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不知为何,那全身焦黑的少年竟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他从前在哪见过他。
沈鹤之沉默着,祝妙安就有点着急了,她赶紧帮忙解释:“是因为挽挽你总说想见我爹,我那时刚认识你,也不清楚你的目的,便没有说明这层关系,后来进了阳炎洞,你舍命救我一事我不敢忘,所以后来我已没了隐瞒之心,只是此处危险,不方便细说,我便和我爹商量着等出去了再告诉你。”
“更何况,”她道,“挽挽你不也一直戴着幕离吗,这并非是刻意隐瞒糊弄的意思,只是留了一份警戒之心,我们那时毕竟也不算很熟。”
她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云挽便干脆伸手将头上的遮挡摘下,她的面容也终于清晰完整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在场的太虚剑川弟子,皆与祝妙安年纪相仿,自不可能见过从前的小祝掌门,所以他们也并未露出任何异样之色,可祝妙安的脸上还是出现了片刻的呆滞。
沈鹤之总守在云挽的灵堂里,那里也挂着一副他亲手绘制的画像,那便是祝妙安对母亲唯一的印象,而此时此刻,她面前这取下幕离的少女,竟与画像中的人一模一样,她也终是明白了她爹为何会反应如此激烈。
“我并未生气,”云挽道,“祝道友的隐瞒我也能够理解,我与祝道友相交时,也没有透露我的本名。”
“我的名字其实是云挽。”她的确神色如常,没有任何恼怒之色,甚至看起来出奇的友善。
只是在略微的停顿后,她竟看向了身旁的少年,主动道:“刚刚未与各位商量便擅自出手,也有我的不对之处。”
“但这位是我的未婚夫,我不可能放任不管。”
她此言一出,沈鹤之便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她。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中,周围的声音也好似一下子远去了,唯有少女的声音反复在耳边回荡着,像重锤一般,砸得他一阵气血翻涌,又像是最后的宣判,彻底将他判了死刑,而他此前的那些自我安慰也都变得极为可笑。
他的师妹终于回来了,不是转世,而是真正的重生,可她并非是要与他和他们的女儿团聚,她有了自己的新生,甚至有了新的爱人,她已经不爱他了,也再不可能属于他了。
现在的她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她不会希望他来打扰她,或许她也更加不愿想起从前的那些只有痛楚与悲伤的过往。
又或许,这本就是他应得的苦果,是他活该如此。
沈鹤之想移开视线,甚至想逃离此处,可他却又忍不住紧盯着那十指相扣的两人,忍不住想看看她如今爱着的人,到底是何等的模样,到底值不值得被她深爱。
在角落中因重伤而一直沉默着的有苏濯灵也猛地瞪大了眼睛,她早看出了燕少慈与云挽的亲密,但听到云挽如此说,她还是踉跄着,吐出了一口血。
最开心的,大概是燕少慈了,他没想到云挽竟会当众承认他是她的未婚夫,还是在沈鹤之这个属于她的命定红鸾面前。
他原本见沈鹤之突然现身,甚至对云挽带着明显的维护之意,心中还有些不安,担心着他二人是否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互生了情愫,而他如今这般落魄狼狈,又要如何去与谪仙般的沈剑君相争?
好在云挽最终还是选择了他,他那颗备受煎熬的心也终于落回到了肚子里。
燕少慈看着云挽,几乎克制不住地露出了欣喜之色,若非周围这么多人看着,他恐怕已经忍不住将她抱入怀中了。
少年身上也受了许多伤,都是来自地火的灼伤,但他还是撑着一口气,对众人抱了抱拳,特别是对着沈鹤之。
“在下名为燕少慈,是云挽的未婚夫。”
他知晓这般压不住的炫耀之姿其实很不该,甚至有些洋洋得意的小人做派,但他毕竟年少,得到了爱慕已久的姑娘如此直白的回应,他实在克制不住心底的那股冲动。
而不知是否是错觉,那沉默望着他们的青年,好像真的连脸色都变得苍白了几分。
燕少慈这三个字一出,沈鹤之也终于从少年的那张脸伤找到了那份熟悉感的源头,于是另一个名字也从他心底浮现而出。
越无疾。
他竟是越无疾!
