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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篱梦(希行)


“世子,您真是大人大量——世子,您今天的账我来结——世子,相请不如偶遇,我要敬您一杯酒——少夫人,您没事吧,我刚才撞到你了,没事吧?”
他大声喊着,抓着门,人要向内冲过来。
吉祥和两个店伙计吓了一跳,死死拦住他。
但上官月被三人拉扯纹丝不动,只看着室内。
“您没事吧——”
他一声声问,似乎得不到美人回答不罢休。
周景云脸色沉沉要说什么。
庄篱探身出来,对上官月点点头:“我没事。”
上官月的视线呈现一张面容,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昏昏不清,下一刻这张脸抬起来,看向周景云。
“我们也早些回去吧,我与李小娘子约好了,今晚看她能不能睡好,如果能,明早来拿香。”她低声说。
周景云哦了声,倒也没有在意庄篱在说什么,只看向门口,神情戒备。
上官月却没有像先前那般直勾勾的往他身后看,而是转身搭着仆从的肩头:“快走,快走,不用付钱了——”
似乎适才的癫狂都是为了不赔偿。
店伙计们脸色难看,但这也不奇怪,这些纨绔子弟行事没章法——
“世子,今日的茶水我们万花楼包了。”掌柜的也在此时赶来,赔礼说。
周景云没有说话,脸色沉静摆手。
掌柜的也不再多说,因为上官月走开了,门外其他人趁机向内看,便忙拉上门。
里外隔绝,瞬间安静下来。
当然,也不是真的安静,楼里楼外的热闹喧哗依旧。
庄篱看着门,轻轻吐口气,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上官月,也是巧了,嗯,也是她运气好。
上官月一定是看到了什么,非要坚持看她的脸。
当听到她说出只有两人知道的话,他才放心地离开。
应该是也看到了蒋后那张脸吧。
梦境里四岁的李余每次都会指着这张脸大哭,长大后的上官月虽然不哭,也必然被吓了一跳。
“阿篱,还好吧?”周景云的声音传来,人向窗外街上看,微微皱眉:“李家的花车过去了。”
庄篱随着他看过去,李家的花车向远处汇入街上璀璨的灯火中,一辆仙鹤造型的花车走过来,正在挥翅鸣叫,街边民众响起更大的欢笑声。
耳边传来周景云的声音。
“这一眼够吗?”
“要不要——”
他的话没说完,庄篱抬起头看向他。
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周景云一顿,停下说话。
“你觉得一眼,有多长时间?”庄篱问。
一眼有多长时间?短的都没办法描述,跟呼吸一样吧,周景云心想。
“其实幻象跟现实的时间是不同的,在现实中一呼一吸的时间,幻象中则可能过了一天一夜。”庄篱说,“就像有人只是打个盹眯个眼,但这一瞬间做个梦,梦里能过完四季甚至一生。”
打个盹眯个眼,梦里能过一生,周景云明白这个意思,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睡了很久,睁开眼不过是打个盹……
不过,庄篱这个时候突然解释这个?
他一惊:“刚才出事了?”
