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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篱梦(希行)


春月穿过热闹的人站到庄篱身旁,看着许妈妈将一支珍珠簪比在庄篱鬓边。
庄篱已经重新梳了牡丹鬓,穿着件大红莲花纹襦裙,明艳靓丽,少了几分年轻稚气。
东阳侯夫人在旁端详,满意地点头“就这身吧,过节呢,就是要靓丽。”
几个妾室纷纷赞叹“夫人选的好。”
更有杨姨娘凑趣“夫人,衣服选的好,媳妇也选的好。”
东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但没有像以往那样不咸不淡地说什么不是她选的,与她无关之类的话。
就算媳妇不是她选的,如今进家快一年了,也算是她教出来了。
“待进了宫,你就跟在我身后,给长辈施礼,同辈笑一笑,其他的也不用多说。”她看着庄篱说。
庄篱屈膝应声是。
“宫里的花灯和烟花一定更好看。”周九娘带着羡慕说。
东阳侯夫人对庄篱说:“进了宫不许乱走,不许乱看,要一直跟在我身边,跟去你姨母家不一样。”
庄篱再次应声是。
周九娘缩缩头,嘀咕一句那还是街上的花灯和烟花好看,奶妈忙呵斥她不得胡言乱语大逆不道。
周九娘更不敢说话了,看庄篱的眼神很同情,进宫真是不好玩。
“这是陛下登基来第一次大宴,人肯定多,我们哺时出门,午饭就不用在我这里吃,你吃完了歇息一会儿,虽然陛下不像先帝那般会彻夜欢宴,但我们回来最早也要戌时了。”东阳侯夫人说,又想到什么,皱眉问,“景云呢?”
庄篱忙说:“官衙有些事,世子要给陛下回话。”
皇帝跟先帝的确不一样,不喜宴席,节庆也不肯歇息,东阳侯夫人点点头。
“好了,都散了吧。”她说,“我也歇歇。”
室内诸人应声是。
庄篱带着婢女们走出来,忽地停下脚:“你们先回去放衣服首饰,我去花园转转。”
春月有些惊讶,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去逛花园了?
春香反应灵敏,少夫人是紧张吧,毕竟第一次进宫,要见皇后皇帝,还要见整个京城的贵夫人们。
“花园里装扮的花灯还没撤,很好看的。”她忙说,催促春月,“姐姐陪少夫人去。”又提议,“要不然干脆午饭就在花园里吃,望春厅地方不大,烧地龙很快就能暖起来。”
庄篱笑了:“倒也不用,我走一走就回去。”
春月嗔怪她一眼:“大冬天的,别乱出主意,吃了风受了凉怎么办,晚上还要赴宫宴。”
春香吐吐舌头笑,不再多说。
“幸好带了手炉。”春月从小丫头手里拿过手炉,塞给庄篱,“逛园子也不怕冷。”
庄篱笑着接过,向前走去,春月跟上,春红春香等人先回去了。
说是逛花园,确切说,应该是逛东阳侯府,庄篱似是漫无目的的乱走,一边走一边好奇问各处都是什么地方。
春月想自从进了门几乎是不出门,连东阳侯夫人那里都很少去,作为少夫人,对这个家其实不熟悉,也是该熟悉一下了,一一指给她。
“那边是九娘他们的住处?”
“几位公子的外院在这里啊。”
身上走出一层薄汗,侯府算是浅浅走完一圈。
庄篱站在青石路上,回头看了眼走过的地方,收回视线:“走吧,我们回去吃饭吧。”
春月跟着迈步:“宫宴上肯定吃不好,午饭准备的丰盛些,但少夫人也别多吃,进了宫更衣不便,我让她们准备一些点心……不过,夫人肯定准备好了,还有世子,少夫人您第一次进宫,有夫人和世子跟着,不用担心,世子呢?”
碎碎念念的春月忽地又抬起头看天色。
“世子快忙完了吧?”
