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住的那一带是市中心的老城厢,这十几年一直在拆拆改改,现如今旧区几乎都改造完了,住宅留得不多,普通人住得起的更少,附近也只剩下这么一家菜场。
丛欣平常买菜不是去超市,就是上生鲜平台,已经长远没来过菜场这种地方。此时看出去只觉比小时候那种干净了许多,各种菜摊、肉摊、熟食店全都搬迁进了统一建造的店铺,不再是马路两边占道经营的那种小摊子,看见城管就得跑。
但朱明常偏就喜欢那种不正规的,比如菜场门口路边上放着几个小篮子卖菜的,推个自行车卖黑鱼黄鳝的,非说他们都是自己种的,或者野外钓的,有那种大棚和养殖场里没有的天然味儿。
沈宝云也总是笑他,说:“谁给你自己种啊?最近一块自留地离这儿起码二十公里,人家一样批发市场拿的菜,卖给你每斤贵两块。”
朱明常赌气蹲下看看,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没再理那个说“鸡毛菜种给自家孙子吃”的老太太,进了正规菜场。
外头马路上正值早高峰,菜场里面也是最热闹的时候,只是热闹的是另一群人,几乎都上了些年纪,拖个小车,一家一家店看过去,问问这个,问问那个,路上遇到邻居,停下来讲话又能讲半天。
二老也是一样,丛欣就这么跟在他们身后,帮忙提东西,同时听着两人拌嘴。
中秋节没能吃上的大闸蟹,现在总算到了最好的季节。朱明常在相熟的水产老板那里买了两对,又去另一家店里看土鸡。
沈宝云说:“买只炖汤吧。”
朱明常说:“不炖,烧鸡块。”
沈宝云说:“我不爱吃鸡块。”
朱明常说:“我还不知道你嘛,就是懒,鸡汤拌饭,省事了。”
沈宝云说:“过去不都是你在讲的嘛,立冬炖荤汤,现在我要吃,你又不做。”
朱明常说:“那时候几岁,现在几岁?你现在多懒啊,能喝汤就不吃肉了。”
沈宝云说:“人家都说老年人多吃水果蔬菜,就你老盯着我吃肉。”
朱明常说:“多吃水果蔬菜是说给肉吃得多的老年人听的,我再让你多吃,你把水果当饭吃得了。”
可说归说,他到底还是挑了只冷鲜的母鸡,再去隔壁菜店买了一段莲藕,捎上些芡实,都是炖汤的材料。
从店里出来,沈宝云看见门口几个塑料筐里陈列的各色水果,惊喜说:“这么大个的无花果!”
朱明常又说她:“还买水果,你当饭吃得了。”
沈宝云没理他,蹲下挑了几个递过去。朱明常也就这么接了,一起拿着去老板那里称重付钱。
沈宝云回头低声跟丛欣嘀咕:“你别看你外公装的好像什么甜的都不吃,其实根本不是,尤其他这几年牙齿不行了,就喜欢这种甜的软的,自己还在院子里种了一颗无花果树,可惜老是不结果子,把他郁闷的哈哈……”
丛欣跟着笑,甚至感觉有点嗑到了。
整个菜场逛完一圈,三个人提着食物原路出来。
丛欣忽然看到菜场门口那条路上开着家小吃店,名字有点眼熟。她走过了才想起来,就是原本开在望云路蓬莱路口的那一家。高中一年级的暑假,她跟时为一早跟着朱明常出来买菜,经常吃这家的生煎和锅贴。十几年过去了,居然搬迁到了这里,仍旧在营业。
她让外公外婆稍等,特地跑回去拍了张照片,发在“406”那个群里。
那天午饭和晚饭,她都是在外婆家吃的,吃三顿白食难免有点不好意思,便也帮他们做了不少事情。
她替朱明常转了一台旧手机上的聊天记录,替沈宝云抄了一段沪剧的简谱和唱词。
还有一台蝴蝶牌缝纫机,是沈宝云一直用来改衣服的,不知怎么坏掉了。丛欣说换台新的吧,电动的那种。但沈宝云嫌太浪费,而且丛欣也知道这台缝纫机是四十多年前货真价实的奢侈品,回家开了车过来,跟朱明常一起把这大家伙拆开,装进后备箱,再送去天津路中央商场,找个老师傅,看看还能不能修理。
也是在那儿等着维修的时候,小灰人才在群里回了条消息,没头没脑的一句:那时候三块五。】
丛欣琢磨了一下,总算弄明白他说的是从前的价钱。在她发的那张照片上,生煎和锅贴的标价已经是七块钱一两了。她看着这句话笑了,忽然有种时间悠然流过的实感。
晚上快到闭餐的时候,时为才得空看手机,发现上面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和新消息提醒。
待他飞奔离开酒店,打了辆车赶到医院,沈宝云已经从急诊进了骨科病房。丛欣出来,在住院部骨科病房那一层的电梯厅里接到他,跟他说了事情经过。
他们那时候刚吃完饭,丛欣去中央商场取那台修好的缝纫机,朱明常出门倒垃圾,沈宝云一个人在家,不小心摔倒了。当时觉得没什么,人能站起来,还走了几步,挪到沙发上坐好。等朱明常倒完垃圾回来,进门就看到她仍旧坐在那里。
丛欣后来赶到,沈宝云还笑着把当时的对话学给她听。
她叫他:老朱。
朱明常说:啊?
