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一口水,还是一个安抚的眼神,都让她动容。
身陷囹圄,还有人悄悄接济照拂,她很难不生出感激。
可她,竟是个青楼女子。
她厌恨至极的青楼女。
她早该看出来的。
温婵姿无意间显露的媚态,她与潘祝兴的相处,纷纷诉说着她不同寻常的身份。
遥远的回忆似风暴席卷而来,将她单薄的身体吹得摇摇欲坠。
萧婧华胸腔闷痛,痛得她呼吸不顺,冷漠道:“这两日多谢你,往后,别出现在我面前。”
“滚。”
她眼里不是寻常的厌恶轻蔑,而是浓重的恨意,温婵姿被那恨惊了一瞬,哑然几许。
“好。”
留下水壶和竹管,她转身走了。
萧婧华许久未动。
晚上又是一出戏。
山匪还未动,萧婧华蓦地出声,“唱了这么久的戏,本郡主腻了。你准备何时送我回去?”
四周一静,纷纷看向她。
寇全半垂着眼,倏地朗声大笑,“不愧是琅华郡主,有胆色。”
“正巧,兄弟们整日为郡主打鸡抓兔也累了。今个儿便换一出戏,这场戏唱完,郡主自可离去。”
寇全击掌。
拎着山鸡野兔的山匪退下。
萧婧华绷着脸坐着,待见到站在屋内之人时,她全身僵硬,脑子嗡嗡作响。
怒声呵斥,“你想做什么?!如此草菅人命,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寇全冷笑一声,丝毫不惧,“只管来就是。”
“动手!”
一声令下,山匪松开捂住那人的嘴,一脚踹在她腿弯。
双膝咚地跪地,发出沉闷声响。
萧婧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一身粗布短衣,寻常百姓打扮,面容俏丽,此刻充斥着恐惧。
“别杀我,别杀我,你们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别杀我。”
姑娘惊惧求饶。
山匪充耳不闻,亮起锋利刀刃。
“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婧华忍无可忍。
这是人,不是畜生!
寇全轻笑,“不是说了吗,想请郡主看一出戏。”
他抬手,山匪狞笑一声,刀锋缓缓落下。
姑娘向萧婧华求救,“你是郡主?郡主娘娘,救救我,求您救我一命,我当牛做马给您……啊!”
她陡然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略显浑浊的眼里盛满恳求,两手拼命抓向萧婧华,好似在抓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救、救我,救我啊!”
双目逐渐充血,萧婧华仿佛站在沼泽里,四周不见天光,黑得令人窒息。
她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瞬便要坠入无边黑暗。
“放了她,我让你放了她!”
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坠下。
“啊,呃……”
姑娘瞪直双眼,神光渐散,她躺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萧婧华想尖叫,想大喊,想发泄出所有的怒火与恨意。
可最终,她将所有负面情绪全部咽下,含着泪的眼直直瞪向寇全。
“我记住你了,总有一日,我会将你碎尸万段。”
寇全笑了,“拭目以待。”
他瞥一眼姑娘尸体,“郡主既怜悯她,便送她一程吧。”
潘祝兴走上来,笑得不怀好意,“郡主,走吧。”
萧婧华终于知道隔壁那间屋子有何用处。
将姑娘的尸体扔下,潘祝兴在屋内走了一圈,边走边兴致勃勃地为萧婧华介绍各种刑具。
“这个用来凌迟,一刀一刀割下人身上的肉,放尽鲜血,剖腹断首。”
“这个用于腰斩,这个是炮烙。”
“你知道炮烙吗?”潘祝兴微笑,“将铜格烧得通红,让人在上面行走,等他烫得受不住,便会掉进火里,活活被烧死,是不是很有趣?”
心满意足地看着小郡主被吓得一抖,面色惨白,潘祝兴大笑,“这屋里死的人连我都数不清,说不准还有冤魂未散,郡主可要好好体会体会。”
他大步离开。
门被关上,屋内一片漆黑,唯有潘祝兴留下的蜡烛,孜孜不倦地燃烧着。
那蜡烛放在姑娘头顶的刑具上,她的脸半明半昧,脸上未干的鲜血与凸出的眼球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萧婧华蜷缩着身子闭上眼。
有风从窗外吹来,风声怪异,似鬼哭狼嚎。刑具的影子映在墙上,张牙舞爪如恶鬼狂舞。
少女消瘦的身子一颤。
耳畔不断回响着潘祝兴的话,萧婧华明明闭着眼,眼前却好似有无数个鬼影,嬉笑着朝她抓来。
嘻嘻,又来一个。
你们说,她会怎么死?
