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觅年少时,也曾在书院隔壁的女学读书,机缘巧合,与这霍不寻相识。
不过那时她谨小慎微,并没搭理霍不寻,可这厮也是色胆包天,居然花银子入了汤家的外院做了二个月的侍卫,就这般与汤觅偷偷相熟。
说到这时,汤觅的脸上稍微显出不同往日客套的真切笑意,似乎追思美好往昔。
“那时,我只盼着他学业有成。考取考取功名,光明正大来汤家求亲。可是后来,我才明白在自己的奢望有多荒诞……他居然是魏国的王子……”
可笑那时,她情根深种,还不愿醒,只求霍不寻能抛弃过往,那么她也愿意与他私奔,隐姓埋名,成为一对平凡而幸福的夫妻。
可后来,霍不琛有夺位希望,需得赶在其他王子前折返魏国。匆忙之下,霍不寻便不顾汤觅的苦苦相求,弃她而去。
霍不寻临行前最后一句,便是让汤觅等他,他立稳了脚跟便回来接她走。
小萤咬着蜜枣,低低问:“那……后来你家人迫你入宫,你也愿意?”
汤觅矜持地在一块石头上调整了坐姿,微微一笑:“谁说是强迫的,我是自愿入宫的。”
小萤不信:“怎么?你这么快就想开了。”
汤觅笑意略微淡了些道:“祖父听说我异想天开,想过寻常人的日子。就让兄长带我去了农田,在农田拔草,插秧,每日不干完一亩地,便不准吃饭。我起初不会干,怎么都做不完一亩地的活,吃不到饭。等吃上第一口,已经过了三天。我想着,或许再坚持坚持,他就会回来接我了。于是就坚持了一个月,可是天越来越冷,入水寒凉,下地时水蛭会吸腿上怎么也甩不掉,我在田里累晕过去,栽入水里时,差点淹死……”
汤觅说着这段对她来说刻骨铭心的往事,却依然语气淡淡,有种抽离置身事外之感。
“后来我醒了,躺在田边的大树下。看见一个妇人正哺乳着孩儿,还要给正在田歇吃饭的夫君倒水。只是怠慢片刻,就被他夫君用巴掌狠狠地抽打着脑袋,骂她惫懒,方了他的气运。听说这妇人也曾是村里一枝花,她的夫君为了迎娶她,几乎跪烂了她家的门槛。那妇人不过二十的年岁,眼角尽是皱纹,还要含着眼泪,让丈夫看在孩儿的面子上打轻些……那一刻我才知,牛郎织女的故事,最后落到地头田间,如此俗气。”
说到这,她微笑道:“本以为勘破了情爱,入宫之后便再无牵挂,岂不知孽缘因果早已注定,年少时轻狂犯下的罪孽,竟一个都逃不过……”
小萤默默听着,然后将一颗蜜枣塞入了汤觅的嘴里:“人世间的法则都不可能公平判断世人每一件罪过,你总是开口闭口罪孽深重的,到底做了什么伤害他人之事?不是下定决心做大奉皇后,不再受别人的闲气才入宫来的吗?那打起精神来,好好给自己谋前程!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救命之恩!”
汤觅被小萤时刻讨债的无赖样逗笑了,忍不住问:“那你……做了大皇子的侍妾,是打算谋一份什么样的前程?你可知你的样貌,像极了我的太子表兄?”言下之意,这差事可没前程。
小萤叹了一口气:“我跟他的事,俗着呢!”
正说话的功夫,小萤眼前一亮,因为她看到了一个熟人正策马从寺前经过。
三皇子凤栖武正准备赶往城外,没想到半路却被一个枣核打了脸,疼得他一勒马缰绳,瞪眼四处张望偷袭者。
待看清了那脏得像松花蛋的小妇人居然是萤儿女郎时,不由得跳下马问:“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我才要问你,连侍卫都不带,你一个人打算去哪?”
凤栖武一瞪眼:“自然是去五里坡找你啊,大皇子疯了,差点将二皇兄活活打死!”
小萤听得一愣:“他为何要打二殿下?”
