阔。风吹得更烈了,她却不肯闭眼:“人生路很窄的时候,人就会活得不那么像人。在你眼里,我这样的女人,是不是活得很可悲?”
顾衍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问:“往后作何打算?”
她微愣了一下,神情又柔和些许:“我不会再回到族中了。想带着那些孩子,改换姓名,去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他们想学戏就学戏,想读书便读书。”
“有护卫随身么?”
“有。”
顾衍誉“嗯”了一声,放下心来。
临别时顾衍誉提了一句:“那位世子……”
对面的女人却少见地多了防备:“我知道他的下落,但是原谅我不能告诉你。那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聂泓景已经‘杀死’他一次。我私心里不希望,他再因其父的罪孽而遭难。”
顾衍誉对她露出一个放松的笑意,翻篇得干脆:“好。徐静婉,一路顺风,保重。”
她似有千言万语,最后捧着那个匣子,落下滚烫的泪来,嘴唇也微微颤抖,此刻情真不假:“顾衍誉。你要好好地活。我的余生都会为你祝祷。”
待她的马车逐渐走远。
戴珺出现,给顾衍誉披上了披风。他握了一把顾衍誉的手,有些凉,索性抓紧了没再放开。
“那位世子……就在戏班子里吧?”
“嗯。”
“你会去追么?”
“不知道,”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至少现在不会。”
戴珺很守承诺,他当真给顾衍誉画了从前见过的顾家众人。
顾衍誉回去看到他画纸拿出来竟有一沓。
一张是在某次灯会时,他们一家五口一齐出门,顾禹柏头顶着年幼的顾衍誉走在顾怀璧身边,顾衍铭牵着顾衍慈,走在父母前头,好在他们视线之内。
在顾禹柏折断她的手之后,这合家欢的画面竟不知是否合时宜。
看画时,她是坐在戴珺腿上的,戴珺双手环住她的腰。他的手臂突然收紧了些,顾衍誉觉察他这点小小忧虑,侧过身来送上一个吻:“谢谢你,我很喜欢。往后我不念着他,但我跟过去没仇。”
再翻一张,看到她和顾禹柏在树上,各自探出一个脑袋往下看的画面,她不由会心一笑:“这是在干什么,往下扔洋辣子的时候么?”
“没错,海将军打那之后,都不愿从树下走。”
“哈哈。”
顾衍誉看着看着也明白过来,他亲见的画面早画完了,剩下的是为全顾衍誉一点念想——
她看到了年轻的顾怀璧怀里抱着她。
顾衍誉的眼泪忽然就止不住。
去乐临之前,两人明明应该有忙不完的事,但年轻嘛,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不可控起来。落在阳朔眼里,二位整日粘在一起,拧麻花似的,他可真怕别人瞧见。
紫藤架下放着一张躺椅,一人坐宽敞,两个人嫌挤。
当然,他俩看起来并不嫌挤。
阳朔又听见了公子的娇笑,以及顾衍誉这个祸水哄他的声音。
一会儿是“戴珺哥哥,你怎么这么漂亮呀?”,一会儿是“夫君,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呀?你跟我一样,也是因为跟最爱的人成亲了吗?”
阳朔一会儿想,最好你俩再喊大声一点,被别人听见就有热闹了。一位戴大人,一位顾大人,世上有这样式儿的大人么?
一会儿想,幸好有他守在这里。不然落入旁人耳中,二位得被弹劾死。他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仿佛守着的不是这间小院,而是二位大人的一世英名。
阳朔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可惜耳朵无法关闭,依然听得见顾衍誉说话:“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美人如玉的玉,是玉珩的玉。”
阳朔:“……”
戴珺道:“我也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往后都要好好听夫人的话。你可知为何?”
“唔,为什么呀?”
“因为夫人的话,是金口‘誉’言。”
顾衍誉咯咯笑了起来。
阳朔:“……”
然后戴珺又压低声音,含笑说了一句什么。当然了,两人其实挺注意影响的,只在独处时这样,院里平日甚至看不见侍从走动,架不住阳朔功夫没白练,耳朵就是好。
他何曾听过公子这样如蜜的嗓音,甜得滴水,说的是:“我可以亲你吗?”
顾衍誉:“哎呀,这样的事你怎么还问。”
戴珺忍笑:“不打招呼,岂不就是偷香窃‘誉’?”
然后两人就笑作一团,还打闹上了。
阳朔叹一口气,呵,什么顾大人戴大人,加一起不超过十岁。
他想转移一下注意力,避免被这二位祖宗带跑,于是给自己找了点别的事干——未雨绸缪练起了臂力。往后有了孩子总是要有人带的。他宁愿听小祖宗哭闹,也不愿再听这二位的动静。
第168章 告诉所有人,他们的家主回来了,到宗祠来拜见我
顾、戴二人七七八八安顿好一切,终于踏上了去乐临的路。
顾衍誉没忘记让人把她和戴珺该喝的药分别打包好,备着路上用。
见戴珺一直在看她,顾衍誉好像恼得很:“怎么了嘛!用得上啊。”
戴珺学着她惯常的表情,满脸纯良点了点头。
顾衍誉身体还没完全好,大夫说要以休养为主。
马车里垫得再软,长途跋涉对她尚未痊愈的身体也还是很不友好。戴珺便不骑马了,与她同乘马车,甘当人肉靠垫。虽沿途颠簸不可避免,但有人能贴心地随时让她以最舒服的姿势休息,还能对漂亮小郎君时不时摸摸捏捏,顾衍誉觉得这漫漫长途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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