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皇后不出声,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喊:“儿臣听父皇说,要给儿臣请个了不得的大儒,不知大儒会不会比对儿臣之前的功课,儿臣要不要准备一下?啊呀,我这几笔字,荒废多年,有些见不得人啊……”
这次不等她喊完,内室终于传来皇后声音:“隔着帘子喊话,殿下愈发没规矩了!进来吧!其他人等也都下去吧。”
那假太子如愿起身,自顾自活动了下膝盖腰板,便无视宋媪瞪圆的眼睛,大步流星,撩帘子进了内室。
皇后正靠坐在软榻上,揉捏头穴,闭目养神。那女郎倒是自在,一进来便若无其事往榻边坐,拿起茶几上的油皮糕饼大咬一口。
皇后错愕睁开眼,声音骤冷:“大胆,你当自己是谁?忘了规矩?”
那小女郎许是真饿了,又大咬一口,喷着糕饼渣道:“您……您不是说规矩是给外人看的,要好好的,不许露马脚。可现在只剩你我,又没外人,守规矩给谁看?”
说完,她又是心领神会地挤了挤眼:“再说,您跟我……不是如亲母女一般吗!”
认亲的膏药又缠上来,皇后气得扬手就想赏死丫头一巴掌。
可皇后的手刚刚抬起,又强自放下。
没有办法,眼下这棋子愈发重要,暂不能废,若用虚假母女之情稳住贱丫头,倒也省事!
想到这,汤皇后勉强挤出丝笑意,让宋媪给狼吞虎咽的小女郎倒了杯茶,才问:“那葛老一定会考核文章,你……识文断字吗?”
小女郎饮了口茶,瘫坐在软榻靠垫上,心满意足地道:“认得,在戏班子唱戏,要会读戏本子。”
宋媪低声道:“她学的那些,跟四岁就开蒙的太子如何能比,待进了书房,还是要被人识破……”
还没等宋媪说完,小女郎先笑了:“娘娘,若不是这几日我听到了几嘴宫人私下议论,还真以为太子学富五车呢!他要是好学,怎么会被陛下厌弃幽禁四年?依我看,他的才学真不见得高妙多少!”
宋媪看她放肆,要去掌她的嘴,却被皇后拦下:“你既然自诩有些学问,那……写些字来给本宫看看。”
那丫头也不客气,起身来到一旁的桌案前,挥手让宋媪来给她研墨,提笔洋洋洒洒,默了个一段戏文给皇后。
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居然默了段年轻男女私会的戏。民间唱戏,讲究大俗,唱词有些粗鄙,看得皇后的老脸渐渐涨红,忍不住狠狠瞪了那丫头一眼。
不过这字,的确养眼有力道,听丫头说,她曾在私塾帮工做饭,混过私学,倒是识文断字,下过些功夫。
但这字体跟太子的差异有些大,于是皇后让宋媪拿来了太子以前的功课,让小女郎临摹试试。
不大一会,这小女郎竟然临摹得有七分像,这又让皇后惊奇,纳闷她是怎么做到的。
丫头不在意地一笑:“以前还替街坊掌柜弄些做旧账的营生,总要临摹那些掌柜的笔迹,倒也练出来了。”
这女郎小小年纪,已经混迹三教九流,还真有些鬼门道,所幸这些本事现在为自己所用。
不过那丫头放下笔却提了个大胆要求,她问能不能去见一见真正的太子。
戏子最善模仿,只有见了本尊,才能模仿出精髓来。太子跟人的待人接物细节,也不是靠宋媪就能讲清的。
比如今日突然见了慕寒江,她不知昔日官司,差点无法应答,出了差错。
这小女郎说得有理有据,皇后闭眼想了想,便点头应了。
宋媪觉得不妥,待那丫头出去时,低声道:“让这假的去见太子,不大好吧,毕竟他们俩是一母同胞的……”
皇后冷笑:“所以才更要见啊!到时你在旁盯紧些,本宫也想弄明白,那楼官儿有没有将当年之事,告知这丫头。”
宋媪一听,顿时明白皇后试探之意。
于是在隔天的夜里,丫头被蒙住眼睛,由宫人牵引,兜兜转转,也不知转了几个弯,终于来到一处幽闭庭院。
当她的蒙布揭开,赫然在一处弥漫药味的落败宫屋里。摇曳灯光中,有个瘦弱少年,正苍白着脸,瞪着大眼,惊恐地看着她。
大半夜的,任谁突然看到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样的人出现,恍如揽镜自照,都会疑心鬼魅作祟,寻找替死阴魂。
太子也是如此,惊吓之下,眼泪都流不出来。
那丫头静静打量了他一番后,便笑嘻嘻地行礼,将自己是太子替身的事情,告知给惶恐少年。
真正的凤栖原听了,表情愈加僵硬,眼泪若滚石噼啪而下:“母后……母后这是嫌我不中用,不要我了?要用你……彻底替了我?”