凤栖武抓了抓头:“我也不知,我也是今早才知,二皇兄去了五里坡缉拿刺客去了,又一身湿淋淋地回来了。他回来时,拿了个面具,说是有人装神弄鬼地吓他,企图阻挠他缉拿刺客。不过二皇兄身手不错,当即便砍伤拿下了这戴面具的人。二皇兄正跟我说着,大皇兄便突然冒出来,按着二皇兄便打……”
小萤听得一皱眉,那面具分明是昨晚义父不小心掉落的。
这个二皇子许是觉得一身湿淋淋的空手回宫,没法交代,便捡了个面具胡诌,不知在哪抓了乡民充当匪徒填数。
可没想到,还没等牛皮吹大,就遇到了凤渊。
凤渊认得小萤的面具的,骤然听凤栖庭这么说,若是误会她被二皇子所伤,没打死他都算兄弟情深了!
小萤听罢前情便问:“那你找我作甚?”
三皇子睁着牛眼,也是迷茫道:“大皇兄因为打了二皇兄,被父王扣下罚跪宗祠去了,他让我秘密前往五里坡寻你。可他也没跟我说找你干嘛……”
行了,小萤子理清章程了。
一定是凤渊从二皇子那弄清了乌龙,知道二皇子抓的人不是她。
可惜凤渊因被陛下责罚脱不开身,便让知道她在五里坡的三皇子寻她确定一下安全。
这牛人一听要秘密前往,居然连侍从都不带,打算只身前往。
若她真落入贼首,三皇子是打算单枪匹马救人吗?
不过三皇子来得正好,她将三皇子扯到一边低声问:“你有法子将我弄到皇寺里吗?”
三皇子虽然不
知为何,也配合压低声音问:“你要进去干嘛?”
能把怡妃娘娘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皇寺,需得能通行皇寺的依仗。
可惜凤渊现在有官司,指望不上,那就只能借助这头蛮牛了。
只是小萤有点担心他的嘴巴大,便郑重看着老三,那眼神幽幽,看得凤栖武莫名心虚发毛。
“萤儿女郎,你这般看着我作甚?”
闫小萤叹气失落道:“本来有事相求,可一想到你嘴巴不太严,不太敢托付……”
三皇子听得有些来气:“你为何这般污蔑人?我哪里嘴不严?”
“之前泄了我像太子的,是不是你?闹得满城风雨,还害得安庆公主非要见我,然后就是我因为害了大皇子的名声,被慕公子扣住,要丢回江浙。可怜我女儿家的清白,白白给了大皇子,却连个名分都没有……”
三皇子听得牛皮都涨红了,急得一拍大腿:“女郎,都怪我……可你若早点说,我绝不跟嫣嫣和好。她不容我纳妾的,我现在……也给不了你名分啊!”
啊?这牛蹄子太奔放,一下子跑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闫小萤有点追撵不上三皇子的思路,连忙急急往回拉:“其实名分的事情也不重要,我深爱大皇子,怎么能随便委身于人?可若别人的事情被你泄出去,也许你害的是青葱的性命一条!’
凤栖武本想不服气地辩驳两句,可小萤却揉起了脚踝还未褪去的痕迹,悲切低语道:“看这镣铐磨痕,就是拜你大嘴巴所赐……”
三皇子并不知自己背负了六月飞雪的冤案,只是心虚地搓手。
小萤适时抬眼,语重心长道:“儿郎的嘴,就该跟裤带子一般紧实,这才算顶天立地的儿郎,懂吗?”
凤栖武举起手发誓,表示以后萤儿女郎再与他述说机密,他若是告知旁人,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誓言显然发早了,凤栖武刚发完毒誓,萤儿女郎便将另一颗脏兮兮的松花蛋扯到了他的面前。
三皇子瞪着牛眼,终于认出这位是被歹人劫持的怡妃娘娘,那大张的嘴能同时吞下两颗松花蛋!
待他听小萤掐了要命关键,讲出“不巧”救下怡妃娘娘的经过,便结巴道:“不是,你……你让我干嘛?什么叫悄悄将怡妃运到皇寺里去?”
小萤道:“娘娘这两日其实都是跟我一起,乃是清清白白。可若这么回去,一定会有人造谣,让她被唾沫星子淹死。这世人对女郎多刻薄,为什么不帮帮她?将她送回皇寺最省事,你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凤栖武直觉回复:“帮……自然是帮,可我具体该怎么做?”