庄篱抬起头,看向皇城的方向,嗯了声:“快了吧。”
周景云抬起头看前方的大殿,节庆的皇城点缀着各色花灯,肃穆中多了几分灵动。
“哎呀,周世子来了。”大太监高十二站在门外看到了,倨傲的脸上浮现笑容。
周景云手里拿着一卷文册:“前几日陛下问秋税缺漏,我查好了,特来禀告陛下。”
说罢向大殿内看了眼,听的其内传来官员们的说笑声。
“来的好像不巧,见陛下的人很多。”
高十二压低声音:“那些人说的都不是正事,世子不用客气,来来,随我进去。”
就算说的是正事,被周景云打断,陛下看到他这张脸也不会生气。
但周景云摇头:“我还是等一会儿吧。”说着看向一旁的侧殿。
侧殿门外也站着个内侍,正躲躲闪闪往这边看,见他看过来,飞快地缩了回去。
高十二冷哼一声:“白氏在那边呢。”
如今大家都知道,白妃有孕,为了子嗣安全,时常跟在皇帝身边,以得龙气庇护。
事关子嗣,朝臣们没有阻止这种不合规矩的事,但都回避不靠近侧殿。
“白娘娘在啊。”周景云说,“我去见个礼吧。”

给白氏见礼?
高十二当内侍已经几十年了,什么谄媚的人都见过,什么谄媚话也都听过,早已经见怪不怪,但听到周景云这样说,他还是难掩惊讶。
当初面对先帝和蒋后,周世子也是一副该发脾气就发脾气的倨傲模样,如今竟然要对一个没名没份的宫妃问礼,不就是怀有皇嗣嘛,至于这么谄媚吗。
帝王更迭,曾经的少年仙人经过七八年外放蹉跎,也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了。
高十二带着几分鄙夷,看着周景云走向侧殿,侧殿里那个更谄媚的王德贵冲出来施礼了。
他没有再跟上去,揣手在身前,也不再进殿内禀告了。
就让周世子跟其他官员一样按照先来后到等着吧。
周景云走到侧殿前的时候,白锳正坐在软榻上昏昏欲睡。
自从月份越来越大,她时常觉得精神不济,尤其是听着皇帝和朝臣们说废话。
皇帝其实并不是真勤政,他只是喜欢勤政这种氛围,很多时候都在无所事事。
当然,就算如此,她也很喜欢跟在皇帝身边,总比在后宫枯坐好。
只是最近也并不能经常来这里了。
想到这里白锳睡意全无,心里冷笑一声。
皇后真是好手段。
这段日子对她的照顾比皇帝还周到,也再不跟皇帝冷嘲热讽吵架,皇帝想到的她立刻听从,皇帝没想到的她处处提醒。
到底是少年夫妻,皇帝对皇后还是信任,由此放了心,将她交给皇后带着,还接受了皇后送的美人。
过年这一段,皇帝几乎是天天留宿那位新美人,皇后更是各种补药关怀,夫妻一心要再让宫里添个子嗣。
为了不让自己这个已经有孕的碍事,皇后天天把她带在身边,让皇帝好陪伴新人。
也就是这两日,皇后忙着筹备宴席,这是皇后作为一国之母被朝臣命妇叩拜的重要时刻,又为了表示对皇嗣的看重,才将她送到皇帝这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不介意宫里其他人有身孕,甚至也不介意皇后存在,但如果这个皇后被皇帝信任依赖,还贤良淑德,那就很麻烦了。
张择怎么还不回来?
一个定安伯有那么难查吗?
撑死也就数百人,都杀了也用不了这么久吧?
白锳要唤王德贵,还没开口,王德贵的声音从外传来“娘娘,东阳侯世子来见。”
东阳侯世子?
白锳愣了下,她虽然是后宫里的妃子,但并不是真对外界人和事一无所知。
她知道东阳侯世子。
但东阳侯世子来见,是什么意思?
来见她?
不可能!
那些朝臣们都无视她,不得已见到她,也都是看在她肚子里的皇嗣份上敷衍地问个好。
她这个出身低微,如今又罪臣之女的妃子,根本就不被他们看在眼里。
东阳侯世子出身高贵,因为蒋后乱政而避走朝堂,如今更是声名清正,被皇帝重用即将大展宏图的年轻官员,怎么可能来见她?
