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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玉(驰驰响当当)


然后她动了一下脖子,从袖中掏出了那枚戒指。
原想把它藏得久一点,等他们丑态出尽,但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一字一句,都在意料之中。
“二叔公为何这么肯定我爹临走前只言未留?他说得很清楚呢。”
戒指她递给令狐玉,再被二叔公先接过去验看,接着在几人手里传了一圈。
令狐玉不等她吩咐,便上前又拿回戒指,他向来懂得如何一本正经地让人生气,分外严肃地掏出一方巾,仔仔细细擦拭过,才双手递回给顾衍誉。
“上一代家主离开之前,把顾家托付给了我。你们说天家插手不了族中事,有这信物在手,你们自己的家主把顾家传到我手里,总该算数了吧?”
“等等,你这戒指,怎么来的?”
顾崇山正义凛然站了起来。
他已经调整好纷乱的情绪,问题是抛给顾衍誉的,说话时却面向众人,很明显,那才是他的说服对象。
他问:“家主出事是意外,戒指这样的随身之物,你如何得来?”
顾衍誉冷冷看着他。
他的言语越发情感饱满:“今日长辈们都在,你要说实话。是在尸首都找不到的乱石泥流之中,你竟还找到了一枚小小的戒指,还是你早就预见有今日,所以在你爹出事前就将它握在了手中?”
他全然忽视了顾衍誉说的是顾禹柏离开前自己给的她,将诛心猜测层层递出。
更可笑的是,听话者也煞有介事,仿佛顾衍誉真的为家主之位谋划了亲爹的死,纷纷露出恍然大悟和受到惊吓的神情。顾崇山俨然一个顶着压力道明真相的正义使者,还拥有洞若观火的英明。
顾衍誉没理睬,只是看着那位二叔公,语气平平:“我的祖父离家前是为何把戒指留给我娘亲的,我的父亲就是为何把戒指留给我的。”
“我外祖当年对人仁厚宽和,为顾家立下赫赫功劳,在他意外离世后,留下的孤女照样受人欺凌;我爹何等聪明人,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知晓门户之内已然不干净,在他不得不出门料理麻烦事之前,当然要给我留一条后路。”
二叔公被踩中尾巴一般警惕起来:“你提到你娘亲,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顾衍誉起了身,微微偏头,冷冷一瞥。
“你们抢走了我娘亲顾怀璧的东西,未必我还要笑着接受这份掠夺。”

顾怀璧年幼时,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家里还有一个憨直的弟弟,整日跟在她后头,像一条乖巧的小尾巴。谁都看得出家主对长女的偏爱,他走南闯北时也常常带上长女,带在身边用心教导,称顾怀璧是他的眼珠子。
顾澜渊聪明又有闯劲,他对生意极有天赋。顾家在他手里,家财翻了十倍不止。
在朝廷开放航海之前,他就发现了越过重洋去跟异族做生意有无限前景。他最初走了有半年,带来丰厚的回报,礼物之外,还给家人带回图册来,那里画着海上之国的模样,和异族的人。
“怀璧你看,他们的脚趾长得跟我们不一样,第二根脚趾比拇趾还要更长。在陆地上行走跑跳不占优势,但在水中可是会游得更快呢。”
“咦,世上竟有长这样的脚。”
弟弟傻乎乎地脱了鞋子,比照着自己的脚:“姐姐,我如果把拇趾啃短一点,也会游很快吗?”
顾怀璧乐不可支:“小傻子,快穿上你的鞋吧。”
顾澜渊兴奋于他发现的新天地,第二次出海,他打算带上全家一起。让族中优秀的孩子,也一起去长长见识。那是他一贯的作风,进取,奋发,起心动念就要付诸行动。
顾怀璧却不想去,她正对剑道有所领悟,那是她即将突破的关键时刻。
她的师父是个江湖人。这对师兄妹是顾澜渊在做生意途中救回来的,小门小派被寻了仇,只剩两人。顾澜渊为救人被伤了腿,打那之后走路总是有点跛。
但他并不在意,换回两条人命来,他觉得很值。
师兄妹跟他回了乐临,在顾家住下。功夫好的师兄当了顾怀璧的师父,师妹叫素绫,功夫平平,与顾怀璧的母亲一见如故,姊妹相称,顾怀璧叫她一声小姨。
顾怀璧的剑术甚至很快追平了小姨,这个落魄的江湖剑客也同顾澜渊感叹,他就快教无可教了,若顾怀璧是个男人,将来或能成一代宗师。
顾澜渊揽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女孩儿为何又不能?不怕告诉你,我早就想过,将来最有可能撑得起顾家的便是她了。”
“可是,她是个女孩儿,也能继承家业么?”