小萤细细给他讲了一遍章程。
不消多时,三皇子便挑拨了一批兵卒要入皇寺,扬言要搜查疑犯证据。
小萤和怡妃穿着兵卒铠甲混迹其中,然后三皇子让兵卒搜查前庭,他领着这二位来到寺后的藏经塔附近,到处寻找,还真找到了一处枯井。
小萤让怡妃换回自己的衣服,然后对她道:“该怎说你都记住了吧?反正遇到说不清的就说自己晕了什么都不知道!”
汤觅点了头,突然伸手抱住了小萤:“你我萍水相逢,你为何要这么帮我?”
小萤也笑着抱了抱她:“举手之劳,又没费什么气力。你说的大恩不言谢,就不必客套了。不过我日后要离开京城,大约再不会与你相见,你若愿意,能帮衬下大皇子便是最好了。”
汤觅若不肯帮衬,也无所谓,小萤不过就是见不惯世人对女郎的压迫,出手相助罢了,原也不指望她报答。
汤觅看了看小萤,想到日后再见不到这女郎,还真是心中有些失落。
在她最危难无助的时候,这个女郎是比她的父兄还要可靠的存在。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在小萤的搀扶下,落到井中,然后大喊起了救命。
就在这样,闹得沸沸扬扬的宫妃劫持案,就这样以怡妃娘娘从皇寺枯井被搭救出来,戛然而止。
立下奇功的三皇子表示,他也是受了二皇兄连夜前往五里坡的激励,想在城中搜寻证据。
再加上前夜睡得不安宁,有神仙托梦,告诉他去皇寺,他才鬼使神差,又去皇寺搜查。
不然怡妃娘娘因为怕被盗贼发现,一直不敢喊人,而寺庙里的和尚又被廷尉府带走审问,无人去后寺,她就要活活饿死在井中了。
当然,还有些闲言碎语,疑心怡妃被歹人劫持时轻薄。
可更多的流言却是在议论怡妃娘娘能让神仙托梦给皇子,是富贵异常的命格,搞不好就是人中之凤?
这流言惹得皇帝都忍不住问三皇子:“老三啊,你当真梦见了?”
“这……”三皇子有些迟疑,就在旁边人快露出“我就猜到”的神情时,三皇子又说:“启禀父皇,我其实时看到一个金色长尾巴的鸟掉在了皇寺……醒来之后便总想着,觉得能捉到什么奇珍异鸟,便过去看看,谁知鸟没看见,却找到了怡妃娘娘,你说奇不奇怪!”
这话若是旁人讲,淳德帝都能怀疑是搞什么巫蛊言论,妖言宫闱。
可说这不着调话的是凤家老三,这个憨人可不像是会说这么奇巧谎言的。
关于汤觅是真凤一类的说辞,自然不宜大肆宣扬。
毕竟大奉的皇后还有口气吊着,一直没死呢!
三皇子见父皇不再问,徐徐吐一口气,又后知后觉,他这算不算欺君之罪啊?
也不知怎的,上了萤儿女郎贼船,这祸怎么越闯越大?
于是关于怡妃娘娘被歹人劫持,有辱身家清白一类的说辞,也就此湮灭,毕竟人家是神仙托梦的主儿,又一直身在皇寺,乃是受了佛祖庇佑,福泽深厚着呢!
不过西宫这边却有些开锅。
商贵妃心疼地看着脸被打肿的儿子:“你是如何惹了那疯子?他为何打你?”
二皇子倒在床榻上让宫女上药,疼得直哼哼:“我哪里知道,我正跟老三说话,他也不知从哪里跳出来,按着我便打,然后问我将缉拿的贼人囚在何处便飞奔而去。他还大闯了廷尉府,要审我拿的人,可看了一眼,什么不问,又突然走人了……疯子!真是十足的疯子!”
说到这,二皇子一阵心虚,他怕被母妃责罚,所以随便抓了人充数,又为了攀扯怡妃的清白,故意留了活口。
幸好那疯子去廷尉府并没审什么,不然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这话,他又不敢跟母妃说,一时脸愈发的疼。
而商贵妃也在暗暗饮恨,本以为这次能顺利除掉汤氏那小妇。
没想到她压根没有离开皇寺,这番归来,还弄个什么“凤命”在身的名头,果真是比汤氏老妇还膈应人!