烧死?痛死?别是吓死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我不曾做错,为什么是我??!
姑娘躺在不远处,她好像听见了她的声声质问。
为什么不救我?
你不是郡主吗?为什么不救我!
别说了,别说了!
泪水似断了弦的珍珠,顷刻间打湿衣衫。
萧婧华无助地抱住头。
父王,太子哥哥,你们在哪儿,为什么还不来?
恭亲王府。
已是深夜,王府内依旧灯火通明。
“哐当——”
恭亲王掀翻紫檀木圆桌,额角青筋暴跳,陷入暴怒之中。
“废物!这都几天,连郡主的影子都没找着,本王养你们何用?!”
王府侍卫统领跪倒在地,头深深埋着,咬牙道:“王爷,属下一定竭尽全力带回郡主。”
“还不快去?!”恭亲王双目猩红,“再找不着郡主,提头来见。”
侍卫统领沉声,“是。”
他走后没多久,汤正德匆匆而来,“王爷,已经安排好了。”
“大街小巷都有王府的人驻守,一旦听到不利于郡主的传言,会立刻把人抓入刑部大牢。”
迟疑片刻,汤正德道:“刘大人派人前来,为刘公子说情。”
恭亲王怒,“他有什么脸面求情?我女儿失踪,他儿子跑到秦楼楚馆大放厥词,还敢肖想我的明珠?!没送他进宫已是本王仁慈!”
汤正德忙道:“奴才知错,王爷息怒。”
恭亲王怒气未消。
前几日王府侍卫满身狼狈入城回府报信,没多久,附近高门大户便知琅华郡主被山匪袭击失踪。
他本就因女儿的事心中忧虑,竟有人在这种时刻趁着醉酒大肆宣扬郡主已失清白,嚷着他不嫌,愿娶郡主入门。
恭亲王听后勃然大怒,当即命人将他关进刑部大牢。
他不想等女儿回来后听到这些腌臜事,派人守在茶楼酒楼等地,说一个,抓一个。
“东宫那边怎么说?”
恭亲王冷静下来。
汤正德忧愁道:“太子殿下也未寻到郡主。”
“皇兄那边呢?”
“金吾卫未传出消息。”
“京城就这么大,他们到底把我女儿抓到哪儿去了?金钱地位,本王什么都能给,为何就是没有丝毫音信?”
宛如人间蒸发。
汤正德闭口不言。
他心中有种不好的猜测,却不敢与王爷说。只盼着郡主吉人自有天相,能平安无事,哪怕要他折寿也行。
恭亲王颓然退坐在椅上,双手掩面。
哑然道:“今日,可是婧华十七岁生辰啊……”
树梢挡住了明月,星光暗淡,枝叶在地上投射出巨大黑影,似青面獠牙的深渊巨兽。
“咔嚓——”
枯枝断裂。
寂静深夜中,所有动静无所遁形。
门口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伴随着“啪嗒”一声,门开了。
“嘎吱。”
好似尘封已久的古老大门缓缓开启,门外气息铺天盖地涌入。
来人踩着烛光,越过地上尸体,缓步走到角落里埋头不起的少女面前,慢慢将手搭在她肩上。
少女一抖。
在她挣扎前,来人嘘声,“是我。”
这个声音……
萧婧华愣住了,猛地抬头,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是你?”
她往半开的门口瞧了眼,又问:“你从哪儿来的钥匙?”
温婵姿回:“潘祝兴睡着了,我从他身上拿的。”
萧婧华看着她。
视线昏暗,她发丝凌乱,衣领大敞,暧昧的痕迹横在雪白胸。脯,一看便是匆忙而来。
“你怎么来了?”
“我知你厌我。”温婵姿顿了稍许,眉眼低垂,“可我不得不来。”
“他们已经开始杀人,说明不会在此处多待,最多一两日。若是不想法子,我们全都会死。”
温婵姿声音极轻,却十分坚定,“我不想死。”
“我和她们商量过了,今晚拼一次,若是能活下去自然好,若活不了,总不能一直任人宰割。”
“怎么跑?若这么容易,他们怎会在这里藏着无人知晓?”