沈鹤之又如何能想到,失去记忆,重获新生的云挽,竟成了这个人的未婚妻。
他很恼怒,却又阴暗地觉得庆幸,因为只有这个人是越无疾,他才能放心大胆地,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拆散他们。
第116章
祝妙安向来思维灵活、嘴皮子也利索, 但在看到云挽那张和她娘一模一样的脸后,她还是陷入了一种说不出话的惊惶中,她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才合理。
她不可能再叫她挽挽, 也不敢直呼她的名字, 但如今云挽并未想起从前,她更不能直接将她称作娘。
而在她从那份惊慌中回过神之前, 她的娘就当众介绍了她的未婚夫, 这个未婚夫还不是她爹。
祝妙安终于明白了“天要落雨, 娘要嫁人”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
她赶忙拉住了她那摇摇欲坠的爹, 以免事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这才赔着笑对众人道:“当务之急是离开阳炎洞, 有什么话还是等出去了再说吧。”
众人都没有异议,云挽也点了点头。
燕少慈被地火灼伤, 需要好好休息治疗才行, 否则那些伤势很可能会溃烂蔓延,伤及他的性命。
她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燕少慈此时正一脸止不住的笑意,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双眼睛也落在云挽身上移不开。
这时, 沈鹤之却突然道:“让我来扶他吧。”
少年脸上的笑立时止住了,他之前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如今却完全可以肯定,这个沈剑君就是对云挽有些不同的心思。
好在云挽并未受到他的蛊惑。
“不必了。”她略显冷淡地摇了摇头, 带着疏离的礼貌。
沈鹤之的脸色又有些克制不住的苍白,他感觉得分明, 在他身份曝光之后,云挽的态度就彻底冷了下来, 一副不愿与他有任何牵扯的模样。
可是......她不是想见他吗?不是为了他才来的蜀月洲吗?
他的目光紧盯着他二人,便见那少年竟还得寸进尺地轻靠在了云挽肩上,云挽也不躲闪,甚至冲他笑了笑,又用衣袖将少年面颊上的焦灰擦掉。
“少慈哥哥,”她低低地笑着,“这才多久没见,你居然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当初就说了要与你一起来,你非要拒绝我。”
燕少慈也对她笑:“你不嫌弃我就好。”
少慈哥哥......
她竟然叫他哥哥,她怎么能叫别人哥哥?
沈鹤之只觉得眼前所见都好似变得模糊了,那少年分明一身狼狈,他却觉得自己才是最狼狈的那个。
他恍惚间又想起了从前之事,那时他身中移情蛊,他的师妹也是这般站在一旁,亲眼目睹着他为另一个人痴狂......原来这种感觉竟是如此的痛苦。
沈鹤之一时竟觉得,他其实合该受到这份惩罚。
“爹,”妙安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她神色间透着些许担忧,“还是先出去吧。”
“我没事。”
沈鹤之轻轻摇了摇头,他想,那个人根本不是云挽的良人,他们不会有结果的,他也还有机会。
另一边的有苏濯灵就没那么舒坦了,太虚剑川的弟子只负责看管她,只要死不了,就无人在意她的伤势,她脸色苍白,勉强迈着踉跄的脚步,而一抬头,她又会看到那两道相互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