那小女郎笑嘻嘻替太子倒了一杯热茶:“殿下说笑了。您腿伤未痊愈,我替陛下几日,应一应储君的苦差,您放心,等您腿好了,皇后娘娘还得需您支撑起东宫门面,毕竟我是女郎,应付不了太久。”
他们现在是芳华年纪,小小少年,雌雄莫辨,也好应付,可若太子年岁渐大,总会露出马脚。
这番话渐渐安定了凤栖原的心,他终于止住哽咽,认真打量起这个跟他肖似的小女郎。
不知为何,这个面露笑意的小女郎让他莫名觉得很亲和。
宋媪在一旁冷眼旁观,那贱丫头还真是自来熟,不大一会的功夫,竟然哄得太子与她倾心畅谈。
所谈内容,倒是都跟扮太子有关,问的是些太子与皇子,还有汤家一类皇戚们的相处日常,并无不妥。
当小女郎问到慕寒江时,问得便详细些。
卫栖原脸颊涨红,又羞又怒:“谁……谁说孤痴恋慕公子的!那不是痴恋!是至纯的欣赏,举凡美丽赏目者,孤都欣赏,并无男女之分,更无那些龌龊心思!”
慕公子模样文雅,值得细细欣赏。那丫头认同地点头,继续追问:“那么殿下只是欣赏,并没……上手赏玩?”
凤栖原脸蛋红潮未退,有些惭愧:“那夜宫宴,孤喝多了,也不知怎的,头晕晕的,总想往人身上靠,一不小心,就靠到慕公子的身上。害他摔下高阁,纯属是意外。不过到底是孤之错……如今孤的腿也瘸了,可见报应轮回。你以后看到慕公子,还有跟他要好的贵胄子弟,且得躲着些,他的人压根不管你是皇储还是皇子,下手狠着呢!”
看来太子跟慕公子结下不小的梁子,对那个闲职的慕寒江很畏惧,一再叮咛,
再接下来,少年聊的便是太子的爱好日常了。
听闻这丫头也会唱戏,太子立刻眼睛晶亮,详细问了丫头的唱腔做派后,忍不住拄着拐杖,起身扭腰,演绎了一段给同好看。
那柔软身段,不似自学,还真几分名伶精髓。
宋媪在一旁看得嘴角轻蔑,眼白飞上屋脊:太子天生骨头轻贱,养在贵人窝里也没救!
那小女郎挺会拍马屁,敲着桌面,一脸陶醉地为太子打拍子。
太子过瘾之后,有些不好意思,不忘挽尊补救:“母后和父皇都不喜这个,你要扮成孤,得收敛些,不能戏瘾犯了就不管不顾……”
小女郎笑着替他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袖,语调轻柔:“又不是见不得光的营生,喜欢就唱,莫耽误正事就好。回头我再寻些好的戏本,跟殿下解闷……”
太子闻言,竟然觉得一暖。从小到大,宫里人都对他的爱好皱眉,从不曾有人跟他说过如此纵容之言。
他不由得怅然:“那倒不必了……孤是储君,这辈子最做不得的,便是自己……”
丫头闻言,动了动唇,却并没说话,只闻言宽慰太子莫忘了敷药,早点将腿伤养好,便准备告辞。
羸弱少年很久没有玩伴了,也不知怎么,与这个假扮他的小女郎一见如故。
见她要走,凤栖原有些依依不舍,出声问她名姓。
小女郎瞟了一眼宋媪,想了想微笑道:“我乃草民,自小命贱,并无名字,不过看你们贵人都有响亮名字,很是羡慕。我新近给自己起了名,叫小萤,微光萤火的萤。殿下若不嫌弃,就叫我闫小萤。”
宋媪在一旁冷笑,起的什么卑贱名字?竟跟虫儿一般。
太子倒是认真重复了一遍,然后依依不舍:“闫小萤,孤记住了!你若有不明白的,时时来问孤啊!”