“诶,话不是这么说的。是个女孩儿不是她的问题,能不能让一个有本事的孩子继承家业,反而是我们这些大人该考虑的问题。让真正能带着家族向前走的人继承,才算尽到对家族的责任啊。”
“家主,竟有这样的胸襟?”
“哈哈,怎么你们行走江湖的人,却比顾某一个生意人还要拘礼。那是她的优秀,不是我的胸襟。能者居之,我的女儿,样样都是最好的。”
他们往庭院中看去,剑握在她手中,肆意潇洒,那是顾澜渊的掌上明珠,神气又骄傲的少女。
顾澜渊教她做生意,带她见识各地风物,她都学得又快又好,但直至接触了剑术,她才发现自己真正的热情所在。
每每醉心其中,寝食皆忘。
她隐隐感觉自己就要悟出这套剑诀最后一式的玄妙,若跟船去海上,少不得要中断了进度。她不是没坐过船,每次坐船都神智昏昏,想在这样的情况下练剑恐怕很难。
顾澜渊舍不得她:“可是来回少说半年,爹怕见不到你。你又舍得爹娘和弟弟吗?”
少女到底遵从了自己内心,练剑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我守着家里,等爹您再回来,就可以看到我很厉害的剑法啦。”
想到往后还有很多能一起出海的日子,顾澜渊便被说服。
他并不担心顾怀璧,这里都是他可信赖的亲族,还有素绫师兄妹二人。何况顾怀璧本身是个聪明的孩子。
临走前顾澜渊却把戒指悄悄给了自己女儿,顾怀璧诧异,他比了个“嘘”。
或许他在离开前,忽然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戒指交到顾怀璧手里,他说:“万一海上风大浪急,把它给丢了可就罪过了。我的怀璧是世上最可靠的人,你悄悄帮爹把它收好。”
他到底不舍得,拍拍她的脑袋:“你要是想爹,就看看它。”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
顾怀璧于剑道有新的领悟,而取得进益的兴奋劲儿却渐渐变小,变得浓烈的,是对家人的思念。
小姨会陪在她身边,她们一起数着日子。
等着等着,却等来噩耗——
一场海难带走了她所有亲人,还有父亲最忠心和得力的帮手们。
顾怀璧察觉到,她生活里的一切都开始发生变化。
家主之位不能空悬太久,被顾怀璧叫做“三叔”的人想取而代之。顾澜渊在时,他是个顺从的帮手,也因此得利。压在他头上的人从此人死如灯灭,他的野心见风便长。
但顾家对传承自有要求,家主需有主家的血脉。如无意外,家主本该在顾澜渊的孩子之中产生。
“三叔”是旁支的后代,顾澜渊一死,他是顾家最有权力的人,但他不敢贸然夺权。
顾家传承已久,久到后来的人已经不太明白这血脉传承代表什么,只知也曾有过篡权者,但给家族带来了厄运。于是一代代都没有再打破过这个规矩。百年来还没有出过这样无人可继承的情况,没人知道该怎么办。
他提出了一个办法,他可以娶了顾怀璧,由他代家主,等他跟顾怀璧的孩子生下来,便是不折不扣的主家血脉。顾家在这期间也不会有任何动荡。
留在顾家重要位置上的人,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对顾澜渊忠心。
可惜一些不想说话,一些不敢说话,一些说话不那么管用。
考虑到现实,总要有个人继续带着顾家往前走 ,剩下的人里,“三叔”最有能耐,最有希望掌权,他提出的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除了被罔顾意愿的顾怀璧,对其他人来说,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妥。
顾怀璧不过是个女孩儿,她又能为自己的命运做出什么选择呢?