王德贵说错了吧,东阳侯世子是来见陛下的,因为那边还有人,就来这边等一等。
她所在的这个侧殿本就是用来给官员们歇息等候。
不过,东阳侯世子肯进来歇息,也是难得,毕竟现在大家都回避不屑跟她共处一室。
白锳坐直了身子。
“快请世子进来吧。”她柔声说。
她还没见过这位自小就名满大周的美人呢。
王德贵恭敬地对着身后的人做请,白锳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迈进来。
今日还在节庆,不算上朝,允许穿私服,他穿着暗青色衣袍,束白玉带,披着一件暗红斗篷,面如白玉,神清骨秀,让人眼前一亮。
不是那种刺目的美,是让人视线移不开,只想静静看着他的那种美。
看得出神,永不倦怠。
他迎上白锳的视线,或许习惯了被人打量,并没有惶恐,而且也没有避嫌垂下视线,反而也认真看她一眼。
白锳觉得更有趣了。
那些朝臣们面对女子,要么偷摸窥探要么鄙夷不屑,很少堂堂正正平视。
怪不得人人都喜欢东阳侯世子,一举一动的确令人心悦。
白锳一笑:“世子是来见陛下的?今晚有宴,来的人多。”
她伸手请周景云入座。
周景云没有道谢,也没有坐下,而是打量侧殿。
侧殿地方不大,或许白锳想要清净,此时身边并无宫女太监,只有这位姓王的内侍站在门边。
见周景云看过来,王德贵热情说:“这里还备有点心,世子不嫌弃的话,先用些?”
周景云没答话,收回视线看向白锳。
“我是来见白妃您的。”他说。
白锳愣了下,觉得自己又听错了?
“见我?”她不由问。
周景云看了眼王德贵:“娘娘这里说话应该方便吧,有张中丞协助,娘娘身边都是自己人了吧。”
白锳脸上还带着笑,但眉眼已经竖起来。
她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从不认为张择为她效劳的事能一直隐瞒。
但此时此刻,还是太早了!
周景云,他怎么知道的?
这不可能!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王德贵站在门边也如同僵住了。
周景云坐下来,神情淡然。
白锳很快回过神,看着周景云:“世子,是来威胁我的?”
宫妃与朝臣结交是大逆不道,尤其是先有蒋后乱政,此时皇后都不敢跟朝臣有来往,一旦逾矩,死路一条。
周景云看向她,见白锳脸色发白,神情似乎很困惑,委屈,娇怯不安,但其实眼神平静,更没有惊恐……
我姐姐很厉害的。
他想到庄篱说自己这个姐姐的话。
他不由笑了笑:“娘娘看起来并不害怕。”
白锳倚着引枕,手轻轻抚着隆起的腹部。
“怕有什么用?”她说,“诬陷啊诽谤啊,我无可奈何,我本就是罪臣之女,声名不堪,如果不是这个皇嗣,我现在就已经死了,再多一个罪名,也不过是个死。”
说到这里又一笑。
“不过,没想到世子是第一个来问罪张中丞的,我倒是好奇,到时候是世子自寻死路,还是振臂为首,一举铲除酷吏?”
她这是把话题一转,转向了周景云不满酷吏,要对酷吏张择动手,而她不过是被拉来当罪证的无辜者。
周景云看着她:“娘娘不用转开话题,我并不是为了问罪谁,只是告诉娘娘,我知道这件事。”
白锳似乎无奈:“那世子您怎么知道?有什么证据?”
周景云说:“梦里见到的。”
白锳愕然,旋即失笑:“世子,你在说什么笑话。”
其实当时庄篱说出来的时候,他也觉得很好笑。
一个深宫妃子,一个是将这位妃子合族问罪查杀的酷吏,两人不仅不是仇人,反而关系还不一般。
庄篱之所以这样认为,是“我在姐姐梦里看到的。”
那是在行宫的时候,趁着帝钟不在,她潜入白锳梦中,当她出现在某个人梦中时候,呈现的是此人想见的人……
姐姐那时候想见的是张择。
对世人来说,当问证据,说是做梦梦到的,只会被当作胡说八道。
但,那是庄篱。
周景云安静地看着白锳。
白锳看着这个面如白玉的美男子,觉得没有那么赏心悦目了,反而有些阴森。
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是来说笑话的。”周景云说,微微一笑,“我也不是来威胁娘娘的。”
白锳似笑非笑,哦了声:“那世子是来?”
