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话一出,那女人竟期期艾艾地抽噎了起来:“说来话长,奴家原来自于凡尘之中,曾是沈剑君的爱人......”
这开头的叙述让云挽惊愕地微微张嘴:“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本就是段孽缘,”女人继续抽噎,“奴家那时也不知晓沈剑君修的是无情道,否则奴家也不会去招惹他。”
她的声音哀婉,听在耳中几乎令人潸然泪下:“当年的沈剑君还是位惊才绝艳的少年郎,我对他一见钟情,我以为他也是爱我的......”
“可就在我们大婚那日,他却将无霜剑刺入了我的胸口,那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一切皆是阴谋!他从一开始就想用我的命来成全他自己的修行......”
女人声泪俱下地控诉道:“若非当年的杀妻证道,他又怎会有如今的成就!可谁又能知道,他在杀完我后,竟又后悔了,还将我的魂魄拘来,困在了此处,令我永世不得超生......”
这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听得云挽一愣一愣的,那女人又道:“我原本是怨他的,可后来又觉得他对我还是有情。”
她的语气很复杂:“但我毕竟已经死了,更何况他如今还有了新欢。”
“新欢?”云挽不明白。
“对呀,就是妹妹你呀,你看沈剑君对你那般上心,你自然就是他的新欢呀。”
“你、你在胡说什么!”云挽慌张得都有些结巴了,“沈师兄只是我的师兄,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你不必再解释了,”女人叹了口气,“你只需触碰这朵水莲,将我放出去,我会自行离开,将这飞泠涧让给你们这对有情人。”
云挽的脸色一阵红白变化,她突然就意识到了不对。
“你是何人,”她嗓音发紧,“为何一直引诱我触碰水莲?”
云挽质问出声后,那女人竟诡异地沉默了下来,周围霎时变得安静,只有清清泠泠的流水声。
僵持片刻,那声音终于再次咬牙切齿地响了起来。
“你这小丫头怎地这么不好骗?”
云挽露出惊愕之色,因为那声音不再是妩媚的女人,而变成了一个略有些轻佻的少年音。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连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冷哼道,“还真是个乡巴佬!”
前半句苍老沙哑,后半句却又成了稚子尖锐的童音。
那不断变幻的声音让云挽产生了一种头疼眩晕的感觉,她往后退了一步,踉跄地跌在了地上。
“亏得老子还帮你换了衣服,”又是女人妩媚婀娜的声线,“让你碰一下水莲你都不愿意,真是个白眼狼!”
云挽隐隐作痛的头,表情古怪地看向了那朵水莲,封在其内的黑气剧烈涌动着,透出一种狰狞的阴暗。
“我的衣服真是你换的?”
“那不然呢,”少年笑得浮夸,“难不成你还指望沈鹤之那个臭小子吗?他一个修无情道的和尚,哪敢脱姑娘的衣服呀!”
“你......是男是女?”
“怎么?若我是男子,你还要嫁给我不成?”它的声音竟又变成了一个青年的声线,且让云挽觉得有些耳熟,她思索了片刻,突然意识到,那竟是沈鹤之的声音。
端坐在溪中石像在水流间慢慢蠕动,竟逐渐形成了一个人影,云挽定睛一看便发现,那人正生着沈鹤之的面容,只是他的神情太轻浮了,让人很难将他与沈师兄联想到一起去。
云挽是第一次见到这等神迹,她满脸的不可置信,那男人便慢慢向她走来,最终在她面前站定。
他俯身而来的瞬间,周身又涌动了起来,只是瞬息,他竟又变成了一名少女,而它的那张脸,则恰好是云挽的模样。
“少女”轻轻捏住了云挽的下巴,眯眼笑道:“的确是漂亮的脸蛋,怪不得沈鹤之会喜欢。”
她的手指很快点在了她的脸颊上:“可惜这里被缺德的人给划伤了,真想把她的手给剁下来。”
这感觉实在太惊悚了。
“你不要胡说!”云挽伸手想挥开那只捏住她下巴的手,胳膊却从一层水幕中穿过,并未碰上任何实体。
“少女”笑嘻嘻地看着她:“我怎么就胡说了呢?你不知道吧,在你之前,沈鹤之可从没领过哪个姑娘回飞泠涧。”
“你昏迷了整整三日,这三日里你睡的是沈鹤之的床,盖的是沈鹤之的被,他自己都跑去客房睡了。”
“少女”叹息道:“就这样也睡不安稳,你大半夜不知道梦到什么了,总‘沈师兄沈师兄’地叫,哎哟,叫得那叫一个可怜,沈鹤之的听力极好,你一唤他,他就跑去看你,又是给你喂水,又是为你疏通经脉的,一晚上都睡不了个囫囵觉,可怜他白日里要去给太虚剑川当狗,晚上还要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你倒好,连知道都不知道......”