庄篱抬起手腕,宽松的红绳滑落,在室内灯光下能看到细白的手腕上有浅浅一圈勒痕……
“适才在我看向沈青的一瞬间,就被拉入了幻象中。”她说,“那一眼短短时间,我和世子已经逛完了整条街,我们还买了面具,戴在脸上说说笑笑很开心——”
曾经有一次沈青明明在弹琴,人却站在他身边说话,而室内的人毫无察觉,那一刻他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这就是所谓的幻象吧,虽然亲身经历过一次,但此时此刻听庄篱讲来,依旧觉得匪夷所思,如果是其他人,是不认识的人,说这种话,只会被当作疯子——
庄篱笑了笑:“其实,疯子在世人眼里看起来怪异,但他可能是沉浸在自己的幻境中,对他来说那才是真实的合理的——”
随着说话,看到周景云脸上难以抑制的痛苦。
正常人听这些会听糊涂,想太多也会发疯……
已经够混乱了,周景云难得能保持清醒冷静,不能再多说了。
她忙收了话题,将手腕再次举了举。
“所以我用这个做个标记,提醒我自己,我和你红绳相系是真实,我知道你我有红绳,但创造幻象的人不知道,幻象是基于真实创造的,但并不能做到完全真实,这样我就能发现问题,知道所见是假的,也就能醒过来。”
另外,这一次因为上官月的出现,给她多了一个提醒,醒来更顺利。
很显然整个街市都被拉入梦境,恰好经过的上官月也不例外。
但沈青不知道她认识上官月,更不知道上官月很难陷入梦境。
上官月的出现让她凝滞的思绪产生疑惑,开始思索,梦境中一旦思索,人就会清醒。
而上官月也看到了那一刻呈现在她脸上的蒋后。
上官月应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可能记得她说过,只要他出现在东阳侯少夫人身边,白篱就会出现,所以他冲了过来,撞向她。
这一撞也让她立刻醒来。
庄篱默默想着,手抚摸着手腕上的浅痕。
周景云看着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他似乎听懂了,又听不懂,毕竟对他来说,这不过是站在窗边向外看了一眼,而明明坐在他身边的庄篱却说自己已经在街上走了一遍——
那,适才跟自己在这里的是,她吗?
他张张口想问,又闭上嘴。
已经够混乱了,适才庄篱的经历已经很可怕了,不要让她再回想了。
“所以比你预想的还危险是吧?”他问。
庄篱笑了笑,点点头。
人睡着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她毕竟异于常人,只是没想到,能随时游走梦境的她,在沈青面前毫无察觉的入梦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但那次是梦中被拉入沈青的梦境,这次直接是还醒着的时候……
“是我的问题。”周景云说,看向街上,“我让人盯着沈青,沈青更是早就盯着你我,你我出来看他,这何尝不是他看你的机会。”
在沈青这种怪异之术面前,他真是徒劳无力。
庄篱握住他的手:“世子,不要多想,我看他,和他看我,结果是一样,也算是达到了我的目的。”
达到了?
周景云低下头看她,不是安慰他的话?
庄篱一笑:“不是,是真的。”她握了握周景云的手,“我们快回家睡觉吧。”

今夜很多人将彻夜狂欢。
相比于街上的热闹,今晚的三曲巷里反倒显得幽静,往日盈门的宾客都去陪家人过节,女妓们也都被放出去观灯游玩。
夜色已经深深,赏灯的女子们由黄三娘子陪伴着归来,每个人手里都拎着花灯面具各色杂物,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欢悦。
安静的小楼里变得嘈杂。
“好了好了。”黄三娘子抚掌示意,“都去休息。”又警告,“不许偷偷溜出去,被人拐走,哭都没地方哭。”
女子们嘻嘻哈哈笑着应。
“我们是看够了,今晚不出去。”“倒是黄三娘子你,一晚上就走了一条街,错过了太多热闹了。”
黄三娘子笑了:“这一条街上就足够了,我看到我想看的我期盼的……”
她神情有些激动,眼中似乎还有隐隐泪花,女子们惊讶“三娘看到好东西了?”“除了花车还有什么?”
黄三娘子却不说了,轰赶大家散去,自己回小楼最高处,花灯缭绕中,房间里亮着灯火,隐隐透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女子们都知道,三娘子旧日的相好回来了。
过节嘛,三娘子也有人陪伴,女子们笑着散去了。
黄三娘子拉开屋门,看着坐在其间的沈青,跪坐下来还没开口就流泪。
沈青笑了笑:“高兴吧?”