还未等众人回到太虚剑川,有苏濯灵便在半道昏迷了,祝妙安便带着其余弟子,将她送去了原本关押她之处。
望仙道内其实设有专门接待客人的场所,但沈鹤之还是带着云挽和燕少慈回了飞泠涧。
此时的燕少慈也已是强撑着一口气,他靠在云挽的肩上,几乎失去了意识,云挽便显得有些焦急,毕竟不管怎么说,他会跑来蜀月洲也与她有关。
因着这份焦急,她原本没什么心情打量四周的景致,但在走入那片翠色的竹林后,她还是生出了一种很莫名的熟悉感,甚至让她迟疑着停下了步子,露出了困惑之色。
“怎么了?”沈鹤之也停了下来,轻声问她。
云挽这才回过神,她对上他的视线后,突然觉得慌乱,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燕少慈被安置好时,已经彻底昏睡了过去,云挽便和沈鹤之两人有些面面相觑。
“可以......麻烦你出去吗?”云挽终是主动开口,“我要帮他处理一下伤势。”
沈鹤之像是怔了一下,他想说可以让他来,但他知晓云挽一定会拒绝他,毕竟现在的他对于她而言,只是个外人罢了。
他最终取出了一瓶可以治疗地火灼烧的疗伤药膏后,就推门离开了。
可飞泠涧是他居住之处,他对这里是那般的熟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被他轻易察觉,更何况是那屋中多出的两人。
他清晰地知道她是如何解开了那少年的衣衫,又是怎样扶起他靠入自己怀中,再细致小心地将药膏涂抹在了那些伤口处......
两人是那般的亲密,还是在这个、这个她从前与他共同生活之处。
过往相处的记忆突然不受控制地浮现,他想起了她从前跟在他身旁,唤他师兄的模样;也想起了他握着她的手,教她握剑时的模样,可那些记忆最终都化作了泡影,唯留一片酸涩的心绪。
云挽在给燕少慈上药,但她其实有些心不在焉,那个青年的面容时不时便会出现在她眼前,令她觉得格外异样,她分明才与他认识不久,对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也不甚了解,他是否对她隐瞒了身份,也对她没有任何伤害,可那份止不住的别扭和恼怒还是让她在面对他时,有着一种克制不了的僵硬。
“云挽......”剧烈的疼痛令燕少慈再次醒来,他枕在她肩上,有些虚弱地看着她。
“我是不是在做梦......”
“做什么梦?”
“你真的愿意与我结为道侣吗......”少年的声音有些模糊,是在意识不清下呓语。
“我......自是愿意的。”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少慈哥哥也一直待她很好,与他做夫妻,她并不介意。
她始终是这么想的,可这一刻,不知为何,她竟生出了一份陌生的困惑和迟疑。
“那那个沈剑君......”
云挽不知道燕少慈为何会在混沌间突然提及他,但那张冷峻的脸再次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浮现时,她的心跳竟莫名变快了一瞬。
她下意识便道:“我与他不熟。”
说得毫不犹豫,甚至是斩钉截铁,像是急迫地想划清界限。
燕少慈露出了一个笑容,他仰起头来,慢慢凑近她。
云挽知晓他要做什么,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抵触,她想要闪躲,但最终,她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又仿佛是与什么赌气,她并未有任何动作,于是少年柔软的嘴唇便径直压上了她的唇角。
陌生的气息喷吐而来,她蹙眉闭上了眼睛,手指也克制不住地轻颤,但她却突然想起了另一幅景象。
昏暗湿润的洞穴内,她被那青年困在臂膀间,浑浑噩噩地反复吮咬亲吻......