“少女”的描述让云挽的脸更红了,她嗫嚅着嘴唇想反驳,可愣是不知要如何反驳,她那时昏迷了,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她疯了吗,为什么要在睡着的时候唤沈鹤之......
“少女”唏嘘地摇了摇头:“我反正不知道沈鹤之是怎么对待其他姑娘的,但他总不能对谁都这么温柔吧,他看着也不是什么温柔的人。”
“要说他不是喜欢你,我可不信。”
“这不可能的,”云挽的嘴唇动了动,“你就是故意在骗我,刚刚还编了那样的故事。”
“什么故事?”“少女”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杀妻证道的故事吗?”
她像是觉得很有趣,竟笑了几声:“我这不是想看看你听了之后会不会吃醋吗?小丫头,你肯定吃醋了吧。”
“我没有!”云挽急声否定。
“沈师兄只是将我当作师妹,”她强作镇定地努力解释,“我与沈师兄才认识不久,你不要、不要这么说......”
“这有什么,”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仍顶着云挽的脸,笑眯眯的,“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吗?现在是师妹,以后就是爱人了。”
“你别看沈鹤之那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他活到现在,就没真正和女人接触过,你若想引诱他,可谓是轻而易举!”
它说话的同时,身体又一阵蠕动变化,这次它却变成了一副陌生少年的模样,那少年生得很漂亮,五官有一种完美到诡异的感觉,令人分辨不出它的性别来,云挽隐约觉得,这应当才是它真实的容貌。
“小丫头,你不也是喜欢沈鹤之的吗,我一提他你就脸红,你敢发誓你不喜欢他?”
它开口发出的声音同样雌雄莫辨,既有着女子的柔婉,又带了几分男子的沙哑,很是古怪,令云挽一时都没注意到他在说什么。
而就在这时,一道寒光突然从天边斩来,迎头劈下,一剑便将少年的身体劈成了两半。
水花四溅,伴随着一声仿佛融合了不同声线的惨叫声,那少年迅速崩溃成了一滩水,散了一地。
青年执剑出现在它身后,神情冷漠。
“沈鹤之!”少年大骂起来,“老子又没做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和我一样被囚禁在这个鬼地方,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吗!”
它话音刚落,沈鹤之便回身一剑点在了那朵涌动的水莲之上,霎时冰冻万里,整条奔流的小溪都被冻成了雪白的冰柱,而那古怪的声音也总算消失了。
云挽有些慌张,她抬眸看去,沈鹤之也恰向她看来。
观他神情,应当是没听到那古怪少年说的那些话。
“它没同你胡说什么吧?”
沈鹤之这一问,云挽不禁窘迫起来,她想起了刚刚听到的那些事,她难道真的在昏迷时,多次于睡梦中呼唤沈师兄吗?
她担心那东西在骗她,可她又不好去找沈鹤之确认。
“对不起,”云挽下意识道歉,“是我打扰到师兄了。”
沈鹤之轻蹙眉,他收剑回鞘,抬脚走至了云挽面前,垂下视线看着她。
“你没做错什么,为何要道歉?”
