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发问,他不能不答,可若如实回答,势必要将女郎放在火炭上炙烤。
就在慕寒江想着措辞的时候,三皇子在一旁接口道:“像什么啊!也就是眉眼有些肖似。可太子就是长得像娘们,细轮起来,跟他像的女郎可多去了,也赖不到旁人!依我看,大皇兄的侍妾比太子都像顶天立地的儿郎……”
老三的话没说完,就被淳德帝瞪了回去:“一国储君,岂是你能评断的!口无遮拦,当罚你默背宫规百遍!”
凤栖武最怕罚抄一类的,当即乖乖住口。
当他爱来父皇跟前晃悠吗?若不是这西宫娘娘要告大皇兄的状,偏偏他那日目睹了大皇兄打二皇兄的经过,被迫来当个证人,他是打死都不出现在父皇跟前的。
可是被老三这么一插科打诨,关于那侍妾要命的长相,竟然就这么轻飘飘的翻页过去。
淳德帝让宫人将大皇子传来,当面给商贵妃认个错,就打算将这官司揭过去了。
当凤渊被传来的时候,他的眸光第一眼便落在了慕寒江的手上。
此时慕寒江正用长指一下下摩挲着那面具,看得凤渊眸光愈加浓黑。
就算是女郎曾经戴过的面具,他也不愿别的男人碰触。
可惜昨日早晨只顾痛殴凤栖庭,忘了将那面具踩碎,省得不相干的手摸个没完!
想到这,他收敛目光,向淳德帝施礼问安。
淳德帝摆了摆手:“去,跟商贵妃道个歉,再给你二弟赔个不是!”
凤渊却讽刺一笑道:“他们?不配!”
听了这话,商贵妃的哭声更加悲切:“陛下,莫要为难大殿下了,臣妾的确不该因为孩子们的事叨扰陛下,只是又想到,陛下说过,凡是大皇子的事情,需要臣妾上些心思,可臣妾到底不是殿下亲生的母亲,有些事情,还是需要陛下出面管一管才好……至于那个侍妾……”
虽然被三皇子打岔了,可商贵妃不死心,还想将这话头拉扯回来。
她未来的儿媳妇姚舒在慕家见过那侍妾,说那侍妾长得跟太子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样的德行错漏,怎可轻易放过?
就在商贵妃想要引着陛下召见那侍妾时,凤渊冷冷开口打岔道:“儿臣前些日子才知一件陈年官司,原来儿臣当年发疯,是中毒所致!”
此话一出,淳德帝却将信将疑,不知凤渊是不是又在臆想发疯。
“有何证据?”
凤渊沉声道:“此事是慕公子彻查清楚,告知儿儿臣的,请慕公子来说更稳妥些。”
慕寒江的目光微变,那日他去王府缉拿闫小萤时,的确跟瑞祥王做了与母亲一起替他作证的约定。
这前提是瑞祥王要心甘情愿地放弃小萤女郎,不再跟这个假冒太子的女子再有纠葛。
瑞祥王倒是依约放了小萤出府,可是小萤却偷跑了。
严格算起来,是他自己没有看住人,不能怪瑞祥王不守承诺。
而且他当日相胁,不过是怕凤渊不放人,并非真的要对童年小友中毒的事情置之不顾。
想到这,慕寒江将面具放到一旁,沉声说出了发现慕寒江体内有“麻石散”余毒,却有人蓄意让大皇子再次中毒发疯的隐情。
“陛下,您若不信,自管请会验毒的御医,替大皇子查验身体,便可分明。”因为前些日子寿宴上,那毒的味道再次撩拨起了凤渊的症状,此时查验,必有结果。
淳德帝的眼睛越听越大,若说凤渊现在中毒,还可以怀疑宫外之人。可在他十二岁时若中毒,分明就是宫内人所为。
而且这人依旧蛰伏宫中,伺机而动!
想到这,淳德帝又惊又怒:“是何人所为?”
慕寒江刚想说没有查清,可凤渊却沉声道:“儿臣疑心是商贵妃所为,是以那日听到凤栖庭骂我是疯子,一时激愤难抑,便出手打了他……”
商贵妃压根没想到今日告状,还能牵扯出投毒的陈年旧案,又听到凤渊毫无证据攀扯自己,登时委屈喊道:“臣妾冤枉啊!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臣妾为何要害他?”