温婵姿笑,“男人嘛,只要让他们满足,很容易睡死过去。”
她笑得很美,却无端苦涩。
萧婧华咬牙,“你们这是在找死。”
她观察过,山匪们的住处以合围之势将寇全的屋子围在正中,除了她这里有缺口,其他地方,无论做什么都能轻易被发现。
若是能跑,她早就跑了,岂会在此受辱。
“无碍。”温婵姿笑了,“生死随天。”
她生得着实好看,这一笑,似有星火在眼里燃烧,灼了萧婧华的眼。
“你……”
“好啊,你们居然想跑。”
突如其来的一声令二人头皮骤麻,后背发凉,同时朝门口望去。
有人正对着他们站着。
黑夜里,他的面容并不清晰,甚至身形也不算高大,却令萧婧华和温婵姿心胆俱裂。
他一步一步进来,似踩在两人心上。
烛光爬上了来人脸庞,温婵姿忽然心中一定,娇笑着朝来人迎去。
“黄哥说笑了,我们哪儿来的胆子跑?只是瞧这妹妹怪可怜的,来陪陪她罢了。”
黄贵眯着眼看她。
灯光下,这女人媚眼如丝,美得不可方物,难怪潘哥要独占。
他嘿嘿邪笑,“你说,我就信了?”
“那黄哥你……想要什么?”温婵姿褪下外衣。
女人肤白胜雪,两条手臂白得发光,身形窈窕,似月下虞美人,妩媚多情。
双臂攀上黄贵肩膀,温婵姿娇声道:“你看我,怎么样?”
黄贵眼里凶光大盛。
他本就觊觎温婵姿,迫不及待将她摁在了一旁刑具上。
“啊……”
女人的娇。吟在耳侧回荡。
萧婧华呆立当场。
眼里映着温婵姿忍着恶心的表情,脑海中,有另一幅画面强势地钻进来。
她躺在血泊里,衣衫不整,满身狼狈,身旁放着一把染血的匕首,那双勾人的眼,却永远闭上了。
萧婧华的泪涌了出来,手不停地在颤抖。
她缓慢地取下发上金簪。
抚摸着顶端红宝石,她想,箬兰,谢谢你为我选了这支簪子。
一步一步走到黄贵身后,萧婧华握着金簪,狠狠刺下。
温婵姿侧着脸,忍着恶心,狠狠咬住唇。
在黄贵注意不到的角落,她将手背到身后,拔出匕首。
正欲动作,忽然听到身上人一声惨叫。
她惊住,忙抬首,却见萧婧华面无表情,双手握住簪子,一下又一下,刺进黄贵脖颈。
有血溅到她脸上,她毫无所觉,僵硬木然地继续动作。
哪怕黄贵已没了声息。
温婵姿不忍,“别怕,他已经死了。”
“死了?”
萧婧华茫然。
温婵姿点头,手一掀,黄贵的尸体轰然倒地。
金簪坠地,水珠啪嗒砸在红宝石上。
温婵姿这才发觉她的手一直在抖。
她正欲安慰,却听萧婧华冷静到极致的声音。
“方才他叫那么大声,或许已经有山匪被惊醒,抓紧时间,快走。”
温婵姿点头,“好。”
萧婧华捡起外裳披在她肩上,“那些姑娘呢?”
“我们分头行动,她们此刻或许已经逃了。”
“她们身上,不是带着锁链?”
如何能跑?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温婵姿默道:“无论结果如何,走出这一步,心里也是高兴的。”
萧婧华哑然。
她端起烛台,将蜡油倒在黄贵尸身上,点燃衣物。
踏出门槛前,她回首望向姑娘的尸体,在心中默默道,抱歉。
萧婧华头也不回地和温婵姿离开。
身后,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响起,黑烟攀升而上,火光明亮刺眼,似要吞噬所有罪恶。
月黑风高,乌云蔽天。
萧婧华和温婵姿在林中奔跑。
火光在树影间穿梭,夹杂着愤怒的吼叫声。
“别跑,站住!”
