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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篱梦(希行)


“上官公子,我收拾好了,请进来吧。”
上官月站起来,深吸一口气,让脸上浮现笑容,然后拉开门。
室内垂在窗边的帘子被拉开,窗户也打开了半扇,冬日清冷的风卷走了室内沐浴后的热气。
一个女子穿着杏黄色衣裙,坐在妆台前,一边熏烤头发,微微侧头看着他。
她肤色白皙,面如圆月,娇俏又明丽。
上官月看的怔怔。
然后看到她一笑,眉眼弯弯。
“怎么?不认得了?”她问。
上官月曾看到梦行的她真实的样子,不过日常见面,如果不是她刻意展示,他也看不到她真实的相貌。
她在他面前也是随心所变。
但现在……
她看向一旁的镜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拆掉沈青之念,把自己剥了一遍又一遍的缘故,她现在呈现的就是自己真实样子,刚才试着回忆庄篱的相貌,始终没有再出现。
她看向上官月,坐直身子。
“那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白篱,罪犯白循之女,宫妃白锳之妹。”
白循之女,白妃之妹。
他怎么不认得呢。
梦里掐过他的脸,将死之间救过他的命,她附身在东阳侯少夫人身上与他相见。
他甚至没有看清过东阳侯少夫人长什么样子。
他自始至终看到的都是白篱。
但先前要么是梦中,要么是濒死,要么是怪异术之下,总觉得恍恍惚惚,就好像隔着一层纱。
此时此刻日光明亮,她坐在面前,神情含笑,清晰灵动。
他不是没认出她,是一时不敢认她。
看着女子郑重的样子,上官月忍不住笑了。
“是差点没认出来。”他说,“现在比以前更好看。”
白篱一笑,挑眉:“是因为先前是鬼,现在是活人的缘故吗?”
鬼,活人,上官月神情有些复杂,鬼可以附身在莲藕上变成活人吗?
那她是莲藕还是人?
虽然先前已经有很多事觉得怪异,但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是超出想像。
看着上官月的脸色,白篱忙说:“好了,不骗你了,我一直都是人。”
因为她,上官月经历太多怪异,正常人很容易心神躁乱,虚实不分。
不能再让他思维混乱了。
“你也知道,我是逃犯,所以才假做东阳侯少夫人身份。”白篱给他解释,“日常也都是刻意掩盖了真实相貌,毕竟我跟我姐姐长的很像,张择也一直在追捕我。”
上官月神情惊讶,原来,她不是鬼,她就是东阳侯少夫人,真的假的?
“那,周世子他可知道……”他脱口问。
白篱点点头:“他知道我是白篱。”
提到周景云,白篱眉眼微暗,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这一次多亏了他。
如果不是他,现在她真的沉睡不醒死人一般,真要被埋掉了。
不过,也不一定,白篱抿嘴,嘴角弯弯,就算她沉睡不醒,他也不会把她埋掉,不会相信她死了,会想办法救她……
上官月看到她脸上露出笑意,但眼神有些怅然,忍不住问:“那这次……”
这次是怎么回事?
东阳侯府的少夫人死了,周景云将妻子埋葬了,那埋葬的是谁?难道是莲藕吗?
上官月看着眼前的女子。
当时他抱起来的的确是个人,原来那个时候,莲藕就换成她了啊。
这就对了,这就正常了。
不对,也不正常,其他人为什么没发现?
“这个嘛,虽然我不是鬼。”白篱再次解释,“但我的确有一些诡术,我能让人做梦而不自知,你知道的,做梦的话,光怪陆离,什么都能发生,做梦的时候,遇到再奇怪的事也不会觉得奇怪。”
做梦啊,他几乎没做过梦,不过,先前白篱是说过,做梦的时候来见他,他的梦境对她有帮助,她一直都对他说过梦的事。
原来梦在她手里能瞒天过海啊,上官月点点头。
白篱继续解释。
“我这次要解决两件事,一件是我自己的麻烦,这个暂且不提,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另一件是张择就要查到我的身份,所以,东阳侯府我不能再留了。”
上官月哦了声,想到什么:“定安伯!”
