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院第二天上午,沈宝云又见了一次主治医生。
丛欣一直陪在病房里,时为赶在酒店上班之前,接了朱明常来医院。朱岩当时已经到了迪拜,正在机场等着转机飞上海,也通过视频跟医生谈了谈。治疗方案就这样确定下来,沈宝云签了风险告知书和DNR,手术排在入院之后的第三天。
接下来的大半日,便是办各种手续,做各种术前检查。
沈宝云平常活动不少,这才一天缺席,好几个群就有人惦记她。有她过去江亚饭店客房部清洁组的同事,有老年大学的同学,还有沪剧沙龙的戏友,一个个地打个视频电话过来赛博探病。都是年纪挺大的老人,讲话大多带着点江浙各地的乡音,问她感觉怎么样,介绍自己骨折的经验,或者告诉她谁谁谁做过这个手术,才几个月已经恢复得很好,没什么要紧。或许也是因为年纪大,那些安慰是淡然的,再聊到谁谁谁身体不好,查出来坏毛病,甚至谁谁谁没有了,同样是淡然的。
到了中午,朱明常送饭过来,手里提一只不锈钢保温桶,一层层打开,米饭,汤,荤素几样小菜,摆满病床上的小桌板。但毕竟做好之后焐了一阵,什么摆盘、色面肯定是没有的,大概算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局促的一顿饭。
丛欣看见其中一格,还是莲藕芡实土鸡炖的汤。
朱明常坐在床边,拆肉给沈宝云吃。沈宝云还要怪他,说:“叫你不要跑来跑去了,医院有订饭的。”
朱明常说:“医院食堂跟我做的比?”
沈宝云说:“嗯,比不过你。”
朱明常说:“你这种话讲得就不真心。”
沈宝云说:“说你好又不行。”
朱明常觉得没劲,不说话了。
沈宝云吃了几口,又道:“晚上少做点,就给欣欣带一份,我手术前面禁食的。”
朱明常点点头,说:“好,我晓得了。”
其实中午也带的太多。下午西餐厨房餐间休息,时为抽空过来了一趟,正好坐在床边把剩下的饭吃了。
结果到了傍晚,朱明常又来了,手里还是提着那只不锈钢保温桶,一层层打开,米饭,汤,荤素几样小菜,照样摆满了病床上的小桌板。
沈宝云怪他:“怎么还是那么多?我又不能吃。”
朱明常说:“一点点没法做。行了,不说了,吃饭吧。”
沈宝云说:“医生讲了我不能吃东西。”
朱明常沉默,静了静才说:“我不晓得自己还能做什么……”
丛欣听得有些难过,赶紧圆场,说:“我要吃的,而且一会儿妈妈和为为妈妈也该到了。”
入夜之后,张茂燕和朱岩的航班相继落地,两人都是从机场打了车过来,直接到医院,正赶上在病房里吃这顿饭。
饭后说了会儿话,她们都说要留下陪床,但还是被丛欣劝了回去休息。到底都是五十七岁的人,又是临时买的机票,加上中途转机,一路十多个小时,几乎没怎么睡过。
她们陪着朱明常走了,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丛欣和沈宝云两个人。
护士过来巡视,挂水,抽血,量血压,见这屋子里一天就没断过人,笑对沈宝云说:“阿婆福气真的好。”
沈宝云也笑,说:“是的呀。”
其实骨科病房里老人不少,像他们这样的也挺常见。
丛欣陪护了一夜又一天,进进出出,难免看到同一层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极个别的才是一个人,有事按铃等着护工。大多都挺热闹,许多亲戚和孩子来探望,鲜花水果摆满床头,椅子都不够坐。
但医院就是这样,总能让人看到人生的尽头,莫名想到一些终极的问题,比如到底哪一种人生更好?家到底算是什么?几十年匆忙的一生又是否值得?