小萤含笑点头,挥了挥手,便再次被蒙眼牵走,离开了这满是汤药味道的院子。
事后,宋媪禀报皇后,这次见面,就如那小女郎所言,是为了更好扮演太子,询问的都是与人相处日常细节和太子癖好一类,并无血亲重逢哽咽相认的场景。
皇后听了宋媪的禀告,略放了些心。
闫小萤?还给自己起了名。在宫里几日,小女郎倒是处处想学贵胄做派了。
可惜这等蝼蚁贱命,若死了也不会有坟冢墓碑,这名字更不会刻在碑文上!
见了一次太子后,那小萤倒进步神速,走路做派,跟太子越发肖似。
虽是个女郎,这丫头的脑子比同胞兄长好多了,不管默背什么书,不一会就能记得滚瓜烂熟。
据她所说,这又是平日记账,还有默背戏文的功底。
不管怎么样,总算将功课整治得有些眉目,临时抽考的话,也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等进上书房拜师这日,除了太子卫栖原,居然还有二皇子和三皇子。
据说商贵妃事后与陛下进言,说葛帝师难得开学讲授,这教学生如赶羊群,赶一只也是赶,不若多赶些。帝师若教得好,将来太子亲政,也能多些能干的皇子兄弟协力。
陛下觉得有些道理,便让两个本已成年的皇子一起入上书房。
消息传到皇后的耳中,几个果盘遭殃,被砸得粉碎——可恶!原该是东宫太子一人的荣耀,又被商贵妃那贱人母子分去了。
皇后摔完果盘,不甘吃亏,让宋媪将年幼的六皇子也送去。
六皇子虽然年幼,但好学之心如饥似渴,他年纪尚幼,不必帝师费心,旁听即可,也跟着兄长们听一听贤达授道。
如此以来,原该是太子一人修习的书房,被添加的桌席挤得满满当当。
看到羸弱太子,三皇子视而不见,只一胳膊肘,将走在前面的闫小萤撞到了一边去。
闫小萤揉了揉被蛮牛撞过的腰——看来牛王三皇子还记恨擂台落败,毫无兄长风度。
她倒是不介意,笑眯眯跟脸黑的三皇子打招呼,然后便拉着六皇子一起坐到桌边折纸螳螂。
三皇子凤栖武冷哼一声,嘲讽了几句不见回应,气哼哼坐到一边去了。
而笑面虎二皇子倒很热络,看上去毫无罅隙的样子,坐到了太子的对面,跟太子嘘寒问暖了一番。
至于六皇子凤栖若,虽然有着一张可爱娃娃脸,却有些年幼老成,小小年纪不为纸螳螂所动,勉强客套一番,耐性等太子叠了一只后,便敷衍谢过皇兄费心,又迫不及待温习起功课来。
一会帝师要来,肯定要考验学问。
君不见看书向来脑仁疼的三皇子,都瞪大牛眼,想要临时抱佛脚,多看几页书。
小萤隔着书本无聊张望,今日年长的皇子云集,依旧没大皇子的身影。也不知那位得了什么要命的隐疾,从不见他在宫内露头……
想起那日她问起凤栖原关于大皇子的事情时,凤栖原竟然脸色苍白,只是强做镇定说她不必多问,以后绝不会遇到大皇兄。
那么没心机的人,提起大皇子却一副三缄其口的样子……
就这般过了半个时辰,大儒终于姗姗来迟。
待进来的时候,书房再无人说话,众人都被进来的这位……吓到了。
只见一位老叟搭拉便鞋,敞着衣怀,酒气熏天地进来了。
那人白发松散,几乎不成发髻,浑身洋溢着宿饮发馊的气味。
二皇子凤栖庭第一次见这般德行的,难得冒傻气喝问:“尔等何人!敢醉酒擅闯皇子书房!”
待一旁搀扶的书童解释,这位老醉汉就是帝师葛大年时,几位皇子面面相觑,有些说不出话。
还是年幼的老六阿若最先反应过来,小跑过去给帝师大年先生恭敬施礼。
等一众皇子拜师后,那葛老挥了挥手,指了指书架上的书简:“都先看看,一会让你们抽签默书,老朽得……得先睡会……”
说完,他便四仰八叉,倒在一旁藤椅上呼呼大睡。
一旁书童似乎习以为常,在一旁打扇,不一会闭着眼,跟着瞌睡去了。
这可是帝王家的皇子书房,旷古以来也不会有此荒唐景象。
在弥漫酒气里,二皇子努力控制表情,强忍着翻书看。
老三凤栖武则放心长出口气:他一向不爱读书,若不是父皇开口,他宁可在军营里跟大头兵们摔跤打把式。
这位帝师嗜酒,没空磋磨人,甚好!