那句“无依无靠”当真捅了淳德帝的肺门子。
他沉下脸道:“他的父皇还没死,怎算无依无靠?”
商贵妃听得一惊,自知失言。
虽然当年在潜邸时,这凤渊过得连府中体面下人的孩子都不如,可这样的家短,实在不该在陛下跟前提。
她真是被大皇子胡乱攀咬,气堵于心,才一时情急说出了不得体的大实话。
不怪商贵妃生气,凤栖庭说他那日是跟三皇子交谈,压根都没见大皇子过来,怎么会无缘无故去骂凤渊是疯子?
凤渊分明就是在胡说八道。
于是商贵妃转头问三皇子:“那日你也在,你与陛下说说,二皇子可曾骂过大皇子?”
凤栖武现在觉得满宫的人都是人心叵测,胡说八道。
他一大清早被捉来,听得云山雾罩,现在他大哥又明晃晃在说谎诬陷人。
若是别人,三皇子绝不会助纣为虐,可偏偏诬陷的是他也烦透的奸猾老二。
凤栖武不禁又陷入了挣扎的道德难关。
于是凤栖武习惯性地撩起衣襟,又察觉不雅,便隔着衣服勒了勒裤带子,含糊道:“我也没听清,二皇兄可能说了,也可能没说……”
“你……”这不是废话吗?
商贵妃难得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儿子在兄弟里人缘不好,平日甚是瞧不起这些妃嫔出身的兄弟。
原先西宫得势的时候,倒也还好,如今却显出了弊端。
淳德帝揉了揉头穴,觉得那些细枝末节倒不必深究。
商贵妃能说出凤渊“无依无靠”这样的话,想必老二的心里,对他的大哥也无甚敬意。
打了便打了吧,他一时怅然地想,自己当年随着先帝南征北战,疏忽了潜邸子女的教育,以至于几个儿子都不成器。
若是展雪还在,岂能像商氏一般,将孩子教得目无兄长,为人短浅……
凤渊的母亲不在了,可他这个当父亲的还在啊,岂能轻拿轻放?
所以他冲着慕寒江道:“宣太医院太医长,
还有你母亲进宫。”
商贵妃原本想拿大皇子侍妾的长相做文章的,却不知为何一路变成了质疑她是否给皇长子下毒的案子。
那一日,御书房内之人往来不断。
安庆公主陈明生辰宴那日的情形。
大皇子虽然不慎中毒,却能抑制毒性,自制地离开,当真毅力如铁,让她刮目相看,才知昔日对大皇子疯癫的谣言有多不实。
安庆公主很少夸赞晚辈,对大皇子更是一向带了几分疏离冷漠。
慕寒江先前想劝母亲为大皇子证明疯病缘由,她都有几多顾虑,不肯轻易应下。
怎么今日在陛下面前却如此尽心为大皇子作证?
慕寒江不露痕迹看着母亲,心里生出淡淡疑惑。
安庆说完之后,便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从慕寒江有记忆起,母亲就不甚愿意来宫中了,有数的几次,都是在宫里停留片刻,即刻出宫。
太医长取了大皇子的指尖鲜血,一番查验后,确凿大皇子的体内,有麻石散被激发的沉毒,
而且他断言这毒性积累达到经年,绝非一朝一夕。
虽然没有证据指向商贵妃投毒,可就像大皇子所言,宫中来来回回的妃嫔里,能稳立住脚跟的,只有汤皇后和商贵妃。
而这二位都是当年母亲故去后,名义上照顾他的人。
只是凤渊十年后再次中毒时,皇后已幽闭宫中,许久不见人。压根不能差使人投毒。
再加上叶王妃在生子的时候,明明是足月生产,却被郎中污蔑早产,而当年叶王妃生产的时候,汤皇后还没嫁过来,潜邸里除了商贵妃并无别的侍妾。
以此类推,嫌疑最大的,便只有商贵妃了。
毕竟当年商贵妃很得人心,与陛下的老部下相处,都是以长嫂自居。
当时人们都觉得,若是叶王妃没了,商氏便会被扶正,只是后来半路冒出了汤家女,不然商贵妃如今差一点就是商皇后了。
大皇子还说,之前与二皇子闹了几次冲突,上次的巫蛊妖言惑众害得二皇子挨打,与大皇子结仇。这商氏很有可能为了儿子又施展报复……
商贵妃气急了,瞪眼冲着凤渊:“原本当你是我的孩子般,处处忍让着你,可你也不能如此污蔑人!你说我害了你,可有凭证!”