张择在查定安伯,所以其实定安伯有什么事会牵连到白篱。
白篱笑着点头:“对,这还是你告诉我的,真是帮了大忙。”
上官月笑了:“我就是说了一句话而已。”说着若有所思,“所以周世子和你演一场假死,让你脱身,也让东阳侯府脱身。”
而且可以选在皇城宫宴上,众目睽睽,皇帝亲自作证。
上官月想到宫宴里诡异的梦境,这几天他都没办法入睡,刚睡着就会惊醒,总是想要看看天上有没有两个月亮,屋子里摆着的瓜果会不会突然变成人……
“你真是太厉害了。”他看着白篱认真说。
他不怕她,而是觉得她厉害,白篱再次笑了,又摇头说:“也不算很厉害。”
差点就功亏一篑,真醒不过来了。
多亏了周景云。
原本为了安全叮嘱他待在皇帝所在,但预料外出现的黍米珠将她困住的时候,周景云竟然出现了。
而且还在没有告诉他怎么解决的情况下,将她往楼下抛。
身体失去支撑,沉入梦境的人会受惊醒来,这是人的本能,不会激发黍米珠。
她顺利地醒来,洞珠和梦境消散。
白篱想到睁开眼看到周景云那一刻,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惊喜,委屈,感激。
她也看到他的焦急担忧,以及看到她醒来的惊喜,他笑了。
可惜,她来不及对他笑,也不能跟他多说一句话,只让他松手。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然后还要给他织造一场亲手杀了妻子的梦境。
藉着沈青,让帝钟落地失去功效,三清铃也被白锳慌乱中扔下,黍米珠退去,她终于毫无牵制,藉着莲藕,在说出松手的瞬间,织造一场大梦将整个皇城笼罩。
莲藕在梦境里代替她坠落。
在梦境掩盖下她走下结邻楼,寻到莲藕,将莲藕和自己换了位置。
虽然是她编织的梦境,但当她相信自己变成莲藕后,她也失去了意识,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也无法左右梦境走向。
全靠参与其中的人坚定的信念。
如果当时有一人心念犹豫,梦境就有可能崩塌。
现在看来很顺利,她离开皇城,如期苏醒。
至此,那天清晨从浴桶醒来后做出的筹划,终于磕磕绊绊有惊无险的完成了。
只是现在却没机会跟周景云道一声谢。
白篱心里轻叹一声,对上官月郑重一礼。
“多谢你将我带出来。”她说,看着他,“我会报答你。”

过了正月十六,京城就恢复了宵禁。
虽然城池依旧灯火通明,但夜色降临后,除了巡城的兵卫,巡夜的更夫,偶尔冒出来的醉汉,再没有喧闹的灯山人海。
相比之下,离开码头滑入金水河中的花楼船热闹无比。
白篱站在最高处,扶着栏杆往下看,透过天井能看到一楼的歌舞曼妙,二楼的纸醉金迷。
她在看热闹,热闹里也有人看向她。
“看,那个小娘子,新来的吗?以前没见过。”
“孙兄,花楼里每个小娘子你都记住了啊?你还说是来静心构思新画作的?”
“我的新画作就是百美图,当然要记住每个美人!”
“怎么就新来的?穿着打扮跟其他人一样啊。”
“刘兄,你这双眼除了牌什么都不看啊?那小娘子脸上多一条珠帘遮面,与其他人不一样。”
“为什么要遮面?”
