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最初第一次跟庄篱睡在一起,他只睡了一个边,就这样还会不小心碰到,感觉好小的床。
周景云不由笑了笑,从枕头下摸出一本书,看着夹在其中的书签。
“读书吧,我要睡了。”
身边似乎有女子说。
周景云转头,看到她躺在枕头上,眼睛亮亮地笑。
下一刻,眼前的女子碎裂,散落在床上,有血,有扭曲的骨头。
周景云猛地闭上眼,急促地呼吸,他似乎又回到了宫宴那晚,耳边是忽远忽近的歌舞声,而他站在高楼上松开了手,看着庄篱跌落,看着她支离破碎。
“我会编织一场梦,梦里庄篱死在白锳面前。”
原本是她自己杀死自己,但梦可以人为编造好,现实发生什么很难预料。
庄篱出了意外受困,最终是他杀了她。
他知道当他松手,或者说,庄篱对他说松手之后,就是陷入了梦境。
梦境里是假的。
真正的庄篱并没有跌下楼。
但人在做梦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所以对他来说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亲自松了手,也亲眼看到庄篱支离破碎的尸体。
那种冲击是真实的。
他是在坐车离开皇宫的时候醒来的。
醒来后人还僵硬着,里衣都被汗打湿,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咬了几下舌尖才清醒过来,告诉自己刚才是做梦,现在是真实。
然后他才敢看怀里裹着的斗篷,看到一颗摔断的莲藕。
“你放心,我不真死,是假的,是替代。”
当初清晨庄篱交待事情的时候告诉他了,但用什么替代没有说,如同前几次一样,不能说。
“说了你心里有了印象,会受影响,梦容易崩塌。”
原来替代她的是莲藕啊。
他还记得这个莲藕,说是制的熏香,被婢女摆在书架上当摆件,原来还有这般妙用。
原来,那时候她就已经在准备了。
周景云默然,深呼吸平复着情绪。
虽然知道是假的,但梦和现实转换,血腥的恐怖和莲藕的对比,让他精神有些恍惚,常常会走神,不得不经常提醒自己,调整情绪。
情绪终于缓下来,他睁开眼,看着夜灯昏昏的床帐,将书放下,举着灯重新走出去。
夜灯照亮了东次间。
书桌上笔墨纸砚都还摆着,字画缸里还有庄篱没写完的半张字。
周景云伸手取出展开,夜灯下,纸上的字模糊一片。
他愣了愣,怎么被打湿了?看不出写的什么,就像梦境过后消退的记忆。
他将字卷起来放回字画缸内,桌上还有博山炉,她喜欢制香,焚香,但他从未闻到过香味,此时也完全想不起属于她的味道。
博山炉中空空,没有焚香。
周景云从书架上找到香盒,这也是她带来的,里面装着自制的香料,他伸手打开,但其内亦是空空。
用完了吗?
周景云怔怔一刻,抬起头看向书架上,香盒是空的,莲藕不见了,只余下几本书,是从他书房拿来的。
她来的时候几乎是两手空空,离开这里后什么都没留下。
周景云的视线落在墙上,看到挂着的竹笛,莫名松了口气,还好,笛子还在。
他伸手将笛子取下来。
只可惜只听过一次她吹笛子,还导致犯了病。
周景云将笛子放在嘴边。
悠悠扬扬的笛声在暗夜里传开。
在值日房中坐着的发呆的春月抬起头:“那是少夫人的笛子吗?”
正房内几乎都是少夫人的物品,世子的书籍器乐都在书房。
因为不放心她,陪着值夜的春红在床上坐起来,轻叹一口气:“是。”
世子,这是思念少夫人啊。
春月喃喃说:“我还没听过少夫人吹笛子呢。”
少夫人一直在练字,等练好字,就该吹笛子了。
怎么……
还不到一年啊。
春月忍不住抬手拭泪。
“春红。”她又有些慌张,“我想不起来我跟少夫人那晚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春红心里叹息一声,婢女仆从是不允许进皇城的,陪同的春月只能等候在车马处。
谁能想到那一晚竟然是最后一次见呢。
春月伸手掩面:“我应该多跟少夫人说几句话的。”突然又想到什么,抓住春红,“少夫人出门前,在家要逛园子,后来我陪着她把家里都走了一遍,少夫人看得可仔细了,你说,她是不是感觉到什么?”