“你害得还少吗?我阿母快要生产时,叶家特意给她寻来的名医,却在夜半归家的途中被人打断了腿,不得在家养伤,所以后来给我阿母瞧病的郎中,不都是你过手安排的?你真以为你当年做得天衣无缝吗?”
商贵妃听得心里一缩,有些坏事虽然是自己做的,可年头久了却也渐渐忘了。
她仗着那郎中都不在了,当年的事烟消云散,便也心安理得地忘了大半。
可这凤渊好似咬人的狗,连吠也不吠,突然发难,重提当年郎中污蔑凤渊早产的旧事,真让她有些慌神。
“你那时才多大,是哪个东西敢跟你胡说,污蔑攀咬本宫?”
“我母亲的手札里记得清清楚楚!那时阿母体弱加之怀孕,你代管府中事务,故意克扣我阿母的三餐,企图让阿母肚子里的孩儿生得小些,更像个早产儿些,是不是?”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似乎从手札上扯下的两页纸,递呈给了淳德帝。
淳德帝从来不知展雪居然还留下了记录日常的手札。
待接过看时,故人熟悉,风骨行云的笔体便映入眼帘。
展雪为人豁达,行文的潇洒的遣词用句,与旁人略有不同。
而这描述餐饮的记录里,俏皮调侃商氏幸好入了王府为妾,不然依着她这般吝啬餐食的管家法子,岂不是要将她家养在乡下的猪给喂瘦了?只是她还怀着孩子,每日都吃不饱,只能盼着兄长叶重入府看她时,多给她带些糕饼果子。
而在日期为叶展雪生产之后的一页里,展雪却只写下一行简单的字:“原来如此!妇人之毒,为何要甚于毒蝎?”
淳德帝看到这,拿着纸的手都微微发抖,忍不住抬头阴冷看向商氏。
商贵妃慌忙道:“陛下,臣妾真是冤枉啊!”
凤渊淡淡道:“阿母其实当谢谢你没有给她投毒,闹得一尸两命。哦,想起来了,若我阿母被人毒死,她的亲哥哥会闹上门的,你便是一个嫌犯。依着叶重的脾气,当是一刀砍死你。所以莫不如将一盆脏水泼到阿母和我的身上,便会让父皇厌弃我们。这等心思,果然甚于毒蝎!”
陈年旧事,却被凤渊三言两语间说出了九成。
商贵妃心里这个恨,没想到当年以为不必在意的孽种,十年过来后,竟然如此心机,一直隐而不发。
而那叶展雪更是可恨,当年居然不声不响,留下这么多的笔墨,她这是要干什么?
事已至此,凤渊的中毒案子,虽然疑云重重,却一并归在了商贵妃的身上。
不过她毕竟是西宫的贵妃娘娘,只凭没头没尾的泛黄手札,不好落罪。
淳德帝看着那泛黄的手札,微微摩挲了半响,才对哭得梨花带雨的商贵妃道:“若不是你做的,自是会查验清楚,可若没有冤枉人,也自有账目一笔笔的清算,你且先回宫吧!”
商贵妃心知若再诉苦,只会惹了陛下厌烦,如今,她也只能先回去,再细细思量对策。
于是她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哽咽告辞而去。
安庆公主看了一眼表情冰冷的大皇子,开口道:“世人误会大皇子得了疯症,而对大皇子多有畏惧。如今总算查明,那日在慕家时,大殿下能忍住毒性,足以证明他的心智与常人未有不通过,还望陛下为大殿下正名,补偿了他这些年的苦楚……以慰叶王妃在天之灵。”
安庆公主说的这些,正入淳德帝的心思。
凤渊淡淡道:“说到补偿,儿臣也正好有心事,希望父皇成全。”
淳德帝道:“说吧,父皇若能做到,便尽可能满足你。”
这话说得看似慷慨却有所保留。
其实凤渊想要什么,淳德帝都清楚,毕竟前一阵子大儿子被兵部的几个老臣拒之门外,闹得沸沸扬扬。
他一定是憋着一股气,想要早点入兵司一雪前耻。
不过皇子入兵司多有避忌,淳德帝之前允了凤渊,只因为误会他心智不全,也不会有臣子归附,做了什么结党的勾当。
可若凤渊从来都没有疯过,他借着自己受委屈的由头,相胁着要入兵司,背后的原因就值得人探究了。
淳德帝对自己的儿子们有许多的失望,只愿这凤渊不要学了老二,满脑子的专营心思。
凤渊闻听此言,似有不信,抬头问:“陛下当真什么都答应?”