他向她伸出手,云挽慢慢握住,沈鹤之便微一用力将她扶起。
她身上又沾上了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去拍衣摆上的泥,沈鹤之却在此时将指尖在她额间轻轻一点。
一道灵光闪过,衣裙之上的泥污竟转瞬褪去。
云挽停下动作,露出惊异之色:“原来衣不染尘的仙人就是这般来的。”
“这不难,你如今已通窍引气,可以开始修习一些简单的灵术了。”
云挽怔了怔,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双手,其实她刚醒来时,便隐隐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出现了一些变化,感官更加敏锐,连空气中的细微之处都能有所察觉。
只是她原先根本摸不到修炼的门路,怎会突然这么快就通窍引气了?
“是师兄做了什么吗?”
沈鹤之“嗯”了一声:“你已过了最适合入道的年纪,若无人助你打通经脉,你是很难凭借自己踏上修行之路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原本想晚些再帮你通窍引气,但恰逢你负伤,我就顺手为之了。”
云挽总算明白为何那些教导外门弟子的教习会敷衍她了,她是得罪了大长老和崔檀昭的人,自不会有人敢同她讲这些,甚至于,或许崔见山将她扔在外门,就是想让她在入道的边缘苦苦挣扎一生。
凡人寿元有限,待她死去后,她手中的掌门令自然就能被他们收回去了。
“多谢沈师兄。”云挽看向沈鹤之,很郑重地向他道谢。
若没有沈鹤之,她大概真要按照他们设计的路线走完这碌碌无为的一生了。
沈鹤之却在此时偏头向那被冻结住的溪流看了一眼:“也是我的疏忽,通窍引气后便能听到它的声音了,我该提前设防好的。”
云挽顺着青年的视线也朝那边看去,她忍不住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她犹豫着,又觉得别扭:“我的衣衫当真是它给我换的?”
沈鹤之收回视线,这个话题令他神色间也多了几分不自然,但他还是耐心地向她解释道:“你不必多虑,它并非人族,非男也非女。”
见云挽一脸疑惑,沈鹤之想了想,又道:“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天魔。”
不等云挽回答,沈鹤之便轻摇了摇头:“抱歉,你并非生于昆仑墟,应当并不知晓这些事......”
“那大概发生在二十余年前,彼时天魔出世,昆仑墟生灵涂炭,后来三宫十二宗联手将其打得魂飞魄散,零散的魔魂就被分为了三块,分别镇压在了昆仑三宫之中。”
云挽明白了过来:“所以刚刚那个东西就是天魔的残魂吗?”
“是,也不是,”沈鹤之回答得有些模棱两可,“真正的天魔早已死去,刚刚那个,只是自天魔残存的力量中诞生出的新意识,它的本体被关押在太虚剑川的禁地浮玉林中,但因这突生的意识,时不时便会有弟子受到它的引诱,闯入禁地......”
沈鹤之在讲述这些时,神情一直有些古怪,他看了云挽一眼,才继续道:“后来,你的父亲便将这抹意识拘出,困在了这条溪流之中......”
“飞泠涧外围设有大量的封魔阵,加之我修炼的功法特殊,不会被魔引诱,这抹意识便一直同我生活在此。”
云挽觉得奇怪:“浮玉林既是关押着天魔残魂的禁地,难道还不如飞泠涧严密吗?”
而且飞泠涧不是沈师兄的住处吗?为何外围会设有大量封魔阵?
云挽有些反应不过来,沈鹤之却偏过头来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太异样了,她有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古怪少年最后喊出的那句,它说:“沈鹤之!你和我一样被囚禁在这个鬼地方,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吗!””
那是什么意思?
云挽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什么隐秘,但不等她想清楚,沈鹤之便转移了话题,他突然问道:“你的伤还疼吗?”
那双漆黑寂冷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云挽莫名有些心慌,她连忙摇头:“不疼了。”
“崔檀昭那日对你出手时,故意用灵力击伤了你的脊柱,她此举是想断你的根骨......我之前说要为你出头,便会说到做到。”
沈鹤之的话并未让云挽表现出任何愤怒怨恨之意,她反而认真地思索了片刻,然后问他:“师兄打算如何为我出头?”
“若是直接去找大长老讨说法,崔师姐是他的女儿,他最多面上惩戒一二,不会真的对她做出任何实质性处罚的......”