黄三娘子俯身埋首呜咽:“这么久了,这么久了,我终于见到娘娘了。”
沈青看着摆在灯下的竹笼,璀璨的灯下,蝴蝶更加五彩斑斓,不时挥动翅膀,荡起流光溢彩。
“娘娘也很高兴。”他说。
也很久没有看到蝴蝶如此生动。
黄三娘子抬起头看着蝴蝶:“娘娘最喜欢热闹,还好,那白小娘子想看灯出门了……”
沈青说:“或许是想看看我。”
黄三娘子迟疑一下:“不是说娘娘还没彻底醒来——”
最初失败了,后来又被打断,还好庄夫人梦境没有出问题,但只一个梦境是不够的。
“不够,也够。”沈青说,抚着膝头,“她在疑惑。”
说到这里又一笑。
“周景云派人盯着我,知道我的动向,以赴宴的名义带她出来,周景云可从不在过节的时候赴宴,可见是她说服了周景云。”
黄三娘子愣了下,从这话中听懂了什么,顿时竖眉:“周景云竟然听她的话!”又懊恼,“我就说不该告诉周景云,他根本不会信,此子没良心,辜负娘娘——”
沈青笑了:“周景云听她的话不是正应该吗?娘娘就是她,她就是娘娘。”
黄三娘子皱眉:“但现在醒着的还是白小娘子,她还是她——”
沈青笑意淡淡:“醒着,她也不是她,她只是以为她是她,如果她只是她,周景云怎么会跑来带她走,而她又怎么会一路走到现在,从一开始,到现在,她走的每一步,都不是纯粹的她。”
他看向竹笼里的蝴蝶。
“牵绊已生,她逃不开的。”
他抬手轻轻抚动琴弦,琴弦颤动,安静无声,唯有蝴蝶再次振翅,五彩流光,如霞光如云雾弥散铺天盖地。
余庆堂的库房里隔绝了夜色的喧嚣,一盏昏灯下,上官月来回踱步,神情变幻,一时皱眉,一时又平复。
蔡掌柜站在一旁虽然没有踱步,亦是神情变幻,且眉头一直皱着。
“公子,你今天怎么突然跑到东阳侯世子……夫妇那边了?”他再忍不住问。
想到吉祥回来讲述,蔡掌柜还觉得头大,先前还觉得公子男扮女装跑人家家里去私会匪夷所思,现在公子是私会都不想私会了,直接冲到人家丈夫跟前。
上官月被打断思绪哦了声:“说了啊,喝醉了,不小心撞进去了。”
蔡掌柜更皱眉:“好好的在街上走,怎么就喝醉了!”
吉祥适才讲述过了,明明和公子在街上观灯,然后花车过来了,吉祥只不过是低着头向一旁避让,再抬头,公子就不见了。
还好四周的暗卫多,很快就发现公子跑进了万花楼,等他追上去,公子已经在东阳侯世子夫妇房间里闹起来了。
东阳侯世子,夫妇。
蔡掌柜听到这个就眉头直跳。
他才不信什么不小心!
那么多房间,那么多酒楼,偏偏撞进东阳侯世子夫妇所在,这分明是很用心!
“这有古怪!”他没好气说,“公子你别瞒我了。”
上官月停下来,看着他,点点头:“对,这件事有古怪。”
很古怪。
他竟然看到了蒋后。
上官月宛如回到了街上,他怔怔抬着头看前方。
不,不是街上,是皇城。
他被父亲抱在怀里,看着龙座上的皇祖父,皇祖父身边多了一个女子。
她倚坐在皇祖父身边,皇祖父似乎在教她看奏章。
没有人可以跟皇祖父平起平坐,父亲进来一眼看到,他虽然还不怎么会说话,但因为生长在皇庭,对人的喜怒反应很敏锐,立刻察觉到父亲的情绪很不好。
父亲没说什么,恭敬地低下头施礼,那女子起身站在一旁,但没有退出去。
父亲就那样压着脾气跟皇祖父说话,他坐在父亲怀里,因为父亲压制情绪,不自觉箍紧了他,他越来越难受,忍不住想哭——
母亲叮嘱过,不许在皇祖父跟前哭,扫兴。
他忍啊忍,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能有多大的忍耐?