丛欣看着,渐渐觉得那些情景似曾相识,想起高考那一年,自己的外婆去世之前住院的时候,也是偌大一个家庭的人聚在一起,其实多半只是等着老人走。仅仅几天功夫,过往所有和睦的假象便都破碎了,就像是在回答前面那一问,家不算什么,人生不值得。
她害怕去想这个问题,又有些好奇,沈宝云会怎样评价大半生的婚姻,由此构建起的家庭,和自己的人生呢?她知道这念头不吉利,想要甩掉,却始终萦萦绕绕,挥之不去。
但她没有问,却是沈宝云主动说起从前。
老人絮絮地想当年,讲自己和朱明常都是十六岁进的江亚饭店,与工厂相比不是大单位,但也有好几百个人,两人又在不相干的部门里工作,因为很偶然的一件事才认得,又过了七八年,领导撮合,才开始谈恋爱。因为她本来不想结婚的,而且还觉得自己和朱明常的性格太不一样了……
丛欣听着,忽然想问沈宝云,到底是如何做出这一个又一个决定,结婚,生育,一同生活几十年。哪怕现在看起来结果是好的,但那个时候呢?
她知道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知道自己这念头多少有些荒诞。工作上再复杂的事情她都能看明白,大家也都当她应该是一个洒脱通透的人。但其实酒店万事都有SOP,几分钟办完入住,客房清洁达到怎样的标准,点单之后多久上菜,甚至客人距离几米,开始目光接触,露出微笑,一切都是确定的。而关于“家”的选择,一切都不确定,也不可能被确定。
沈宝云又为这一份不确定继续加码,说:“我那时候就由着自己性子活,要他做饭,不许他吃蒜,只生一个孩子,他迁就我太多了。前一阵看一本书,里面写一对老夫妻,女的问男的下辈子还要不要跟她过,男的说不要,她才知道全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我有时候想,要是问他后不后悔,他大概也会说后悔吧。”
但丛欣自然要表示反对,说:“外婆,你干嘛这么想?”
沈宝云笑了,说:“你放心,我不会问的,就像什么‘你会不会一直对我好?’‘以后年纪大了,你会怎么对我?’这种话问出来就没有意思了。”
丛欣一瞬被戳中,就像她无法问沈宝云值不值得,有些话就是不能说的,只要说出来就已经是一种质疑,好似观测会导致量子坍缩一般。
沈宝云看着他,摸摸她的头,说:“欣欣,你没有什么好怕的。”
丛欣怔住,抬头看沈宝云,自以为猜到她话里的意思。
沈宝云却笑了,说:“但我也不是在劝你跟为为在一起。”
丛欣愈加意外,一句话都说不出。
沈宝云仍旧笑着,也是缓了缓才说:“我早看出来了,不过我不会劝你们在一起,也不会劝你们别在一起。我不能这么做,也不想这么做,这种事只有你们自己决定。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结果怎么样,你没有什么好怕的。你小时候就那么勇敢,摔倒了会自己爬起来,再把脚踏车骑回家。而且,我们也不是那种一般家庭,我们不会散的。”
丛欣听着,忽然泪目,却又笑起来,重复沈宝云的话:“不是一般家庭,听起来好高级啊。”
沈宝云也跟着哈哈笑了。
那一瞬,丛欣想到“406”那个群。这两天他们各自把朱岩和张茂燕也拉了进来,现在群里有六个人,不一样的姓氏,有的有血缘关系,有的没有,甚至并不总是生活在一起。确实不是一般家庭。
病房有人敲门,她们才停下,朝门口望,是时为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朱明常。
“怎么啦?”丛欣和沈宝云都问。
朱明常没说话,还是时为替他讲:“我来的时候,看到朱师傅在外面……”
朱明常这才开口道:“欣欣,你今天回去休息吧,我来陪夜。”
丛欣看看朱明常,又看看沈宝云。
沈宝云也对她说:“欣欣,你们回去吧,让你们外公在这里。”
丛欣又看时为,时为眼神催促,她这才站起来,笑说:“好,那我们走了。”