少夫人根本不是要逛什么园子,是不是在告别?
春红握住她的手:“少夫人如果知道要出事,那就不去了啊。”
不去赴宴,最多被皇后不喜,还不至于要命。
春月想说什么,被春红揽住拍抚:“春月,你别这样,少夫人经常逗我们笑,也从不为难我们,她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失魂落魄。”
春月伏在她肩头呜咽出声:“我也不想这样。”
她控制不住啊。
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啊。
而且她突然想不起少夫人的样子了。
是因为人来的突然,走的突然,时间短短,她就把少夫人忘记了吗?
春月的眼泪如雨而下。
春红揽着她忍不住也落泪,忽地笛声停了。
两人不由抬起头看向正房。
夜灯熄灭,室内一片寂静。
“你看你能这样哭已经很好了,世子都不能肆意宣泄悲伤。”春红喃喃说。
要打起精神照看夫人,要顾及朝廷脸面,毕竟夫人是在宫里出事的。
周景云来到东阳侯夫人这边,许妈妈站在门外跟几个仆妇叮嘱什么,看到他忙迎来,端详他的脸色。
“世子,昨晚没睡好吧。”她轻声说。
婢女们说世子院半夜吹笛子。
“我下次会注意。”周景云说,他那时有些失态,忍不住吹笛子,后来也反应过来了,这是半夜,立刻停了。
他知道他应该很悲伤,让别人看到悲伤也更好。
但他不想这样,好像他在作假一样。
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大概是什么都不想想吧。
许妈妈看着他:“世子不用太压制自己,你是最难过的人。”
她现在都不能回想先前世子和少夫人的恩爱,她这个旁观者都心痛无比,更何况当事人。
世子该多痛苦。
周景云对她点点头:“我知道,许妈妈放心。”
“夫人昨晚没怎么睡,天快亮的时候吃过药睡着了。”许妈妈说,“世子不用进去,让她好好睡吧。”
周景云说声好:“那就有劳许妈妈费心了。”停顿下,“那我去祭奠她。”
庄篱的丧事不宜大办,埋葬后的祭奠也简单的多。
再烧一次纸就结束了。
许妈妈心里叹息一声:“世子去吧。”
周景云带着一个小厮一个护卫出了家门。
或许因为还早,街市有些冷清,周景云骑在马背上有些恍惚,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周景云忍不住环视四周,旋即又收回视线。
庄篱已经死了。
虽然那是一场梦,但他的妻子庄篱的确死了,不存在了。
他要牢记这一点,这样才能让活着的人脱困。
他垂下视线,拉起帽子遮住头脸。
所以,虽然是假的,是一场梦,但失去是真的,悲伤也是真的。
“世子。”护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些许震惊,“是监事院的人。”
监事院?
周景云抬起头,看到已经走到东阳侯府墓地所在,而原本安静的新坟前此时站了一群人。
张择裹着斗篷,坐在一张木椅上,手里捧着一碗茶。
“周世子,我出门在外错过见少夫人最后一面,所以我打算把少夫人挖出来,当面送别,尽全心意。”他说,对周景云举了举茶,冷冷问,“你觉得如何?”
哪怕被官府定罪,也不会去挖坟。
周景云的护卫按住了腰里的刀,小厮丰儿冲上去“我跟你拼了——”
周景云伸手将丰儿拎住,扔给护卫,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后。
监事院真要动手,不是两个护卫能阻拦的,拼了命也没用。
他走过去,看着张择:“张中丞如果真有这个心意,不如黄泉路上追一追,我妻子此时应该还没走远。”
说罢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
张择身边的护卫顿时齐齐上前一步,刀剑对准了周景云。
周景云松手将匕首扔在张择的脚边。
“我先前在外监学,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民间乡野手段。”他含笑说,“中丞不用真死,濒死那一刻就能见到黄泉,我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把你救回来。”
张择看着周景云,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他说的话。
不由想起来去年在驿站途中见到的时候,那位风度翩翩不卑不亢,说话有礼的公子。
比起那时候,此时周景云略有些憔悴,脸色苍白,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容貌,反而更添几分柔美。
柔美的相貌说出这么诡异的话,这可不像仙人,这像是疯子!