那一年顾怀璧十三岁。
她的“三叔”上门来,告诉她这个决定。
“这样你就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三叔也会疼你。你还有新的家人。”
美丽神气的少女,她跟在顾澜渊身后到处长见识的时候,旁人又如何没有肖想过?只不过无人敢说出口。顾澜渊一死,她简直像一棵无人看守的黄金树。
“三叔”知道这个女孩儿很聪明,她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不想用太多哄诱,只是明明白白告诉她,无论她是否答应,都势在必行。
顾怀璧给他的回应是,用剑斩断了他一条胳膊。
她说:“你敢用你的一根手指碰我,我就断你一条胳膊。你敢用那种肮脏的眼神再多看我一次,你的脑袋我也敢割下来。”
“三叔”走出去,对众人宣布顾怀璧因悲伤过度,疯了。
哪怕事情的真相如此明白,人们会在一个有希望的掌权者,和一个弱小的孤女面前作何选择?
她的剑术再好,她能现在管好顾家,把生意打理明白么?
她只是一个将来总得嫁人的女孩儿。
长辈说服不了她,家丁擒不住她。
不过他们说服了她的“师父”。
她的“师父”出手了。
他说怀璧,对不起,你的功夫是我亲手教的,若因此带来罪孽,今日我亲手废了它。你听话一些,就不会吃更多苦头。
顾怀璧疼得浑身上下冒着冷汗,冰冷的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无比清晰:“你教我功夫是因我父亲重金聘你。这一身本事,没有我自己为此吃过的苦,也不会凭空得来。它不是你赏我的,你无权收走。你今日断我筋脉,只说明了你的道貌岸然和背信弃义。你会遭报应。”
素绫赶来时,抱着顾怀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惊怒地斥责师兄。
师兄告诉她,可是顾澜渊已经死了,他们需要一些助力,才能重振门派。他是为了大义,不得已。
对顾怀璧而言,有这身功夫也未必是好事,她总要嫁人,不能再这样“野”下去,嫁给一个真正能掌权的人,她还能继续过上如从前一般养尊处优的生活。
素绫摇头:“师兄,你说过的,她有最好的悟性和天赋,你看着她如何一点点学会了剑术。难道那些说法是你为了哄骗顾兄帮你重振门派的讨好之言么?”
“不,素绫,我知道她很好。可是你听我说,她只是一个女孩,顾兄已死,人人都会像她父亲那样捧她么?嫁人才是她的路。这一身功夫会毁了她,你要她带着不可能的念想去跟她的长辈们斗么?”
素绫眼中有说不出的失望:“你不再是我的师兄了。”
他们进入了短暂的僵持。
素绫守着顾怀璧,她的功夫从未表现得这么好过,谁也进不了顾怀璧的院子。“三叔”让人从外层层将她住处包围起来。
暂且关着也好。
一个孤女,才十三岁,她能怎么办呢?等她把骄傲磨尽了,或许她会明白,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也是她,唯一的选择。
但“三叔”心神不宁,他总梦到鬼魂。
他雇佣了顾怀璧的师父守在他的卧房,好叫他夜里能放心闭眼。
烦躁削弱他的耐心。
如果顾澜渊全家死得彻底一点,带着这个女儿也去死就好了。这个不听话的顾怀璧存在,总会提醒众人,还曾有一个比他更杰出的家主,顾家在重要位置上做事的,也还有他的拥趸。
他不想等下去,没道理他会怕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她要么赶紧答应,要么被他毁掉。而就在他动了这个念头之后,他遭遇了刺杀——
当“师父”的剑刺入刺客的要害,他认出了这张脸,他相依为命的师妹,素绫。
“师兄,你以为……想杀他的,该是谁呢?”
又一个女人被称为疯子。
素绫“疯”了。
那一日清晨的薄雾未散,她提着顾怀璧三叔的脑袋,欢呼着、尖叫着将其扔在了顾氏宗祠。

第171章 他们可以贪婪,她连应得的,都不能要么?