六皇子倒是面色如常,虽然稚龄,带着一股悬梁刺股的劲头,拿着书认真看。
太子则窝在角落的桌案上,拿了张纸沾着墨,开始画戏台小人儿,自顾自消磨光景。
如此和谐一课,便在连绵不休的鼾声里结束。那葛大年从头到尾,都没有睁开眼,更别提考问功课,只扶着老腰嘟囔书房的藤椅不舒服,就在书童的搀扶下,回去接着睡了。
二皇子从来没见过如此荒唐懈怠的夫子,这一节课都憋着气。
下学之后,他借故问安,去了父皇宫殿,状似无意说起葛老醉酒之事。
正在练五禽戏的皇帝,伸着胳膊腿,不咸不淡地问:“你来此,是想要朕为了些不成器的子孙,训诫自己年迈恩师,冒天下之大不韪?”
一句话,就将二皇子顶得灰溜溜地回去了。
后来商贵妃也骂二皇子莽撞:“你已经过了开蒙年岁,学问也是皇子里最好的。那葛大年用不用心,与你何干?”
二皇子被母妃骂了一通,顿时开悟:三十年前定庚之乱,当时的皇帝被乱臣杀害,大奉差点就改了国号。
先帝爷本是大奉皇室偏宗子弟,离皇位十万八千里远。正逢乱世,高举匡扶大奉皇室的旗帜,在几位豪绅簇拥下,平定叛乱承袭大统。
而父皇年少时不过是偏宗子弟,在乡野封地长大,是皇爷爷儿女里最不受宠的一个。
冷门宗亲子弟的恩师能高妙到哪去?只是父皇争气,后来在一众皇子里脱颖而出,承袭了先帝大统。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于是这葛大年也水涨船高,白捡了帝师名号。
据说葛大年隐居多年,并非清高,就是个学堂混子,贪图安逸享乐嗜酒成瘾,不甚有建树。
以前商贵妃也隐约听到些,本以为传闻不可信,没想到葛大年还真是这副德行。
听说葛大年这次能入宫,是因为夫人生病,卖着老脸凭着旧交情求御医诊治。
如此一来,陛下给太子指派这样一位酒鬼恩师,倒不是复宠老四,只是敷衍世人,彰显陛下尽了父亲职责罢了!
想通了这个,商贵妃顿时放心下来,不再督促二皇子去上书房了。
没几天的功夫,三皇子也不见踪影。
毕竟皇子们没有遇到一次帝师清醒的时候,去了也是浪费时间。
汤皇后也听说了葛大年的德行。
当年陛下的发妻因病离世,汤氏是作为续弦与还是皇子的陛下成婚。
等入了王府时,葛大年已求去,汤皇后也不清楚这位帝师的学问。如今闹明白了,她不愿六皇子耽误功夫,另外请了大儒来教授。
过不了几日,书房里桌椅空空,终于回归本初,只剩下太子一人。
皇后对陛下如此敷衍安排忧心忡忡,疑心陛下还是要废黜太子。
可葛老原是陛下亲自指派给太子的,别人可以不去,唯独太子不能缺课,落人口实。
所幸那个闫小萤还算机灵,扮起太子连皇
后都有些分不清,干脆静观其变,且先熬着,等真正太子腿伤痊愈再说。
假太子配个酒蒙子恩师,倒也绝配!
于是皇后也懒管这一节,只让小萤在书房里虚度光阴。
皇子上课,向来不许侍从跟随,便也无皇后耳目。小莹在葛大年连绵的呼噜声里得片刻悠闲。
空闲时,趁着画小人的功夫,她也会在高高摞起的书本掩护下,干些隐秘营生。
那日她虽然蒙眼去见太子。可是一路都记着路程转弯的关隘。
在太子所居住的宫宇,她看到了一簇花色甚是奇异的兰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按照记忆,大致临摹出了线路,小萤打算寻得时机,探看一下。
这日趁着葛老宿醉旷课,闫小萤瞟了瞟院中。蝉鸣里,侍卫们也依靠门廊昏昏欲睡,并无人留意书房动静。
她算准了换防时间,顺脚便从书房后侧的窗子翻出,然后按照自己画的线路,试着探探路。因为熟稔了周围路线,加之身形轻盈,她一路越廊,兜兜转转,摸到一处略显荒凉的外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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