张择没有摆手让护卫退开,但也没让护卫们乱刀把周景云砍死。
“我真是看走眼了。”他说,“我以为周世子是个洁身自好之人,没想到原来早就堕入污泥中。”
他将手中的茶杯一摔,面色冷厉。
“周景云,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与蒋后余孽勾结。”
说到这里又冷笑。
“不对,周景云,你原本就是蒋后党!”
周景云说:“中丞是去查定安伯,虽然我与定安伯是姻亲,但定安伯有问题,不能就给我也定罪啊。”
他语气神情温和,衬得别人是在无理取闹。
张择心里再次啧啧两声,谁能想到周景云这副样子,其下藏着那般大胆的心肠。
“世子果然知道我去做什么了。”他似笑非笑说,“原来我一直都在被世子戏耍。”
当在定安伯那边恍然想到起因是东阳侯少夫人那朵绢花,既然假的都没有问题,那真的呢?
他急匆匆回京,一路上越想越不对,等快到京城的时候,得到消息说东阳侯少夫人坠楼死了。
他所有觉得不对的,立刻都对了。
当初查庄蜚子就是对的,只是既然这老小子胆小如鼠自尽了,亲眼看着尸首烧了,就放过他一马。
没想到原来庄蜚子死是障眼法,真正的要遮盖的是身边的孤女。
而这一切都跟周景云离不开关系。
周景云当时在场的身份是,庄蜚子的学生,庄篱的丈夫。
张择站起来,看着周景云。
“所以,这些都是你主导的吧。”
“我查到庄蜚子了,你就让他死了。”
“现在我查到你们了,你的妻子就利索地死了。”
“好,想死也可以。”
“庄蜚子死,我亲眼看着他烧了,那你的妻子,我也要亲眼看尸体。”
“如果尸体是真的,那我接下来就只问你。”
“如果尸体是假的,那你就要先看着我问东阳侯,再问东阳侯夫人,再问你的兄弟姐妹。”
他上前一步,咬着牙一字一顿。
“我会让你看着你所有的亲朋好友受尽牢狱之苦,再轮到你。”
这种威胁,比威胁杀他更可怕。
周景云没有愤怒没有惊恐,看着他,问:“中丞回来,见过白妃娘娘吗?”
跟一个朝臣突然提宫妃,如果是亲戚倒也合情合理,但他张择可不是皇亲国戚,那问这话就意有所指了。
张择眼神一凝。
“果然深藏不露。”他说,“看来周世子知道的不少。”
说罢又讥嘲一笑。
“不过,这可威胁不了我,本官奉旨追查蒋后余孽,白妃是宫妃,也是本官缉查的罪犯,本官跟她来往,合情合理。”
“而且我张择无恶不作,被泼的脏水污水无数,会怕你告我与宫妃勾结?”
