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芳快步行至床前,替她掖被角,嘟囔道:“还不是姑娘的伤太重了,我看着都揪心。”
白素婉嗔她一眼,见陆埕并未怪罪,抿唇轻笑,“大人往后不必客气,称我素婉便是。”
陆埕眸光清浅,“唯有妻室,方能以名唤之。”
白素婉微愣,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面色刹那煞白,“大人这是何意?”
“陆某倒是想问白姑娘是何意。”
视线转向兰芳,他道:“陆某并未告知任何人我的行踪,兰芳姑娘,是怎么在书铺找到我的?”
他的目光很淡,然而兰芳却觉得,仿佛有雷霆万钧朝她倾轧而下。
她不可遏制地开始发抖,“是、是巧合。”
短促的一声笑,似是在嘲讽她编的谎话极为可笑,陆埕淡声,“京城大大小小这么多书铺,兰芳姑娘能准确地找到我,可真是天大的巧合。”
兰芳脸色惨白,向白素婉投去求救的一眼。
白素婉飞快思索着应对的法子,“她……”
“上次白姑娘出现在赌坊附近,陆某便觉巧极了。”
白素婉思绪混乱,下意识道:“什么赌坊?”
话一出口,她便觉不对,心里咯噔一声。
“白姑娘既不知赌坊,为何会出现在附近,及时为陆某挡了一刀?”
白素婉心中慌乱,紧紧咬着唇。
那附近,竟然有赌坊?!
是她大意了,当时只顾着追寻陆埕所在,并未探查四周。
陆埕从袖中取出一物,“是因为这个?”
白素婉怔愣抬头,看清他手中之物,双手收紧,抓住掌下被子。
那是一枚湖蓝色的香囊,用银线绣着云雷纹,珊瑚珠下缀着一条穗子。
这香囊一出现,兰芳顿时慌了。陆埕瞥她一眼。
“陆某思来想去,唯一与白姑娘有关的,便是这个香囊了。”
“因为它,你轻易掌握了我的踪迹,算好时机,为我挡下一刀。”
“现在想来,当初在百花楼,莫非也是姑娘做的一场戏?”
陆埕眸光冷了下来,“这东西,究竟有何玄机?”
白素婉埋首,狠狠咬住下唇。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或许坦诚一点,能让他的怒气少一些。
猛地闭眼再睁开,白素婉松开唇,苍白饱满的唇瓣上留下一道牙印,增添了不少血色。
“我曾经帮助过一个神秘人,为了报答,他留给我一颗追魂香。那香寻常人闻着平淡无味,唯有以它为食的蛊虫能察觉,可以此追踪人的行踪。”
原来如此。
这枚香囊到他手里,找到张骏后便随意搁置在一旁。可日日在同一间屋子,身上难免会沾染。
在白素婉和兰芳惊愕的目光下,陆埕取出火折子,亲眼瞧着那香囊被火舌吞灭。
火光映衬着他的脸,白润如玉,也冷漠似冰。
松开指尖仅剩的丁点布料,陆埕道:“除了这些,还有满大街的流言蜚语。白姑娘的手段,果真了得。”
睫羽湿润,白素婉瞳孔之上漫出了泪。
兰芳为自家姑娘不平,咬牙恨道:“我家姑娘做这些,也不过是因为对陆大人一片痴心。”
“一片痴心?”
陆埕似是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
他极少这样笑,眼尾轻挑,几分轻蔑,几分冷漠。
“仔细算来,我与姑娘不过四面之缘,萍水相逢罢了,何来的痴情?含着算计的情意,恕陆某不能接受。”
白素婉眸光颤动。
夜中初遇,护城河畔,百花楼,予香囊,赠银两,还有那一刀。
足有六次,可他竟说,四面之缘。
每一次,她都刻骨铭心,他却轻易忘记。
他对她,就没有一丝情意吗?
她不相信。
白素婉哀泣,“你若心中无我,为何会放任那些流言,为何我受伤时,你那般担忧,为何应承我,又为何带我回府?!”