她拿上自己的东西,和时为一起出了病房。两人关上门,回头透过门上小块的玻璃,看到朱明常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握住沈宝云的手,也许说了什么,也许没有。
他们去搭电梯,一直到走进轿厢,时为才开口道:“我刚才跟朱师傅已经在外面坐了一会儿了,朱师傅一直在跟我讲他们从前的事情。”
“讲什么了?”丛欣问。
时为说:“讲他做学徒的时候,一口山东话,老师傅只会讲上海话,还带点川沙那边的乡音,外婆给他当翻译。讲他有一次手烫伤,外婆那时候是单位的卫生员,坚持一定要送他去医院。讲外婆本来不想结婚的,因为娘家对她不好,还讲你别看她对你们挺好的,其实脾气爆得要命……”
丛欣听得大笑,却又有些感动,手术的前一夜,沈宝云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朱明常也一样,竟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浪漫的巧合。
除此之外,时为还有另一个发现,直到这一夜,才知道朱明常从前讲过的那个故事里受伤的学徒其实就是他自己,也终于看到他手掌上的那一处伤痕。许多年过去,已经很淡很淡了,要是他不说,没有人会注意。
电梯下到底层,他们出了住院部大楼。夜已经深了,医院的这一部分静下来,只有路灯照亮通往门口的一条路。夜风吹来,带着些许初冬的寒意。
两人都觉得这场景有几分熟悉,像是许久以前的一个夜晚,他也是这样到医院来找她,跟她站在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里讲话。
但此时的对话却是截然不同的了。
丛欣朝停车的地方走,开口问时为:“这几天怎么样?”
时为无声笑了,对着夜色呼出口气,说:“每天说的话比我在法国的时候一个月都多。”
丛欣也笑起来,知道这才是真正管理一个厨房的样子。
“你觉得是好是坏?”她问。
时为说:“我要谢谢你。”
丛欣说:“损我?”
时为说:“你这人为什么总这样?”
丛欣说:“哦,那是真心的?”
时为点头,是真心的。
六个月之前,她去巴黎找他,帮他回来,让他得以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管理自己的厨房,做自己的菜单。还有这次沈宝云的手术,他难以想象,如果发生在他回国之前,他该怎么办。
丛欣却觉得惭愧,说:“但我后来又都搞砸了。”
时为只觉荒谬,说:“你就揽自己一个人头上吗?”
丛欣看看他,笑了,确实,他也是有责任的。
“你后悔吗?”他终于问出来。
她看着他,也终于摇头否认。
他也看着她,笑了。
“丛欣,”他说,“你问我的问题,我一直都在想。”
“什么问题?”丛欣问。
“亲情友情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以我们的交情,如果走那条窄路,会不会叫彼此失望?”他一字一句地说完。
她等着他的答案。
他便给她答案:“亲情友情不是什么很贱的东西,但是我还想试试爱情。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许会变得脆弱,但我还是想试试走走那条窄路。”
冷淡月光下,她凝视他的脸,自觉从来没有与任何人对视如此之久,久到几乎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他老去时的面容。如果是在一部电影里,这时候他们也许应该接吻。而后镜头摇远,BGM起来,画面中央打出一个花体的The End,再渐渐淡出,直至银幕化为一片单调的黑色,宣告故事落幕。
但她只是笑了,对他说:“那就走吧。”
他一时没懂,直到她已经转身往前,才赶上去问:“你刚才什么意思?”