“我是来向娘娘告密的。”周景云说。
白锳表示更不解:“跟我?我只是一个戴罪宫妃。世子还是直接找张中丞吧,不过,我可以为世子说两句好话。”说着又惶惶不安抚着肚腹,“我是来这里安胎,很多事都不懂……”
她神情柔弱,茫然,又怯怯,所有的情绪都表现在外,似乎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人。
姐妹两人,的确是性子不同。
不过,庄篱说,她跟姐姐长得很像。
周景云看着白锳,旋即又垂下视线。
站在门边一直安静不语的王德贵此时也声音惶惶:“娘娘,要传太医吗?”
一传太医,威胁到皇嗣,周景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你也先去死一死吧!
周景云没有理会他,看着白锳:“你的妹妹,白篱,在我手上。”
白锳的神情一顿,抚着肚子的手放下来。
“你,抓到她了?”她不由问。
周景云说:“应该说,我娶了她。”
白锳神情愕然。
什么?娶了她,东阳侯世子,那东阳侯少夫人就是白篱——
那个先前引发一通热闹的新娶的小妻子。
她脑中嗡嗡,无数思绪乱转,最终汇集成一句,果然,白篱就在自己身边,很早的时候就来了。
东阳侯府。
东阳侯世子!
她看着周景云。
“那世子的确不是来威胁我的,也不是来告密的。”她说,“你是自首的。”
说到这里又摇头。
“世子,你来的有些晚,张中丞不会放过你的,怪不得你来见我,是想让我为你,为东阳侯府求情吗?”
她神情怜惜。
“不行的,世子,你也清楚张择的脾气,你,就是他眼里的蒋后党,你逃不掉,你们东阳侯府也逃不掉。”
说到这里又一笑。
“真是可怜。”
口中说可怜,嘴角满是笑意。
周景云看着她:“娘娘只觉得可怜,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白锳看着周景云,嗯,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就要在张择手里变得支离破碎是很可惜。
但也没办法,谁让他碰触了不该碰触的,自寻死路,神仙也活该。
周景云说:“娘娘志向不浅,但单靠张择一人,是不是太势单力薄了?更何况张择是酷吏,的确可以为娘娘震慑宵小,但也会让豪杰良才敬而远之,蒋后的下场,娘娘也看到了,难道不该学到些教训?”
白锳神情惊讶。
“你,你在说什么。”她说道,“什么蒋后,你还敢提!”
周景云笑了笑。
“我说了这么多,娘娘就听到一个蒋后。”他看着白锳,轻声说,“娘娘心里肯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白锳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曾经她以为嫁给长阳王,就算是侧室,她也变成了一个再不会被随意践踏的贵人。
但她又亲眼看到,哪怕贵如皇子,在权势面前,也一样会被随意践踏,卑贱如蝼蚁。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权势被一个女子握在手中。
是比她出身更低微的舞姬。
蒋后能做到如此,她为何不能呢?
她也能得到帝王的宠爱。
而且她还有蒋后没有的优势,或者说,气运。
她有了皇嗣。
她有天子的子嗣,她还将成为天子的母亲。
蒋后能得到的权势,她自然也能。
但这是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是绝不会宣之于口,更不会在这个时候露出半点行迹。
周景云,是从张择为她所用,揣测出来她有所图的?
但,揣测只是揣测,周景云又不是张择,罗织构陷就能致人于死地,而她也不是随意能被构陷的人。
白锳看着周景云,神情有些无奈。
“世子是想拉我跟你一样是蒋后党,罪责难逃?”她说,又些许哀伤,“你是不是忘了,我的确是蒋后党啊,我父亲我一家人都问罪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我如今活着,是因为有皇嗣,其实也依旧是待罪之身啊。”
周景云没有纠正蒋后党和想成为蒋后是两回事,接过她的话,淡淡说:“但我不是蒋后党,我是被人骗了。”
骗了?白锳看着他,怎么?他想说他不知道娶的妻子是白篱吗?这就更幼稚了,你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吗?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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