萧婧华置若罔闻,铆足劲往前跑。
她不认路,又是黑夜,山路崎岖,加之身娇肉贵,不时有树枝擦着四肢而过,留下火辣辣的疼,跑得极为艰难。
有女子惊惧的哭喊声惊醒山中灵物,萧婧华能听见丛中不时响起的悉索声。
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回荡,足底磨得生疼,似乎能闻见血腥味。
萧婧华口干舌燥,眼前开始发晕。
可她不能停。
一旦停了,面临的后果她无法承担。
“啊!”
温婵姿忽然往前狠狠摔倒。
“她们在那儿,快追!”
萧婧华慌忙扶起她,“还能跑吗?”
“我不行了。”温婵姿忍痛吸气,“你快走吧,他们追得太紧,多耽搁一刻,就少一分活命的机会。”
萧婧华往后瞧一眼。
火光逼近,能模糊看见人影。
她咬牙架起温婵姿,“走。”
身上多了一个人,萧婧华的速度慢了下来。
“跑啊,给老子跑!”
山匪追上,火光下的脸狰狞可怕。
萧婧华心下一慌,脚下踩滑,和温婵姿一起摔下山坡。
身下石子木头硌得疼,她疼出了泪,翻滚下山。
“嘶——”
不知滚了多久,停在了哪儿,萧婧华捂着头坐起身,不顾满身落叶,目光睃巡着。
见到不远处的温婵姿,她松了口气,忙把她扶起。
“怎么样,还好吗?”
“没事。”温婵姿嗓音含痛,努力忍耐,“我们快走吧。”
萧婧华扶着她艰难走在山路上。
她有些庆幸方才那一摔,让她们和山匪拉开了距离。
每走一步,都带着钻心疼痛,萧婧华额头疼出了冷汗。
天边露出微光,黑暗一点点褪去。
萧婧华已有些晕厥的迹象,汗水不断从额角滴落。
“还能坚持吗?快到官道了。”
温婵姿大喘气问。
“能。”
萧婧华咬牙。
一定能。
就在即将踏上官道时,身后人声仿若鬼魅。
“还想跑?”
萧婧华忽然浑身发冷。
温婵姿苦笑,“还有力气的话,快跑吧,我帮你拖住他们。”
劲风从脑后袭来,眼看就要抓住她们。
萧婧华不甘。
都走到这儿,她不想放弃。
恰在这时,官道上尘土飞扬,传来阵阵马蹄声。
萧婧华目中大亮,高喊一声,“救命!”
声音回荡在林中。她鼓起勇气,带着温婵姿往下跳。
衣裙被风吹得鼓起,似一只折翼蝴蝶,凄美坠地。
头不知撞到了哪儿,疼得萧婧华瞳孔涣散。
她撑着最后一丝意识睁眼。
一匹棕色大马奔至近前,来人身姿纤细,长发高高扎起,发带随风飘扬。
举起长枪往外一掷,银光掠过,男人惨叫一声,随后便没了动静。
马车紧随其后,有人掀开车帘,立在车辕上遥问:“阿瑛,发生了何事?”
嗓音泠泠似玉珠落盘,如遇仙音。
马上之人回首安抚,是极为清脆爽朗的少女音。
“有人在追两个姑娘,筱筱等我片晌,马上解决。”
好厉害的姑娘。
萧婧华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她不知自己置身于何处,浑身沉甸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
耳畔一直有人在说话。
在说什么?
是父王在唤她吗?
她侧耳倾听。
“……这些年我处处忍让……”
忍让什么?
话音模糊不清,只能听见只言片语。
“……轻蔑。”
“……流言蜚语……”
“你以为我不知,你还想着陆埕?”
“……你是我的妻,心里却一直念着别的男人,你让世人如何看我?!”
她瞪大了眼。
潮水褪去,神志回笼。
她好像跌坐在地,仰首望着面前的男人。
雪青色竹纹锦袍曳地,他居高立下地睨着她。
看不清面容,只能听见他在说话。
“恭亲王被我一箭穿心,想必已死在皇宫。萧长瑾和陆埕自身难保,救不了你,你也谁都救不了。往后你若是安分,我可以饶你一命,但正室之位,你想都别想。”
她好像在哭,发疯一般去掐他的脖子。
挣扎间,他的衣衫被扯落,她看见白皙肌肤上一颗鲜红的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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