他快忍不住了——
站在屏风旁的那个女子忽地对他一笑,双手合在一起,对着屏风晃了晃。
日光照耀下,皇祖父身后的的屏风上出现一只小狗的影子。
汪汪汪,小狗张着口在叫。
他不由瞪大眼。
下一刻小狗又变成了一只鸟,忽闪忽闪地飞。
他再忍不住咯咯笑了。
皇祖父和父亲的说话被打断。
“小月儿还挺高兴。”皇祖父没有生气,而是笑哈哈说。
父亲脸上也浮现笑容:“月儿见到祖父就高兴。”
皇祖父更高兴了,对他伸出手“来祖父这里。”
父亲将他抱给皇祖父,然后站在皇祖父身边,更近距离的说话。
他坐在皇祖父的怀里,比先前舒服多了,忍不住看站在屏风前的女子。
那女子垂手而立,似乎什么都没做。
她长得跟母亲一样好看。
皇祖父也一定很喜欢她。
父亲抱着他退出去的时候,他越过父亲的肩头看到她又回到皇祖父身边,倚着皇祖父的膝头,仰头说什么,皇祖父伸手抚摸她的头,脸上的笑比看到父亲要高兴。
“狐媚。”
走出来的父亲,脸色比面对皇祖父时候还难看,不屑说了句。
这句话在耳边被提及越来越多,除了父亲,身边的侍从也都会议论。
“那个狐媚。”
他们说的时候有些兴奋更多的是鄙夷,那只是一个靠着好看,得到了皇祖父宠爱的女人。
但大家似乎忽略了皇祖父宠爱带来的威力。
或者先前从来未有过。
对小孩子来说没有时间概念,也不知道身份的变幻,他只能感觉到她的位置不断变化,从一开始站在屏风后,到站在桌案前,后来,就算面对父亲,她也不再起身,安静地坐在皇祖父身边。
她的脸上带着笑,不管父亲的脸色多么难看,她眼神沉静,不仅没有其他人面对太子的敬畏,反而似乎俯瞰。
“妖孽。”父亲咬牙冷笑。
“那个妖孽。”四周的人也开始这样说,低声的议论。
但没有了先前的嬉笑,鄙夷,而是变得畏惧。
就连父亲,虽然一脸不屑,但他能敏锐的察觉父亲在害怕。
越来越多的人对她俯首施礼,母亲也会如此,母亲也在害怕她。
为什么呢,她总是带着笑意,当遇到他这个小孩子视线,还会对他眨眼睛,透出俏皮。
直到当父亲再走进御书房,对面坐着的不是皇祖父,而是她。
父亲没有骂她是狐媚,也没有再骂妖孽,而是发出质问:“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坐在皇祖父宽大的龙椅上,面对父亲的愤怒,脸上带着笑:“我是个跟你们一样的东西。”
她的视线落在父亲身上,也落在被父亲抱着的他身上。
她虽然在笑,但笑的让人害怕。
作为一个皇太孙,一个从生下来就被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他有过委屈有过不满有过愤怒,但从未体会过害怕。
但那一刻,他感受到了。
她怎么能跟父亲是一样的呢?父亲可是太子,是将来的皇帝。
而他是皇太孙,是父亲之后的皇帝。
她不过是一个靠着皇祖父恩宠的女人。
但很快,父亲死了。
一个太子,一个将来的皇帝,死了。
被人人敬畏的东宫燃起大火。
她坐在皇城皇祖父龙椅上,温和又冷冷地看着这里的人化为灰烬,如同蝼蚁。
在被上官驸马带着逃离的时候,已经几乎被吓傻的上官月,似乎明白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东西。
她如果是一个靠着皇帝恩宠的狐媚,你们也是。
你们如果是天之骄子能生杀予夺,她也是,她也能。
想到这里时候,上官月突然又有些想笑。
的确是一样的。
最后她也死了。
大家都死了。
对,没错,她死了。
所以他看到的不是人,而是鬼。
这的确是很古怪的事。
但对他来说,这也不奇怪,他早就见过一个鬼了。
想到那个鬼,他的神情变得凝重。
所以东阳侯少夫人果然体质特异,能让鬼附身。
白篱能用,那其他的鬼,比如这个蒋后,也能用。
白篱——
上官月攥紧了手。
如果蒋后占据了这个身体,那白篱怎么办?
白篱是不是抢不过?
相比于蒋后,不管是生前的身份地位,还是死亡的时间,白篱都不堪一提。
如果白篱是个厉鬼,那蒋后必然是个更厉的厉鬼。
白篱现在怎么样?
她是不是被杀了?他看过各种笔记了,上面说鬼也是能死的——
他不是鬼,不知道该怎么做,但绝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就这样冲向了万花楼,狠狠撞向那个东阳侯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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