“我说那就走吧。”丛欣重复。
他也笑了,牵住她的手。
丛欣当晚到家,已经半夜了,进屋就看见张茂燕的鞋脱在门口。
房间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只是明显变干净了几个度,一看就知道张茂燕一回来就收拾了一遍,按照酒店做房的标准,家具表面除尘,拖地,洗衣服,随身带回来的一大一小两只行李箱当然也都拆开,分门别类放起来了。
丛欣自叹弗如,要是自己出差回到家,光拆行李这件事就能拖上好几天。
这时候主卧关着门,想来张茂燕应该已经睡了,她没去惊动母亲,悄没声回了自己房间,洗漱上床休息。
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脑中便又反复着这一晚的一幕幕——沈宝云对她说的话,两个老人在病房里对坐的样子,她和时为在住院部楼下牵着手走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起来,像两个小孩……
甚至还有母亲脱在门口的鞋子,以及房子里不止她一个人这个小小的事实,都让她有种安心的感觉,只觉是个分外美好的时刻,简直不舍得睡过去,却偏偏飞快地睡着了。
再睁眼,已是次日天明。
天是阴的,日光淡白,沈宝云的手术就约在这一天上午,像是一道关隘横亘在她和未来之间。但厨房传来打豆浆的声音,又好像带着点温度,叫这个深秋的日子不那么冷了。她难得没在床上赖,套上运动服起身。
张茂燕在外面估计也听见她的动静了,已经倒了两杯豆浆,又把蒸箱里加热好的包子拿出来。
丛欣走过去站到母亲身后,把下巴搁到母亲肩膀上。张茂燕笑起来,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把她的杯子递给她。
两人就那么对窗站着喝豆浆,吃包子,就像过去普通的早晨一样,却也都意识到对方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沉默。
沈宝云的手术八点三十分开始,她们吃完早饭,出门赶去医院。
走进病房的时候,朱明常仍旧陪在那里,时为和朱岩也已经到了。大家一起等着医生护士过来,做了最后的检查和确认,再一路把沈宝云送到手术室外。
手术做了三小时,他们便在等候区一起过了三百年。一直等到医生出来,告诉他们手术顺利,再等到沈宝云被护工从苏醒室里推出来,才算把这三百年过完。
当时麻醉药效还没过,沈宝云醒了,又好像没完全醒,很惊喜地看见他们所有人,说哎呀你们怎么来了?!就像是某个节日的早晨,听到敲门声,出来开门,发现他们一起出现在门外。
再往下讲话却有些颠三倒四,先说:“为为你不要跟欣欣吵架了,到时候她生气不跟你玩,你又要着急。”
又说:“岩岩你过来,你记性好,我把银行卡密码告诉你,我昨晚讲给你爸爸听,他非说你省点力气吧,我记不住。”
最后感谢医生护士,一个个地谢过来,还非要请人家去家里吃饭。
人家自然婉拒,她又说:“你们不知道,我们家两个大师傅,我们家的饭特别好吃。”
一通热情交流,把406的人都弄尴尬了,却也消解了当时的紧张。
手术之后还得在ICU观察一晚,确认一切指标正常,沈宝云才转回了普通病房。
头三天身上还接着引流管,卧床不能动。为了防止静脉血栓,医生开了药,同时让她做踝泵运动,两只脚先绷直再勾起,一绷一勾算一个,一次两百个,一天做四次。
对老人来说是有点累的,医生让陪护的家属督促。
时为只能抽空过来,默默观察,竟也有心得。他偷偷跟丛欣说:“你放心,外婆自觉着呢,只有在外公陪床的时候才耍赖不做。”
丛欣笑,说:“你真懂。”
当时两人已经分别向集团调查组报备了恋爱的情况,也是这时候才开始考虑,怎么把事情告诉各自的母亲。
时为那边简单直接,说了之后发了条消息给丛欣。
小灰人:我说了。】
包租婆:你妈妈什么反应?】
小灰人:她说好,祝我俩开心。】
丛欣羡慕,这确实就是朱岩的风格。
小灰人紧接着又问:你呢?】
丛欣有些烦躁,回:马上。】
还没等她“马上”出个结果,却是张茂燕先问她:“你房间里怎么换了张床?床头整面墙的颜色也不一样了?”
丛欣:“……”
虽然已经决定公开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床和墙的事不提也罢。
“那个床太旧了,睡着不舒服,就换了一张。”她勉强解释。
张茂燕说:“哦。”
也许只是随口应声,丛欣听着却有点心虚。
两人当时在家,她没事找事做,去厨房找东西吃。
张茂燕也跟着挨过去,站在她旁边,比了比两人的肩膀,说:“你是又长个子了吗?”
丛欣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反问:“我这岁数还长个子?”
张茂燕说:“那不粘锅怎么放吊柜最高一层去了?你不是只会用那个烧菜吗?”
“啊?”丛欣装傻。
张茂燕看看她,还是没往下问,从刀架上抽出最小的那把三德刀,又说:“还有这刀是怎么回事,那天我切水果,差点把手削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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