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焰火(帘十里)

而她不再用手机不是因为高考，真正原因她不想和段焰说, 家里的琐事她自己都应付得疲倦了, 有时不太想把这种负面情绪传递给身边人。
就连面对陈佳琪, 她也是三言两语带过。
不是像之前那样自己憋着不愿意说，而是不值得为这些事情太过费精力。
事情也确实很简单，前几天，周日，周兰在家，她因为裁员已经有一个多月一直待在家里了。
周意早晨起床，忘记拔手机充电，周兰要算家里的开支，去她房间拿支笔，正好看到了周意的手机。
青春期家长最见不得的三件事，交狐朋狗友，沉迷电玩，偷藏手机。
她和周兰沉寂了将近一年的关系因为这个手机突然又有了新的裂缝。
周兰捏着手机高举，连连质问，周意有一秒的心虚，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但她很快冷静下来。
周兰多日的压抑心情，再加上失业的烦恼，情绪在这一刻爆发，直接摔了手机，质问道：“这就是你和我犟着的理由？你背地里就在搞这些东西？你哪来的钱？”
周意看着被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机久久说不出话，好似有一瞬间回到了去年这时候，她面对周兰感到无力、委屈。
周意没回答周兰的问题，静静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
她庆幸她拍的那张照片她传到了空间的私密相册里，也庆幸周兰不管不顾的摔了而不是要翻手机。
三百左右的手机质量确实不好，耳机戴了没几次就坏了，外壳有了裂缝，一摔便彻底粉身碎骨。
周兰站在一边看着周意如此冷静冷淡的样子，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发颤，喉咙被哽住，难听的话，好听的话，什么都忽然说不出口了。
这是她四十年左右的糊涂人生里，第一次觉得害怕，眼前的周意陌生得让她心里发虚。
林淮在隔壁房间看电视，听到动静，他没有关电视机，径直走到门口，看到眼前的一幕，他垂下眼，不声不响地回到电视机前，任凭动画片多搞笑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多希望他姐姐能开心，可是是不是变开心的同时有些别的东西也会跟着改变？
时间回不去，人也回不去吧。
......
高三刚开学的一段时间周意无法做到心无旁骛，总是会在一些瞬间时不时想起段焰。
空气中是去年夏天熟悉的雨后味道，教学楼旁的梧桐树不减分毫繁密，她在一场夏天大雨后，故意走了西楼梯去交作业，一步一个阶梯，来到二楼的楼梯口，背着光，停驻许久，看着底下空荡荡的位置，脑海中陡然浮现四个字——恍然如梦。
食堂也不再创新食谱，让人哭笑不得的鸡排饭不会再有。食堂顶上吊扇徐徐转动，周意择了个周一去吃过一次，同样的位置，但她们隔壁桌坐的是高一的学弟，高谈阔论，神采飞扬，靠着食堂后窗的夹竹桃年年绿意盎然年年花开花落。
那天周一中午的校园歌曲是胡夏的《那些年》，那部电影暑期在台湾上映口碑极佳，大陆电影未播歌曲先火，因为让许多人想起了曾属于他们的那些风华正茂的时光。
周意最喜欢的一句歌词是：曾经想征服全世界，到最后回首才发现，这世界点点滴滴全部都是你。
也是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原来她想要的不是征服全世界。
她也曾去高三一班找陈佳琪借东西，故意从后门口进去，然后停步在靠后门的最后一张座位那边。
她的眼神扫过高三一班教室的黑板，窗帘，讲台，还有这张段焰曾坐过的桌子。她细细地凝视，试图从课桌面或者课桌抽屉内部找到一丝属于段焰留下的东西，比如他无聊时随手写下的公式，或者他恶作剧贴在那边的卡通纸。
想着，原来这就是他去年过的生活。
如果她不换科，这时候也许坐在他位置上的是她。
可没有如果，她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周意想起的不止段焰，还有赵嘉，或者说是，他们。