有人说素绫是被上了身,顾澜渊借她的身回来为女儿讨回公道。有人说她不过一心为顾怀璧,被逼到了这个份上。
总之她用自己的一条命和“三叔”的一条命,为顾怀璧换来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一个尚可忍受的处境——
家主之位暂且空悬。主要是“三叔”一死,剩下的谁都压不过谁,他们被迫接受了这种窝囊的平衡,倒也相安无事。此时,顾澜渊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们也不再沉默。
“师父”也站了出来,他沉默地抽出自己的剑,然后指了一个曾被顾澜渊信任的人:“该怎么办,你来说。”
顾怀璧因此可以生活在祖宅里,依然享家主之女的待遇,但待她成人,便要在顾氏宗学为她选婿,与顾家的好后生成亲,不能外嫁。如此一来,谁的利益都好像暂时没有受损。
除了……快要死的素绫。
她身上有那么多的血,顾怀璧不想哭的,但她的眼泪一直掉。
“小姨,小姨……”
“别哭,怀璧。也不要难过,”她气息奄奄,但吐字清晰,“人生在世,一个‘义’字重于千金。你父母给了我们一个‘义’字,我该把它还给你。”
她死死扣住了顾怀璧的手:“师兄从前不曾骗你,你是我们见过最有天分的孩子。不要,不要放弃你的剑,好好活下去,也不要让他们抢走属于你的东西。”
“师父”依照素绫的心愿,把她埋在了顾氏宗祠后的山里。她说她本是逃命到此的人,顾澜渊救了他们,她死了也该留下为恩人守好他的最后一点血脉。
然后“师父”没有再从山里出来。
很偶尔的,顾怀璧若被人欺负或出言不逊,过不久就有神秘人现身,教训一顿始作俑者。久而久之,人们都相信还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盯着这里,或许是顾澜渊的鬼魂,或许是杀人之后跑进山里再没现身的女疯子。
“师父”不见顾怀璧,顾怀璧也不见他。
也许他死了。也许他走了。谁知道呢。
再往下数,稍微话语权大一些的是“二叔公”,他并不敢打破这个约定,兄长被切掉的头颅,好像悬在了他的头顶。短暂的时间内,每个人都接受了现状。
顾怀璧身边可信的只有从小被父亲收养的小厮。
她每天穿着白色的裙子,为家人服丧。在空旷的祖宅里寂寞地来回。
她想做很多事,不过每一件都比顾怀璧想得更难。
从前对顾澜渊忠心的下属,没有天然把这份信任转移给她。她想过如果活下来的是她弟弟,也许事情会有所不同。一个年幼的少主,能激起“老臣”甘愿赴死的忠心也说不定。
可惜他们大多数已经不会再为她争取什么,或者说,她还想得到什么呢?他们不认为她还应该再得到什么了。
顾怀璧为自己做的打算开始变得粗暴。
她不会等着长大了,在姓顾的当中挑一个去嫁。她要带走一笔钱,然后烧了这里。如果父亲拼命赚来的一切、她本该合理拥有的一切,不再是她的,那就谁也不要有。
若在此之前,再能有两个忠心又能打的仆从,就会更好。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男孩儿。
从他破掉的鞋子里,她看到了令她惊异的一幕——他的第二根脚趾头比拇趾要更长。那是典型的,海上之民的特征。
很有意思,顾氏宗学里,竟有一个不属于顾家的人。
她在家丁和婆子们的交谈中,知道了他的来路,顾泼皮的儿子,可怜见的,母亲还跑了。
她想顾泼皮一定说谎了。
儿子不是儿子,老婆也未必是自己跑的。
她很快想明白这个男孩的困境和他被送到这里来的原因,然后她轻而易举,得到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小跟班。
她知道他为她打了很多架,后来不需要“师父”的偶尔现身,自有顾禹柏会出手。他们曾叫他“疯狗”,哪怕是言语间对顾怀璧的一点揶揄,都会招来他的迎头痛击。
她对顾禹柏的青眼也为他招致嫉妒和为难。
但他从不在她面前提起,他有自己的办法去解决。
他自有诡诈又狠辣的一面,在顾怀璧面前,却驯顺如鹿。
顾怀璧有了一个很大胆的念头,如果她一定要在宗学里选一个夫婿的话,一个很受她控制的人或许是个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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