可奇怪的是,根据啸云山庄暗探传来的信儿,怡妃分明是被劫持去了五里坡啊!
怎么一夜的功夫,她一个人就出现在了京城皇寺?
不过有人撞见大皇子从廷尉府出来,被陛下叫去罚跪宗庙祠堂时,他跟三皇子窃窃私语了一会,然后那三皇子就莫名奇妙去了皇寺将怡妃接回。
商贵妃直觉怡妃名声无损地顺利回宫,一定有大皇子的手笔。
思来想去,商贵妃特意在御花园偶遇三皇子,想从这憨人嘴里套问出什么线索。
谁知,她才起头略说了几句,绕到皇寺的话题时,那三皇子便不管不顾地撩起衣衫勒着裤带子。
唬得商贵妃猝不及防,慌忙移开眼睛,一旁的宫女也连忙用扇子替娘娘遮挡。
待她回头再看,三皇子却已经大步离开,压根不给她再问话的机会。
气得商贵妃自言自语,疑心疯病传染,不然为何这三皇子也开始举止癫狂?
商贵妃并不知,向来不擅撒谎的三皇子乃是受了世外高人的指点。
小萤说了,若是陛下问起皇寺,他就反复说自己做的梦,遗憾没抓到鸟。
可若是旁人问,他就勒紧自己的裤带子,提醒自己守口如瓶。
如此一来,撒谎便如做军操一般简单了。
三皇子小试牛刀,好用极了!
从此以后,他就是个嘴巴跟裤带子一般紧实,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了!
商贵妃套不出话,更疑心三皇子受了老大的揣掇。
那三皇子不过跟大皇子一同回京罢了,怎么结下如此情谊?甘愿充当大皇子的左膀右臂?
子如今看,怎么都像是装疯卖傻!
她一时想到啸云山庄那边,似乎也对这大皇子颇有忌惮。
当时慕家生辰宴时,啸云山庄那边打过招呼,若是慕家若有意外发生,她当配合推波助澜,争取将大皇子掀翻在地。
谁知慕家出了纰漏,那大皇子居然安然无恙地回转了王府。
怡妃的事情又有大皇子的手笔,害得她不能将汤氏小妇掀翻在地,简直让商贵妃气结郁心。
看来那个主上说得对,如今几位皇子里,大皇子隐隐有后来居上之势,心机城府深不可测。
既然他没有在慕府寿宴上发作,那么这次他无故殴打凤栖庭的事情,便不能作罢,索性闹大,彻底坏了大皇子的名声!
所以商贵妃特意让相关人等入宫,哭着求告到了陛下面前,表示二皇子被大皇子打得呕血不止,病情愈加严重。
若是任着大皇子如此肆意妄为,他们母子的性命都要不保。
淳德帝宽慰爱妃道:“那老大已经罚跪祠堂了,朕会叫他闭门思过。”
商贵妃知道,陛下这是重拿轻放的架势,立刻啜泣道:“若只是老二被打,也就罢了,自家兄弟,打几下就打几下吧,可是这老大的行事越发无状,听说他还纳了个跟太子神似的妾,整日搂着招摇……”
听到这,淳德帝的眉头微微一皱,转头问一旁的慕寒江:“听说,大皇子领着他的侍妾去了你母亲的寿宴,那侍妾当真长得跟太子一样?”
问完话后,慕卿并不言语,手中执握着商贵妃替二皇子呈上来的阎王面具愣神,似乎整个人都不在殿中,恍惚不知想什么。
三皇子在一边忍不住捅了捅慕卿:“陛下问你话呢!”
陛下看着慕寒江,倒是好脾气又问了一遍。
慕寒江早就料到陛下会发难,只是他原本计划早早将闫小萤送回江浙,就算陛下知道,人也送走了,他再周旋几句,陛下自然也不会深究。
可是万没想到,那闫小萤居然莫名在京郊别院失踪,紧接着消失匿迹甚久的小阎王面具又横空出世,让他不断分神。
慕寒江总觉得自己以前错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而如今怎么串也有些串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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