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一起，是异地恋吗，多久见一次，今年寒假会不会约着一起旅行。
后来周意想起段焰的次数渐渐减少，也没有借陈佳琪手机上过号，她不知道他回复了她什么，她想，顶多是一句加油吧。
2011年元旦，因为《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风太大，盗版光碟络绎不绝，陈佳琪购买了，邀请周意去她家里看。
周意不用再在乎周兰同不同意她出门，想着高三节奏紧张，很久没和陈佳琪好好聊天了，于是答应了元旦见面。
可能是正身处于和主角一样的年龄，周意体会不到电影里夸张的放肆，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们有无数次表白心意的机会，却没有一个人开口，作为旁观者不禁替他们着急。
周意和陈佳琪说：“误会真是烂俗的情节，明明他们......只要勇敢一点点就好了。”
陈佳琪笑着问她，“那你勇敢了吗？”
冬日温和，手里的热茶雾气袅袅，周意哑口无言，只好低头抿茶。
过完年，时间就像被加了速，二月三月开始复习，四月开始模拟考，五月填志愿。
段焰借给她的志愿书早被她翻过无数遍，学校新发给他们的志愿书和去年的一样。
周意的第一志愿是距离南城一千三百多公里的江城大学。
高三最后一堂课，每个老师都在做最后的演讲，为人师表，重情重义，每一届学生都是他们带过最差的学生，每一届学生也是他们最舍不得的学生。
班主任说：“祝你们马到成功！解散！”
下课铃响起的那一刻，有人沉默有人欢呼，有人在回首凝望校园，有人在大胆地留下自己的印记。
周意记得，去年这会儿，段焰他们年级集体撕书，白花花的纸片扔满了校园，老师直呼都疯了。
碎片落下，周意伸手接过，她想在上万份中握到段焰的。
可后来段焰告诉她，他没撕书也没扔，因为他没书，他早就卖给收废纸的了。
现在想来，周意还是会笑。
就在这个时候，隔壁突然有人大喊：“尤佳婧，我喜欢你！老子喜欢你！”
起哄声瞬间叠起，震得栏杆上的鸟儿齐刷刷飞上天空。
班里的同学一股脑的跑出去看热闹，渐渐地教室里只有周意一个人了。
她慢吞吞地收拾着重要复习资料，听见隔壁有个女生大声喊道：“我也喜欢你！喜欢你......”
那个女生声音有了哭腔。
周意缓缓笑了，把最后一份英语重点句型收入书包，抬眼看向窗外湛蓝的天际。
盛夏会再来，少年却只有一次。
这一年，高考那两天也是大雨，周意坐在考场里下笔的一瞬，觉得自己应该勇敢一回。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时整个校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少年们奔跑起来，似乎能将楼板踩穿，瓢泼大雨滚在地上，水花四溅，仿若他们沸腾的血液。
周意撑着伞走在人群里，心里没由来的空虚，人生的下个阶段是什么？人生的路已经没有人可以给你指明。
“周意。”
身后有人叫她，周意回头，远远看见萧宇拿文具袋挡雨飞速跑了过来，躲在了她伞下。
他们学校有一部分人分在这个校园里考试，不过周意的考场没有认识的人，她不知道萧宇竟然也在这里。
周意惊讶的问：“你没带伞吗？”
“带了，放在门口，不知道谁给我拿走了，还好看见了你，别人的伞我还不好意思蹭呢。”
“那......走吧，你去哪儿，我送你过去。”
萧宇甩着身上的水花，试探道：“我打算去江边走走，要不要一起？”
对话，天气，似曾相识。
周意猛地一怔，静下来，她摇头，“雨太大了，我不去那边。”
萧宇神色不变，还轻轻笑了一下，仿佛这个回答早已在意料之中。
两个人路过这个学校的荷花池边，萧宇指了指那边的亭子，“那去那边？我有话想说。”
当萧宇说这句话的时候周意几乎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到了亭子底下，周意收了伞，雨水洒了一地，萧宇还未开口，她已经在心底组织好了婉拒的措辞。
只是没想到，萧宇的第一句话是：“你还喜欢他吗？”
周意再次愣住。
萧宇说：“你想问我怎么知道？”
大雨茫茫，池中荷花开得正盛，雨打荷叶，蛙声不断，亭子两侧细微的风与他们擦肩而过，周意看着萧宇，心中的感受难以言说。