说罢再上前一步,当然,护卫们隔开了周景云。
张择是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中。
先前在驿站是被周景云这张脸骗了,才大方的让他同座共食。
张择看这张脸,慢慢说。
“在陛下信你之前,你就死了,你们一家都要死。”
周景云笑了笑:“中丞,别张口闭口死呀活的,我的意思是,你刚回来,还是先去见见白妃娘娘,毕竟……”
他看了眼坟墓。
“死的是她的妹妹。”
这就是承认了?张择看着周景云,不待说话,周景云收回视线看向他。
“毕竟,你当的是白妃娘娘的狗。”
张择的脸色陡然铁青,抬起手拔刀,四周兵器乱响。
监事院的兵卫围过来,周景云的护卫也冲了进来。
“中丞别动气。”周景云看着张择,轻声说,“也别急,我不会自尽也不会逃走,待问过白妃娘娘之后,要杀要剐,我等你亲手处置。”
张择狠狠看他一眼,说了声好啊,转身大步而去。
监事院的随从们涌涌跟上,眨眼间伴着马蹄踏踏消失。
“世子。”护卫和丰儿面带担忧地看着周景云。
张择为什么突然要挖少夫人的坟墓?还有世子说的那些话他们也听不懂,什么埋葬的是她妹妹,张择又是谁的狗……
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周景云看着他们:“刚才发生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看着世子冷冷的神情,护卫和丰儿忙应声是,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周景云,直到周景云示意他们退下。
护卫和丰儿退开了,周景云直接坐到张择带来的木椅上,静静地看着新坟,忽地笑了笑。
“真好,你动作快一步。”他低声说,“要不然你还要跟张择撕扯一番。”
“娘娘你别生气。”
“娘娘您走慢点。”
有杂乱的女声从前方传来,张择抬起头,看到皇后被宫女内侍簇拥,身边还跟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张择忙停下来,等着皇后一行人走近,恭敬施礼。
皇后虽然对朝臣并不关注,但也知道张择出门查案了,今年过年都没有在京城,很多人私下说过了个安心年。
想到这话,皇后忍不住笑了,又轻咳一声:“是要去见陛下吧?”不待张择答话,淡淡说,“直接去含凉殿吧,如今陛下搬到那里临朝了。”
张择忙说:“多谢娘娘提点。”
正说话又有声音传来。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张择和皇后循声看去,见是高十二追来。
“娘娘您怎么—”高十二说,看到张择,说话声停下来,带着几分倨傲一笑,“中丞回来啦?是去见陛下吧?”又主动说,“今天见陛下的人不少。”
张择含笑道谢:“我过去看看。”
再对皇后一礼便向含凉殿走去,听到身后高十二声音带着几分嗔怪。
“皇后娘娘您怎么走了?您得留下来陪白妃娘娘啊。”
皇后没好气说:“我请她跟我走啊,陛下这不是看不上我,不让我照看。”
高十二跺脚:“娘娘哎,那您就留在含凉殿啊,让陛下回朝殿,这样两位美人也能陪着陛下。”
多简单的事儿,皇后娘娘怎么又倔强起来了?
皇后冷冷说:“本宫是看重她的孩子,但还不至于为她做奴婢的地步。”
将白妃带在身边,带到皇后殿照看都可以,她都是主人。
但在这个被皇帝赐予白妃的含凉殿,她是外人,她就在这里岂不是成了白锳的仆从。
“娘娘,您是皇后,这皇城都是你和陛下的,分什么外人……”高十二无奈说,“都这个时候了,您就委屈一下……”
“都这个时候了,我也不想委屈自己了。”皇后打断他,哼了声说,“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了,到时候她也别想靠着这孩子作威作福了。”
说罢看着高十二。
“我让你安排的稳婆安排好了吗?”
高十二说:“娘娘放心吧。”
皇后看了眼身边的人,宫女和美人忙低着头退开。
皇后扶着高十二的手缓缓向前走,低声说:“记住,我到时候只想看到孩子,别让我再看到大人。”
这句话什么意思高十二心里明白,他也更明白,皇帝缺的是儿子,不是女人。
他看了眼被皇后带在身边的两个美人,低头应声是。
“中丞回来了啊。”
含凉殿内,白锳躺在软榻上,看着进来的张择,含笑说。
“陛下现在在这里处置朝事。”
张择已经知道了,也看到如高十二所说,皇帝跟前人不少。
他径直进了白锳这边。
这边内侍宫女视若未见。
“白篱的事,娘娘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张择沉声问,“我白白在定安伯那里浪费时间。”
白锳扶着王德贵的手坐起来:“我也是知道的突然,还没来得及给你说,而且怎么能是浪费时间呢?如果不是你查到定安伯,我那妹妹和我的妹夫怎么会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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