她说:我大概闯祸了。
朱明常没懂,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说:你又做啥啦?
沈宝云说:我跌了一跤,感觉不大好。
丛欣讲到这里,忽然有点想哭,她低头忍了忍,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检查都做了,髋部骨折。医生讲可以手术,也可以保守治疗。叫家属商量,决定选哪一种。”
时为说:“那医生建议呢?”
丛欣一边回忆一边告诉他:“医生建议手术,置换一个人工关节,顺利的话能恢复到自己走路。但是考虑到外婆已经八十五岁,还有高血压这样的基础病,术中术后都可能有风险,全麻对心肺功能也是种考验,到时候可能供氧不足引起脑病。也有保守治疗方案,但那样的话,就是瘫痪在床上了。而且也不是说就会没事,卧床也会有并发症,身体状况会慢慢变坏……”
两人其实都没经历过这种事,两个选项说完,站在那里仍旧无措,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选择。
旁边一个中年女人听见他俩说话,插嘴说:“我妈就是刚做完手术,在ICU里一天多了,还没醒呢。”
“多少岁啊?”丛欣问。
女人回:“六十九,也是高血压,平常吃的药,病史什么的我都整理好了给医生,做过评估才动的手术。”
女人没再往下说,但听的人都能懂。概率这种东西落到一个人头上,其实只有零和百分百两种可能。
他俩没讨论出一个结果,倒是丛欣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那边是沈宝云,还是用一贯温温软软的语气说:“为为到了吗?你带他来病房里吧,我们一起商量。”
“好。”丛欣答应,带着时为去了病房。
她这回没听沈宝云的话,骨科有特需的单人间就立刻住了进来,否则这时候大概还在急诊抢救室里等床位。
两人走进去,便看到沈宝云躺在病床上,面色有些苍白,精神尚好。朱明常站在床尾,也像他们一样无措。
第77章
丛欣和时为开口叫外婆,沈宝云便笑起来,还是平常眉眼弯弯的样子,招呼他们在旁边陪护的床上坐下,对他们说:“我刚刚在跟老朱讲,我已经想好了,决定做手术。我知道费用挺高的,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们自己积蓄还够……”
时为打断她说:“不是钱的事。”
沈宝云点点头,又笑,说:“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
她在此处停了停,才开玩笑似地往下说,“手术要是顺利,那就最好。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想签那个……那个什么不要抢救的同意书。万一手术当中发生点意外,或者出了手术室之后,我没能醒过来,我不想被医生按啊按的,再浑身插满管子躺在那里……”
这话她其实早就讲过,而且讲了很多遍。平常看电视剧或者纪录片,每次碰到类似的场景,她总会这么跟朱明常念叨一遍。朱明常也总是回,你别瞎讲八讲。
现在,朱明常还是那句话:“你别瞎讲八讲……”
只是说出来,感觉完全两样。
丛欣听得有点受不了,说:“外婆,你先别着急,医生都讲了,让家属一起商量。”
沈宝云还是笑,点点头,说:“好的呀,我们一起商量。”
时为没再说什么,直接拿了手机,打视频电话给朱岩。丛欣看见,也打给张茂燕。她没纠结所谓家属到底包括哪些人,不管怎么说,她跟张茂燕自然是算在其中的。
瑞士那边还是下午,马尔代夫刚刚落日,上海已经深夜了,一家人就这样开始讨论治疗方案。
沈宝云对着两边镜头,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包括做手术和自愿放弃抢救的决定。
每个人都有话要讲,但她先问朱岩:“你是医生,你说哪种更好?”