四个为何,声声质问。
陆埕微讶,喉间发出轻叹,“说来惭愧,陆某曾受流言之苦,对此深恶痛绝,那些话,我从未听过,也不会有人传入我耳中,阴差阳错,造成今日苦果。”
“那日姑娘受伤。”他抬眸,眸底似清澈湖水,尽显坦然,“是人之常情。”
“陆某并非铁石心肠,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人死在我面前,更何况,那人还是因我而伤。”
“亦或说是,为了良心安定。姑娘若有闪失,我将一辈子背负一条生命而活,我会记住有人替我送了死,记住我的罪恶。这于我而言,是困扰,是枷锁,是牢笼。”
“为了摆脱这些枷锁,姑娘必须活着。那句应承,不过是为了让姑娘安心的权宜之计。你想要容身之处,我可以给你买间屋舍,也可以为你寻觅夫婿。”
“至于带姑娘回府,自然是为了查清一切。”
清越、冷淡的嗓音悠悠在室内回荡,白素婉满脸空白,唇瓣颤抖,几不能语。
陆埕他,竟从未对她动过心。
“白姑娘。”
陆埕上前一步,踩过地面灰烬,漠然道:“谎话编多了,你自己,该不会也信了?”
白素婉怔怔抬眸,泪水不知不觉坠落。
初入京城,得知陆埕身边有一位郡主,她故意放出消息,想让他们决裂。
可她没想到,这些谎言,不仅郡主,把她也骗住了。
骗得她,自信地认为陆埕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无论如何,姑娘始终救我一命,我会妥善安置姑娘,令你衣食无忧。但其他的,恕陆某无能为力。”
陆埕转身,青衫拂过灰烬,在白素婉眼中蒙上一层阴翳。
走至门口,他停顿稍许,“殷姑在府中照看,姑娘可放心养伤。”
门在眼前阖上。
他走了。
不甘心。
白素婉不甘心。
她费尽心思调查张骏的身份,得知他贪恋美色,更是不惜以身做饵,忍着恶心蹲守在百花楼外。
她知道,陆埕既然在查张骏,必会跟到这种地方。
只要他出现,见到遭遇纠缠向他求救的她,定然不会放任不管。
为了他,她甚至去了半条命。
机关算尽,却是一场空,要她如何甘心!
白素婉霍地起身,胸口传来剧烈疼痛,疼得她额头冒起冷汗。
“兰芳!”
坐在床前的兰芳被吓了一跳,“姑娘,你的伤……”
白素婉咬牙,“拿剪子来!”
兰芳慌忙去找剪子。
从身上剪下一块白布,白素婉咬咬牙,在食指狠狠划了一道,鲜红血珠霎时冒出。
“姑娘!”兰芳惊呼。
白素婉充耳不闻,将白布铺在腿上,一笔一划,写下一封血书。
写完,她把血书塞到兰芳怀里,抓着她的手极为用力,“务必把这信交给陆埕。”
兰芳为难,“姑娘,追魂香没了,我找不到陆大人。”
“不知道就去问,你没长嘴吗?”白素婉怒喝,眼里盛着火光,五官因用力显得扭曲,“现在、立刻、马上,去找陆埕!”
兰芳被吓住了,慌乱收好血书,“姑娘别生气,我这就去。”
她脚步匆匆离开,白素婉猛地闭眼,良久,终于冷静下来。
挟恩图报也好,以命要挟也罢,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她绝不能放弃。
上次他便想问,她怎么知道他给白素婉银钱买了枚玉佩。
“我送给你的及冠礼。”萧婧华想到这儿,还有些委屈,没忍住提高音量,“为什么会在白素婉身上?”
陆埕讶异,似是为她的话感到荒谬,“那枚玉佩,一直放在家中,从未交给外人。”
萧婧华愣了,“可是,我看得很清楚,白素婉身上的玉佩,分明就与我送给你那枚一模一样。”
鱼钩下坠,陆埕滞了两息,没去理。
阳光在他身上跳跃,萧婧华听见他说:“白姑娘帮我一个忙,我给了她银钱,那玉佩是她自己买的。至于为何会与我的一般无二,我也不知。”
他想起初遇白素婉那晚,树枝挂落玉佩,被她的侍女兰芳捡到,交还给他。
难道是那时?
可这么短的时间,她是怎么记下玉佩的纹路?
思及此,又有疑惑钻出。
她是怎么准确地找到张骏的?
陆埕沉下眉眼。
这中间,应当还有他没发现的事。
萧婧华偏头,呆愣愣地看着水面。
竟是如此吗?
她再一次确认,“那玉佩,真的不是我送你那枚?”