云挽猛地睁开了眼睛,怀中的少年已再次陷入了昏迷,而唇角陌生的触感也消失了,竹屋之内变得格外安静,她愣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
待到为燕少慈上好药后,云挽起身走出了竹屋,她的心绪也彻底平稳。
她想起了自己来蜀月洲的目的,她是来找沈鹤之的,是因戮心说他是她的仇人,她才会找来此处,而不管他是不是她的仇人,她都要通过他来追寻自己的身世。
更何况,阳炎洞一行,已让她知晓,她身上会出现那些来自赤狐族的特征,似是因有苏氏的神树青狐神丘在她的身体中,这也是需要她搞明白的重要线索。
就算沈鹤之骗了她,但就像妙安说的那样,她起初也隐瞒了名字和面容,他们会对她生有戒备之心也在情理之中,她不该因此就表露出如此明显的不满,再者说,就算真的不满,她也不该让他们看出来,她需要和沈鹤之打好关系,才方便打探她想知道的事。
竹屋之外,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层层叠叠的长叶将天光筛得细碎,空气中也弥散着一股清脆的冷木香,扑面拂来时,让云挽不自觉放慢了呼吸。
幽萃竹......这种植她是认得的,在她幼时,谢姨便专门带了一棵回来,栽种在了院子里,她说这幽萃竹有凝神静气、驱散魔晦的作用。
她喜欢坐在屋前,在那股淡淡的冷木香中小憩,因为那股清淡的气息总令她觉得安心,甚至有着一种不知名的熟悉。
此时,她漫步在这片竹林中,突然就意识到,或许她最初对沈鹤之生出的那些零星的好感,便是因为,他身上同样沾染着幽萃竹的气息。
假山翠湖,掩映在翠色中,岸边依着座凉亭。
而那青年则正立在凉亭中,轻风拂起他雪色的衣袖,他安静地望着泛着涟漪的湖面,并未回头。
云挽一时停下了脚步,心底那份困惑也更加强烈,仿佛这样的场景曾在她的记忆深处,是一个遥不可及,又令她苦苦追寻了一生的梦。
不知不觉间,她竟已顺着长廊,走入了凉亭间。
青年仍未回头,但不知为何,只是看着这道背影,云挽却突然觉得他很悲伤,郁结的情绪一寸寸地传递给她,她的心中便也生出了一种酸涩发麻的刺痛感。
青年的乌发如绸缎般垂至腰间,他整个人就像是融入到了那片翠色中,成了这副画卷中的一隅。
云挽走至他身旁,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垂眸向湖面看去。
她就见在那盈盈的水间,正浮着一朵闪烁着淡淡灵光的莲花。
湖中只有这一朵莲花,却并不显单调,那泠泠之色甚至格外的夺目,云挽的视线被吸引而去后,便一时再难以移开。
花瓣上沾着露珠,她久久地凝望着,竟觉得那朵莲花在悲伤地哭泣,又仿佛是这莲花本就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像是受到了某种指引,慢慢伸出手来,那朵莲花便当真缓缓向她靠近,又逐渐缩小,湿漉漉地落至了她的掌心。
云挽不禁露出愕然之色,她抬眸看去,就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眸。
青年终于看向了她,却是一种她读不懂的眼神。
是比那朵正哭泣着莲花更为浓重的悲伤,如最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细细地笼入其中。
在她出声询问之前,他就主动开口了。
“此物名为痴情莲,原是一种极其脆弱的灵植,但一旦被有情人触碰,它便会承载着全部的爱意,变得坚不可摧,永不腐朽凋零......”
这样稀奇有趣的灵物,云挽觉得她从前应当在哪本典籍中见过相关记载,可此时此刻,她却还是生出了一种茫然的恍惚感。
她又想起了那些有关于眼前这位沈剑君的传闻;想起了那些三言两语便戏说出的爱恨情仇;也想起了妙安曾提到的,她父亲对她母亲的思念......
她手中这朵痴情莲,会如此的坚韧,便是因沈剑君与他的故去的妻子共同触碰过吗?
所以他如今的这份悲伤,也是因他想起了他的亡妻吗?
云挽有些不解,她不明白为何这朵痴情莲会自行落入到她手中,她又有些好奇,他那位妻子,那个为斩魔而死的祝掌门,又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她从未见过她,更不甚了解与她有关之事,可只是这般好奇着、假象着,她心中都产生了一种很莫名的疼痛感,又或许那并不是她的情绪,而是手中这朵莲花想要告知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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