朱岩是最后一个听说这件事的,这时候却被要求第一个回答。她在画面里看着母亲,说:“你当我是医生,那既然满足手术指征,我建议做手术。现在髋关节置换的技术很成熟,成功的几率很高。要是选择保守治疗,愈后远不如手术,而且长期卧床的并发症风险也不小,褥疮、栓塞、肺部感染,身体状况恶化起来很快的。”
沈宝云竟有些得意,对病房里另外三个人说:“你们看吧。”
视频画面中,朱岩却忽然哽咽,又说:“但是妈妈,你不要因为担心没人照顾,就觉得自己只能这么选……”
丛欣被这句话击中。刚出事的时候,她听到沈宝云说“我大概闯祸了”,便有种心碎般的感觉。她知道朱岩的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沈宝云这么坚决地选择手术和放弃抢救,多少有一点不愿意拖累家里人的原因。
张茂燕早几个小时已经收到丛欣发给她的消息,她比朱岩知道的早一些,这时候已经在码头等船,她在视频里打断朱岩说:“朱岩,我知道你是医生,比我懂的多。但是我说一句,要是师父选保守治疗,我可以照顾的。我回上海,我来弄。什么褥疮,栓塞,好好照顾,不会有的。”
朱岩也跟着说:“我看了今天直飞上海的航班还有座,我马上订机票。”
张茂燕怕她误会,又赶紧解释:“我不是说你不照顾……”
沈宝云反倒笑起来,说:“你们两个怎么还吵上了?”
两边都道:“没吵,不是吵。”
沈宝云对朱岩说:“你们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干嘛搞得像见最后一面一样,还这么远赶回来。”
又对张茂燕说:“你也别发神经,那个岛上风景多好,我要是年轻点,我也去那里上班。”
张茂燕转头抹掉眼泪,说:“好什么好,总共就那么大地方,那么几个人,去趟城里还得坐船。其他员工不是当地人的,最多做一个夏天就走了,我也早就待够了。说是天堂,其实天堂也就那样。”
沈宝云听得笑起来,揶揄:“你现在讲话还蛮有哲理的。”
张茂燕一下没忍住,哭着笑出来。
沈宝云这才说:“你们都不要这么想,我不是怕没人照顾,确实就是我自己想做手术。我什么性子你们不知道吗?保守治疗,瘫在床上,我受不了的。”
这话让几个人同时沉默,他们都知道是真的。沈宝云一辈子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年轻时候遇到不平就跑去经理办公室拍桌子的脾气,不可能接受缠绵病榻的生活。
最后,还是朱岩开口,说:“妈妈,到底决定选哪一种,总要等到早上医生来,你再考虑一个晚上,我现在去机场。”
视频讨论就这么结束了,时为和丛欣轮不到发表意见,但剩下的事情都要由他们来做。
医院原则上只能一个家属陪夜,特需病房宽松些,但也只有一张陪护睡的床,人多了反倒大家都没法休息。
朱明常说:“我留下。”
丛欣说:“外公你别闹,肯定是我。”
又对时为道:“你送外公回去,你自己也好好休息。”
朱明常自然不愿意,还是沈宝云开口,说:“你赶紧回去吧,别把自己弄生病了,还要别人照顾你。”
朱明常怨她:“你这张嘴巴……”
沈宝云笑,反问:“你嘴巴好?”