陆埕沉声肯定,“不是。你若仍旧心存怀疑,回去之后,我亲自带你去看。”
萧婧华轻轻转移目光,视线凝在他眉目间。
笑容一点点扩散,她轻声答:“好。”
听她语气上扬,陆埕便知她被哄好了,这几日沉积的郁色彻底散去,眉目疏阔,指尖轻点膝盖,这才用力将鱼弄上来。
萧婧华坐在他旁边,抱着双膝笑问:“晚上这些鱼想怎么吃?红烧还是清蒸?”
陆埕把鱼扔进桶里。
他心情不错,清润嗓音里含着笑,“不是爱吃烤的?分出一半烤吧。”
她七岁在王府庄子落水那次,陆埕抓了不少鱼,等她换完衣服出来,他已经在河边架起火把鱼烤了。
从那以后,她便对那个味道念念不忘。
每次和陆埕去庄子上,她都要他给她烤鱼。
可自从他高中后,她就再也没吃过了。
已经好几年了。
萧婧华弯唇,轻声应道:“好。”
清风吹拂白纱,一缕阳光透过缝隙照在她脸上。
少女蹙眉。
连带着唇边的笑意,也带了苦涩。
山邑园的鱼养得着实好,陆埕带着萧婧华钓了整整一大桶。
回去时,他拎着木桶,手腕间青筋显露,劲瘦有力。
萧婧华抱着鱼竿与他并肩而行。
“去你院子里烤吗?”她仰头问。
“可。”
“那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萧婧华看了眼袖子。
打湿的地方早就干了,但那水是鱼带出来的,她总觉得鼻尖有丝若有似无的鱼腥味。
陆埕颔首,“好。”
见他们往回走,远处的箬竹箬兰抛下孟年,小跑而来。
箬兰去拿萧婧华手上鱼竿,她顺手丢开,仰头和陆埕说话。
他目不斜视,偶尔发出一两声音节,表示自己在听。
夕阳在他们背后西沉,火烧云铺满半边天空,红澄澄的光映射水面,连荷叶也被染了红。
和陆埕分开后,萧婧华回了院子。
她本只想换身衣裳,但脱下裙子时,却发现脚踝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几个泥点。
身上有泥,她实在难以忍受,反正都脱了,不如直接清洗。
好在管事时刻备着热水,箬兰跑出去没多久,便领了两个提着水,身强力壮的嬷嬷回来。
萧婧华沉入浴桶,将全身埋进水中,怔怔发呆。
箬竹拿了一身素色衣裳进来,“郡主可好了?”
萧婧华久梦乍回,看了眼她手里捧着的衣裳。
素白色,无绣纹,素得像孝衣。
她淡淡“嗯”了声。
服侍萧婧华换好衣裙,箬竹为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只插了支玉簪。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彻底吞噬。
晚风仍带着一丝清凉,箬竹给萧婧华披上披风,提灯在前头引路。
还没走到陆埕的院子,浓郁的香味在空中蔓延。
萧婧华眼里含了笑,快步迈进去,“鱼好了吗?”
院里架起火堆,明亮耀眼的火光上放了条鱼,孟年举着棍子,手动翻滚。
陆埕挽起衣袖,正站桌旁处理另外的鱼,闻言抬头看了眼,“快了。”
孟年叫了声郡主,抬手招呼箬竹箬兰。
他们几个也是自幼熟识的,关系一向不错。
见萧婧华点头,二人相携朝孟年走去。
萧婧华移到陆埕身边,看着他把各种香料撒在鱼身上,随后串起,架在火上烤。
火光温暖,漆黑夜幕中繁星点点,从四面八方将明月合围。
夜风送来丝丝缕缕花香,萧婧华轻嗅一下,“白日好像看见庄子里有块花田,明天要一起去看吗?”
本来就是为她散心来的山邑园,陆埕自然无不同意。
侧头看了眼她的穿着,眉心不由蹙起。
怎么穿得比白日更素。
见她神色如常,陆埕没多问,只当她近日换了穿衣风格。
鱼好了,他起身走到桌旁,取过一只早就备好的盘子,用筷子抵住鱼尾,用力一抽,完整的一条鱼落在盘中。
知晓萧婧华爱洁,陆埕另取了双筷子,与盘子一道递给她,这才拿起一条生鱼重新坐下。
烤好的鱼冒着热气,萧婧华取下鱼肉,挑开刺,轻轻吹气,送入口中。
鱼皮微焦,里面的肉却是嫩极,咸度适中,略有辛香,是她记忆里的味道。
对面孟年的鱼早就好了,他偏要逗箬竹箬兰,谁先叫声好哥哥,就先把鱼给她。
箬竹但笑不语,箬兰气得去拧他手背,惹得孟年连连告罪,把鱼分给两个姑奶奶,任劳任怨地继续烤。
萧婧华嚼着鱼肉,眼里弥漫出浅淡笑意。
吃完鱼,萧婧华略坐了会儿,便和陆埕告辞,带着人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她鬼使神差往后看了眼,正巧看着一只灯笼在夜里往陆埕的院子急速移动。
“那是何人?”