她的这个秘密，原来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萧宇笑笑，低声道：“因为我一直在注视着你啊。”
他第一次发现周意可能喜欢段焰是段焰来送伞那次，虽然周意表现得很平常，但是他看见了，看见周意偷偷从课桌里拿出拿把伞，细细地抚摸，眼神温柔，满是少女的悸动。
后来他还看见周意和段焰站在邮政局门口说话，银杏树下的两个人仿佛天生一对，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周意，可爱局促小心翼翼。
他一遍遍反驳着自己的猜想，却在运动会那天输的一败涂地。
他本来想赢了篮球比赛就去找周意告白，就怕被人捷足先登，结果在墙脚听到周意坚定热烈的喜欢，她满心欢喜的和陈佳琪说着段焰的种种。
班主任请他们看电影那天，周意一进电影院他就察觉了，荧幕光影流转下，周意眼泪一行接一行。
他远远跟着她和陈佳琪，看她们吃冰淇淋，看她们聊天，也看周意特意买伞去接段焰，看他们去了江岸。
他们没有在一起，是萧宇唯一庆幸的地方。
而原因，他大概猜到了。
萧宇说的这些，似乎还历历在目，让周意忍不住恍惚，可明明是从他角度讲述的，周意想到的却只有段焰一个人。
周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自己是能理解萧宇的，因为他和她是同一类人。
可感情是不可控的，她没办法让段焰喜欢她，也没办法去喜欢萧宇。
萧宇又问了一遍：“你还喜欢他吗？”
雨水汩汩，周意的声音干净清晰，她说：“嗯，喜欢。”
“那你要去找他吗？”
“应该会吧。”
萧宇低下头，拿出手机开机，一顿点按，然后把一条说说给周意看。
是赵嘉的号发的，时间是一个月前。
文字写的是：还好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图片背景似乎是在车上，她靠着一个男生的肩膀，她的笑容灵动，姿势亲昵，而男生没有露脸，只有一截锁骨，T恤衣领，还有小半个侧脸。
底下有评论问她，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她说一直在一起。
也有人问是和段焰？她说不然还能是谁。
周意看完后把手机还给萧宇，笑着说：“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周意......”
周意浅浅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我没事。”
意料之中的事情，早就知道的事情而已。
萧宇：“我也很好，你看看我，行不行？”
周意又笑了一下，再抬头已经泪流满面，风吹过她的眼尾，纤长的睫毛敛成羽毛状。
萧宇知道，他没机会了。
2011年6月，周意的日记到这里为止，那一页上面只有一句话。
——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一天我不会再喜欢你。
......
七月下旬周意如愿收到江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林老爷子特别开心，偷偷塞给周意一万块说是考大学的奖励。
周意悉数退还，只留了一张去江城的火车票钱和九百的买手机钱。
林老爷子知道周意和周兰两个人还犟着，他不好说什么，能做的只有多塞一些钱给周意，毕竟路途遥远，出门在外，钱是必须品。
但周意性格其实很执拗，有点说一不二，她拒绝了爷爷的好意，心底也隐隐有了计划。
她要试着靠自己养活自己。
周意人生拿到的第一笔大额奖金是正仁中学给的，因为她的高考成绩远超一些重点中学的学生。连续两年学校里有学生大放异彩，教育局给予了学校鼓励，校长给能进重点高校的学生都发了奖金，按照成绩依次递减。
那一天，校长，刘宣平，两任班主任，各路老师都来家访，周兰不得不笑脸相迎，听着老师们赞口不绝的夸赞，周兰的笑容却越来越不自然。
老师们走后，周意拆开奖金信封，厚实的一包，足足有两万。
周意说：“我一年学费是五千，这里正好够我四年学费。我的生活费你不用给我，就从今年开始吧，你们从前在我身上付出的，我会努力还给你们，等还清的那一天，你们就当没有过我这个女儿。”