朱明常看着她,不跟她争了。丛欣再一次有种心碎的感觉,忽然发觉外公又衰老了一些。从一个曾经可以给孩子庇护的大人,变成需要照顾的老人,这过程那么漫长,却又好似短暂的一瞬。她怕自己会哭,没敢再看,去卫生间倒水。
时为临走回头望向丛欣,像是还有话要跟她讲,但终于没说出来,只是陪着朱明常走了。丛欣看着他们离开,给沈宝云擦身洗漱,再去叫护士,加了安定类的药,摇低病床,让老人睡下去。
“疼吗?”她问沈宝云。
沈宝云摇摇头,说:“还好,没什么感觉。”
隔一会儿忽然又笑了,丛欣问:“外婆笑什么?”
沈宝云说:“从前都是我问你,疼不疼?”
丛欣点头,她当然记得这句话,出现过无数次。
“记不记得你刚刚学会骑脚踏车的时候?才骑出去一圈,一边哭着一边骑回来,说外婆,外婆,我摔倒啦——”沈宝云学着她当时的语气讲述。
丛欣发现自己竟然也记得这件事,大概是幼儿园中班,一个夏天的午后,雷雨初霁,甚至好像还能闻到当时草地泛起的泥土味道,她终于学会骑拆掉两边辅助轮的小自行车,与时为一前一后骑得飞快,沈宝云根本追不上。
“黑历史啊!”她抗议,也跟笑起来,却又有一丝泪意。
沈宝云摸摸她的手,说:“怎么是黑历史呢?我那时候就觉得我们欣欣多勇敢啊,摔倒了自己爬起来,还能把脚踏车骑回来。”
丛欣带着眼泪笑,直觉沈宝云还是从前的样子,不管她和时为干了什么,都能找出夸奖他们的角度。
病房里关了灯,药物开始起作用,沈宝云很快睡着了。
丛欣却辗转难眠,起初脑中只是反复想着这一晚发生的事,医生说的话,家属的讨论,但是很快许多更久以前的记忆一并涌上来,几乎让她无法抵挡。
她看到406那间暗红色油漆的木门,门上党员之家和五好家庭的小牌牌,门后面的厨房,以及相距不过两步距离的两个房间。看到春天梧桐新叶初绽,灰白头发的女人一手牵一个孩子,从那里走出来,笑笑闹闹地下楼去玩。看到初夏的风吹起窗帘,两个孩子躺在床上午睡,还是那个灰白头发的女人侧卧在他们身边,为他们打扇。看到秋天落叶,他们骑红蓝配色的小三轮自行车,或者一前一后趴在静安公园旋转木马的背上……再到入了冬,他们围坐在小厨房里过年……
所有这些,都与沈宝云的笑脸和朝她伸出的双手叠加在一起。她翻身过去,借一点月光看着病床上那个人的轮廓,哪怕看不清,却还是能清晰记起那种有如陈旧丝绸般的触感,温暖,干燥,布满细密的纹路。
她在黑暗中努力控制着抽泣的声音,最后终于还是放弃了,尽量轻地起身,穿上外套,出了病房,到走廊上去。
已经是深夜了,外面灯光长明,但也很安静。她一直走到电梯间,看到那里有一排不锈钢椅子,便坐下来。
时为回来的时候,她仍旧坐在那里。电梯门打开,他从里面走出来,两人面对面看见,都以为是错觉。
但他终于还是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说:“我送朱师傅回家了,他收拾了点东西,叫我拿过来。”
丛欣点点头,却也知道他完全可以第二天早上再送来的。她看着他,身上有太过明显的疲惫。她只觉心被牵动,说:“你快回去吧,今天忙一天了。”却又有点担心他误会,她这么说,并不是为了他明天能上班。
但时为没动地方,也不去细究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是问:“你怎么没睡觉?”
丛欣说:“睡不着。”
他轻轻笑了声,回答:“我也一样。”
丛欣忽然无话,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伸手揽过她的肩膀。
不需要更多言语,她便那般默契地靠到他身上,埋头在他胸前。他也跟着低头下去,侧脸贴着她的头发,双臂拥抱住她。就在那个小小的静谧的拥抱里,她开始静静地哭泣,是这一晚不曾有过的痛快。
那天夜里,他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电梯间坐了很久。有护士从办公室里出来,推着辆小车沿着走廊一间一间屋子地查房,一定看到他们了,但在医院这种地方,也很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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