淳德帝难得动了慈父之心,想了想,觉得有兵司的那些潜邸时期的老伙伴压制着,这初出茅庐的小子就算去了,也闹不出什么动静,便宽仁道:“说吧,朕身为大奉天子,君无戏言。”
凤渊听了,这才郑重施礼道:“儿臣想要陛下给儿臣赐婚!”
此话一出,满堂精彩。
不提旁人,淳德帝自己也是一脸诧异。
毕竟之前信誓旦旦说看着女郎心烦,若娶进门,来一个掐死一个的,就是这个逆子。
怎么今日大好的要军权钱
银的机会,他却用来讨王妃了?
闻听此言,淳德帝表情一松,觉得这般要求应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笑着道:“好啊,看好哪家贵女,朕替你说和。”
凤渊淡淡道:“不是什么贵女,就是我府里的侍妾。”
慕寒江闻听此言,迅速抬头,不敢置信地瞪着凤渊,他要娶闫小萤?他……怎么敢!
淳德帝又是意外打量他:“就是商贵妃说的那个?你可是皇子,怎么能将侍妾扶正,难道你不怕人笑话……”
“不怕,儿臣从小到大,被人笑话惯了。所以儿臣不想回府关门过日子的时候,还要受委屈,要娶只娶自己看得顺眼的。”
这话听得陛下一皱眉:“她家里是做什么的,父亲是什么官职?”
“家中是江浙贩盐的商贾。”
淳德帝听得脑袋都疼了:“阿渊啊,你可是大奉堂堂皇长子,娶了这般身份的女子,丢的不光是你一人的脸面。”
凤渊闻听此言,冷冷抬头:“所谓脸面,都是儿郎自己挣出来的。她若是将来被人看不起,便说明我无用,不能给她争脸。父皇说,是不是这份道理?”
淳德帝觉得这儿子太叫他失望。虽然没有被功名利禄冲昏头脑,却被个商贾家的女郎拿捏不知轻重。
他有心驳了,可刚知道这孩子中毒甚久,受了几多委屈,被囚的十年啊!换得谁能受得住?
于是淳德帝缓了语气道:“你且先将人带来,让朕过过眼,到底是什么花容月貌,让你非娶不可?”
慕寒江听得心都提到嗓子眼,若是闫小萤顶着那样的脸出现在陛下跟前,她岂不是死路一条?
这时,便听凤渊沉声道:“她入京以来,被人嘲讽出身,自觉坠了我的名声,已经自请回江浙了。临行时,她说除非陛下降旨赐婚,否则她死都不踏入我京城王府一步!”
淳德帝听得都挑眉毛了:“她竟然敢说这样胆大包天的话来?”
凤渊抱拳道:“她笃定父皇不会应,才说出让儿臣死心的话。可儿臣这辈子若不娶她,宁愿终身不娶!”
说着,凤渊郑重跪下,朝着淳德帝施了全礼。
自从荒殿出来,这是皇长子第一次如此郑重求他。
陛下一时陷入了沉默。他虽正值壮年,却不能不考虑未来继承人的人选,太子是被皇后养废了的,立了软弱无能的他,便会让汤氏外戚把持朝纲。原本属意的老二,越发叫他失望。
而这老大,他以前一直未曾考虑过,毕竟一个疯子如何执掌朝纲。
可若凤渊只是受了毒药蛊惑,本身并没失智……他的经历太坎坷,吃了太多苦,又怎会对兄弟有情?若是一朝执掌大权,只怕老二他们就不光是被痛打一顿那么简单了……
帝王心思流转,一时想得有些深远。
凤渊童年经历坎坷,却并无尧舜的圣人心肠,观他为人冷硬处事,做个辅助的臣子还好,却不堪为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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