周兰好半天说不出话，在周意要上楼前，她苦笑一声，“还得清吗？”
周意回身看向她，说：“你们不爱我，所以还得清。”
周意回到房间后开始收拾要去江城的行李，明明火车票都没买，她却迫不及待的想做点什么。
可收拾了一通，她发现除了四季衣物，其他能装的没几样。
简单的行李里格格不入的是和段焰有关的几样，一枚特意封存的硬币，一把折叠整齐的蓝色格子伞，一支不特殊的黑色水笔，一本日记本，一本他借给她的志愿书。
支撑她走过这六百多天的是这些，是他，远走异乡，能让她无所畏惧的还是这些和有关他的回忆。
已经一年没联系过了，他现在身边有赵嘉，一切都得偿所愿了吧。
她拿下好名次老师们会纷纷来拜访祝贺，那去年的他家里门槛应该快被踏破了吧，刘宣平的反应也一定如他愿吧。
少年那点傲骨和捉弄人的心思得到满足了吧。
夏风闷热，蝉鸣起伏，周意蹲在行李箱前再一次想他想得失神。
周意择了个凉爽的天去上街买手机。
回望起来，2011年仿佛是时代的分割线，智能机开始打入市场，各路服务开始变得便捷，网络购物兴起，社交软件交叠更替。
信息开始碎片化。
周意在陈佳琪的建议下买了个888块的智能机，陈佳琪早已摸清这新系统的玩法，用惯老式手机的周意觉得这确实是时代的一个进步。
长达一年未登录过q.q，周意期待着遥远的从前段焰给的回复，但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登上号。
试了一个多月后来周意放弃了，被盗号了，找不回来了。
而她曾经用的手机号码是私人营业厅随意买的，那会儿都不用实名注册，长时间不用，自动扣费到一个程度后号码自动注销。当她想去营业厅把那个号码注册回来时，工作人员告诉她那个号码已经被注册了。
周意想，或许是上天再提醒她，到这里为止吧，这里就是结局。
她记得段焰的q.q号，也记得他的电话号码，倒背如流，她把段焰的手机号码存在了新的卡号里，在注册的新的q.q号添加联系人里输入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有去加段焰。
她曾在赵嘉的世界里出现过，她对他们来说是个敏感的存在，所以她不能再去打扰他们，也当做放过自己。
八月下旬周意动身去江城，爷爷年纪大不方便送她去遥远的火车站，林淮还小，也不方便，周兰那天没在家。
周意在家里和爷爷林淮告别。
林淮看着越发陌生的周意，许多话到嘴巴，却只有一句：“路上小心。”
这一年，林淮成绩上升了不少，但是她走后就没人辅导他了。
周意蹲下，轻柔地抚摸林淮的头，叮嘱道：“姐姐不在也好好听课吧，我的手机号码记住了吗，如果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林淮手里紧紧攥着写着周意手机号的纸条，他拼命点头，现在的周意像是回到了从前，熟悉的感觉让林淮眼睛都亮了起来。
可当周意站起身，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的走时，她身上的陌生和疏离感又跑了回来，林淮望着她的背影眼神逐渐暗了下去。
这是他的预感最强烈的一次。
周意正在和这个家分道扬镳。
周意买的15个小时硬座，最便宜的票，火车人满为患，一节节小小的车厢里都是人生百态，像她这样涉世未深的女孩仿佛是杂乱生活里的一株娇贵铃兰花。
不过第一次坐火车的周意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她望着窗外的风景，想的是，去年这时候段焰坐火车去海城是不是和她现在是一样的心情。
期待，向往，又有着无端的落寞。
火车匀速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路过苍翠群山，广阔湖泊，随着时间的流逝，周意的落寞加深，她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志愿指南，找到段焰去的学校地址，在网上搜了一通。
一千多公里，十二个小时火车。
隔壁有人在用小电扇吹风，细微的风偶尔蹭到放在小桌板上那本志愿指南，书页浮动，始终没有被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