云挽抿唇:“若是师兄打算私下教训她,那便算是持强凌弱了,崔师姐可以随意对我持强凌弱,师兄却不能这么做,到时大长老责怪下来,便不会只是停留在面上的惩戒了。”
她的反应似是让沈鹤之稍有些诧异,他顺着她的话问:“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师兄能传授我剑术,这件事我想自己处理。”
沈鹤之并未反驳云挽的提议,他只说,当务之急是要给她准备一把趁手的剑。
于是第二日一早,他便御剑带着她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座高耸的山峰,浸在浓郁的仙雾之中,入口的石碑上印着三个用剑劈出的字,遒劲有力,暗藏锋芒。
“藏灵峰......”云挽慢慢念道。
“此处是太虚剑川储存典籍秘法的万法圣山。”
初入灵山,四周雾气浓白,令人看不清前路,只能望见影影绰绰的树影。
云挽一边亦步亦趋地跟在沈鹤之身后,一边好奇地左右看着:“我原以为典籍都会被安置在书阁中。”
沈鹤之却摇头:“此处的典籍皆记载有神术灵诀,自带灵性,有自己的脾气,书阁关不住它们。”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藏灵峰是整个望仙道的灵脉所在,也是灵气最浓的仙山,是安置这些秘法典籍的最佳场所。”
云挽懵懂点头。
两人复行数十步,眼前所见逐渐清晰。
灵树林立堆叠,交错的枝头上悬挂着红绳,红绳的尾端则绑着各色卷轴,散发着淡淡的灵光。
云挽自幼生活在俗世,乍一来到这仙家秘境,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只是一旦她妄图靠近那些捆着卷轴的灵树时,那枝枝丫丫的树便会如生出了四肢般,随着她的走近逐渐远离,仿佛是在刻意躲避她。
“此处的大部分典籍只有有缘人才能触碰,”沈鹤之解释道,“即使是几位长老来了也不例外。”
云挽不解:“怎样才算有缘人?”
沈鹤之思索了片刻,似是在考虑怎么同她说,沉吟半晌他才道:“你刚刚想触碰的那些典籍,其中一些是对修为有要求的灵巧术法,你如今修为不够,它们自不会允许你靠近......这便算是无缘的一种原因。”
云挽恍然大悟。
不过她分明记得沈师兄说今日要带她寻一把趁手的剑,可这藏灵峰中都是卷轴书籍,也不像有剑的模样,她不禁问道:“我们要找的是什么典籍?”
“我们不找典籍,”走于她前方的青年轻轻摇头,“我们来此,只是为了捡一段蕴含灵气的树枝。”
“树枝?”
沈鹤之“嗯”了一声:“用来为你刻一柄剑。”
云挽想,这藏灵峰大概真的极有灵性,因为沈鹤之话音刚落,周围的景致便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山林雾气终于散开,视野豁然开朗,一汪清澈的灵泉也随之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光屑穿过密叶投下,恰将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得如坠入林间的碎星,又似日光淌下的一滴寂静的泪。
四下静谧,他们仿佛进入了一方独立的天地,而在那汪泉水之前的地面上,则安静地躺着一段粗壮的树枝。
云挽驻足而立,一时有些被眼前的美景震住了,直至沈鹤之的声音从身旁响起,她才恍惚回神。
“这是此处龙脉的龙眼泉,名为觐仙镜,”他道,“因其光滑如境,且传闻拥有通晓过去与未来、直窥宿命的预知能力而得名。”
沈鹤之向前几步,将那截躺在地上的树枝捡了起来,在手中掂了掂,这才转过头看向了云挽。
他略作思忖,突然问道:“你打算何时回落日渊?”
太虚剑川并未强制对外门弟子进行限制,他们即使不每日同教习修行,也不会有人特意过问。
只是外门弟子若是无法在十八岁之前通过大测进入映月海,便会被分配去当杂役弟子,所以他们这些弟子对待修行都很勤勉刻苦,少有人会偷懒缺席。
云挽被沈鹤之问得忐忑,她小声道:“我今日就可以回去的。”
沈鹤之似乎没料到云挽会是这样的反应,他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终是轻叹了口气,缓了语气:“我并非是在赶你走,我是希望,若你在外门无事,不如多在飞泠涧留住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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