箬兰往后探眼,只能隐约看见一道黑影,猜测道:“是庄子里哪个小厮吧。”
庄子里的人,去找陆埕做什么?
萧婧华想不通。
继续抬步,忽听大门方向有哗声起,闹哄哄的。
“那边怎么了?”箬兰也听到了。
萧婧华拧起眉,“去看看吧。”晚膳吃多了,就当消食。
主仆三人转了方向,往大门的方向而去。
大门处灯火明亮,三四个小厮拦着一名女子,喊道:“姑娘,你真的不能进去。”
那女子挣扎着大喊:“陆大人,我家姑娘垂危,求您回去看她一眼吧!我求您,求您了!”
这个声音……
“阴魂不散。”箬兰眼底浮现出极为浓烈的厌恶,显然已经认出了来人。
箬竹亦是不耐。
萧婧华隐在黑暗中,方才的好心情彻底消散。
她并不意外,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指尖轻轻颤抖,狠狠闭眼,从黑暗中踏出,“在吵什么?”
白日里跟在管事身边的一名小厮认出了她的身份,忙行了礼,苦着脸道:“这位姑娘硬是要闯进去见陆大人,可上头早定下规矩,若非山邑园的客人,决不能进。”
“本郡主认识她,你们先退下吧。”
小厮大喜,又有些犹豫,“若是她伤了郡主……”
“不会的,下去吧。”
萧婧华抬起下颚。
小厮应了声,招呼另外几人离开。
他们一走,兰芳便想闯进去。
箬竹箬兰早有防备,一左一右挟制住她,限制了她的行动。
兰芳愤恨地瞪着萧婧华。
撬不开殷姑的嘴,她只能一路问,千辛万苦才找到这儿来。姑娘还在等她,她一定要把陆大人请回去。
兰芳嘶吼,“陆大人,姑娘伤重,求您发发善心,回去看看她吧。”
她手里紧紧捏着一块白布,借着灯光,萧婧华看见了那上面的血迹。
双颊遍布泪水,风尘满满,狼狈至极,眼里的担忧和悲伤不似作假。
方才那人,便是去通知他的吧。
箬兰听烦了,捂住兰芳的嘴,不顾她的拼命挣扎,在她耳边恶声恶气道:“你家姑娘要死了,你不在她床前守孝,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箬竹柔声接话,“那想来,也不算严重。”
兰芳恶狠狠地瞪着她们,捏着血书的手拼命挥动。
萧婧华并未斥责她们,抬首仰望夜空,安静等待。
今夜的星可真亮啊。
兰芳的吵嚷声渐渐弱了,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她缓缓笑了。
亮得眼睛疼,酸得让人想落泪。
人影渐渐清晰,兰芳目中大亮,力气猛地爆发,挣脱了箬竹箬兰的束缚。然而她手脚麻木,脚下蓦地踉跄,整个人摔落在地,膝盖磕在石板上,疼得她出不了声。
夜风拂面,含着血迹的白布顺着风,飘到来人脚下。
萧婧华低头。
【明月夜,亲断绝。君之面,似曙雀。身虽陨,心不怨。浮萍一叶,与君长诀来世见。】
字迹不算清晰,有的笔划被血晕开,字里行间却写尽了情意。
萧婧华闭眼,问他,“你要走?”
低低回音和着夜风缭绕耳侧,“是。”
她缓缓睁眼,才发现,向来不动声色的陆埕,此刻清隽的脸上堆砌着显而易见的慌乱焦灼。
似是被那抹焦急刺痛,有泪自眼底涌出,萧婧华眼前发昏,猛地爆发。
“不许走,本郡主命令你不许走!”
双眉一瞬间皱起,陆埕眼里有雷暴聚集,他冷下脸斥道:“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在无理取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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