“当然是为了让人千呼万唤,如此才称得上美人。”
“也可能是太丑了。”
议论间看到上官月摇摇晃晃走到那美人身边,满面笑意地说什么。
虽然上官月一直自诩笑脸迎客,但到底是纨绔子弟,笑容总是带着几分得意,又几分挑衅,让人不敢真亲近。
此时此刻的上官月笑的灿烂又亲和。
看热闹的人们忍不住拉住正好经过的仆从吉祥。
“你们公子的新宠?”他们问。
也有人觉得这句话不对:“上官小郎先前也没旧宠啊。”
吉祥轻咳一声:“那是金玉公主给公子的婢女。”
也对,现在的上官月不是外室子了,终于登堂入室,能称呼金玉公主为母亲。
现在上官月人前人后都张口闭口自己是“公主之子”
公主母亲疼惜儿子,给婢女是常见的。
他们说着话,看到上官月递给那新婢女一杯酒……
新婢女坦然接过,掀着珍珠遮面尝了口,摇头,递给上官月,上官月忙转身,从楼梯口站着的侍酒婢女托盘中又取了两杯,忙忙地再递给新婢女。
新婢女各自尝了口,最终选定一杯,对上官月点点头。
上官月脸上绽开笑容。
楼下的人们看得怔怔:“这伺候的是很好。”
这夸赞自然不是说那婢女,是说上官月,这也不是夸赞,而是嬉笑,吉祥没好气地说:“关你们什么事,公主赐的婢女,你们想伺候还没机会呢。”
诸人顿时哄笑“是,是,我等没有这个机会。”“上官小郎好福气啊。”
吉祥摆手“快去看自己的牌吧,别再输了。”将诸人驱散,他自己看向三楼,皱了皱眉头。
这个新婢当然不是金玉公主赐的,他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今天突然就出现在公子身边。
公子也不解释她的来历,问了就让他们当作新来的。
新来的什么啊?
这副做派哪里像婢女,像是来作威作福。
到底什么来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
“我以前喝的酒都不好喝。”白篱说,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选的这杯酒。
不管是父亲的酒,还是庄先生的。
上官月看着她,打量一眼:“以前?你那么小就喝酒了?”
白篱对他一笑:“我小时候可不是个乖小孩。”
父亲当然不许她喝酒,庄先生生病也被禁止饮酒,但世间既然有酒水,她看到了,当然要偷偷尝一下。
想到这里她扁嘴,似乎还能感受到的味道,以及看到自己皱巴巴脸的模样。
她不由笑了,笑容一闪而过沉寂。
“可能是我以前喝的都不是好酒。”她说,环视楼船,满目赞叹,“我以为东阳侯府已经很豪华了,直到进了皇宫,我以为皇宫已经很豪华了,直到来到上官郎君的楼船,真是厉害厉害。”
上官月哈哈笑了:“多谢赞誉。”又环视楼船,自嘲,“豪华而一无是处。”
宛如牢笼。
他看着白篱。
“倒不如你那般小时候在山林间,又跟着庄先生夫妇四处游历,所见广阔,自由自在。”
白篱跟他讲了自己不是鬼,没有死,因为从小被视为不吉,远离四邻,混迹山林间,后来又被庄先生夫妇收为徒,带着游历山川大河,所以幸免遇难。
说到这里,上官月又苦笑一下。
“只是,现在你也不得不困居在这里了。”
白篱一笑:“我若自由,与所处无关,山林也好,楼船也好,都一样。”
上官月看着眼前的女子,其实他说她小时候自由,只不过是美化之词,实际上他明白,她那是从小被嫌弃,不得不离群索居,又遭遇灭门大祸,彻底失去了家,假借身份避难,最终又死遁离开,真是悲惨。
但白篱脸上没有丝毫的悲伤,绝望,哀怨,她手握酒杯,眼神恬静,清丽孤远。
察觉到他不说话,白篱看向他,一笑:“我是不是应该表现的悲伤些?”
当个娇滴滴的可怜小娘子。
“我知道,你不是不悲伤,是悲伤无用。”上官月看着她轻声说。
是啊,悲伤无用,白篱垂目,从小她就知道,悲伤哀怨改变不了什么。
还是想想怎么避免下一次悲伤吧。
小时候避免的办法是吓跑那些惹哭她的人,现在么
白篱转过身看向船外。
她原本避世而居,游离人间外,结果先是家族之灾,又被沈青庄先生当作他人载体,拉到这里来。
除了她,还有周景云,以及周景云一家都受到了牵连,改变了本该平静的生活。
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既然他们把她拉过来了,他们就要承受后果。
白篱看着前方璀璨的城池,将酒一饮而尽。
上官月在后看着她,轻声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有需要,我来帮你。”
白篱笑了,转头看他:“你还没说呢,你有什么所想所愿?”
上官月笑了,先前白篱说要报答他,问他有什么所愿所想,问的太突然,他也没回答。
“我嘛……”
“太大的心愿还不好说,既然你许诺,那我更要认真想想。”
“不过目前有个小心愿。”
白篱问:“什么小心愿?”
上官月一笑:“我想睡个好觉。”说罢苦恼叹气,“说实话,我这些日子真的睡不好,一睡就惊醒。”
经历这么多事,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白篱点点头:“没问题,让人睡觉我是最拿手的。”
上官月舒口气:“那可太好了。”他将酒一饮而尽,站在白篱身旁看着金水河夜色。
白篱忽地伸手指了指岸边。
“你知道吗?”她说,“其实我刚进京的时候,就见到你了。”
那是她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化梦而行,走的稍微远一些,然后看到了这座花楼船。
她站在岸边的夜色里,遥望船上站在栏杆处的年轻公子。
那是她第一次见上官月。
但那时候可没想到有一天会和他一起并肩站在这楼船上。
回想当初,像做梦一样。
她看向夜色里渐渐远去的街道。
不知道那一家人现在在做什么,是否已经入睡。
夜灯摇曳,节庆的花灯已经撤下,丧事的白灯笼也取下了,院落里越发寂寥。
值夜的婢女坐在室内,看着灯火发呆。
“世子回来了。”
外边传来仆妇的通禀。
婢女猛地站起来,高兴地对内转头:“少夫人,世子回——”
内室和东侧间都亮着灯,但书桌前没有女子安坐看书写字,卧房内也没有女子整理床铺。
空空一片。
周景云迈进来,看到春月神情呆呆,下一刻低下头,对着他有些慌乱地施礼。
“世子。”她说,声音哽咽。
显然又哭了。
周景云默然一刻:“下去吧,我自己洗漱。”

周景云进了净室,泡在热水里略有些疲惫地吐口气。
自从庄篱出事,东阳侯夫人状态很不好,有时候会不清醒,认为庄篱还在,清醒了就自责,哭,太医院开了安神的药,晚上还是会睡不好,原本姨母要守着,但姨母比母亲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姨母,你的命算是阿篱救回来的,看到你这般样子,她会心不安。”周景云劝薛夫人。
薛夫人如今性情干脆,将眼泪一擦,说:“是,我可不能坏了身子,那可就辜负了阿篱,我的确撑不住了,我回去缓缓,待过后再来陪你母亲。”
薛夫人走了,周景云要守着母亲,又被许妈妈和黄妈妈劝回来。
“世子,你要歇息好,若不然夫人看到你精神不好,心里更不好受,更要睡不好。”
周景云从浴桶内起身,擦了身子换上寝衣走出来,春月还守在外边,说:“准备了宵夜,世子吃一些吧,许妈妈让人来说,你晚饭没用多少。”
周景云本想不用了,但看着送来的一碗素面,一碟腌鱼,清淡但又有肉,这是庄篱的喜好,可见小厨房那边还是遵循着她的习惯。
毕竟,她不在也才几天。
周景云垂目嗯了声,在临窗的桌子前坐下来,春月转身出去了。
这也是庄篱留下的习惯,他们当初吃饭的时候,婢女们不在身边伺候。
周景云没有再说话,低头吃一口面,吃一口菜。
看着窗户上投下的人影,春红拉了拉春月的衣袖,小声说:“你怎么出来了?世子身边没人伺候,先前也罢,有……”
有少夫人,这三个字到了嘴边尚未说出来,春红的眼泪就先涌了出来,她伸手捂住嘴堵住声音。
春月转头看着窗户,眼神怔怔,是啊,先前少夫人在,现在世子只一个人了,她真是一眼都看不得这场面。
不止看不得,她甚至在这里都待不下去了,空荡荡,到处空荡荡。
原来少一个人,能让屋子里变得这么空。
屋子里的灯逐一熄灭,值夜的婢女退了出去,周景云坐在床边。
夜灯在床边投下一片光亮。
其他地方都被夜色填满,但无边无际越发空旷。
周景云上床,自从正月十六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睡在这张床上,另一只枕头和被褥被收起来,这样看起来,床还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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