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夫人只觉得心里一酸,眼泪滑落:“那孩子病了……”
两个妇人都跟着落泪:“那孩子什么病啊?”
她们站在大街上说话,大街上人来人往喧闹,但似乎又与她们隔绝。
庄夫人叹气:“那孩子,想不起回家的路,记不起自己是谁。”
两个妇人跟着叹气:“这真是太可怜了,不过庄先生能治好她吧?”
庄夫人点点头:“能,能。”说着笑起来。
两个妇人也都笑起来,三人向街尾走去。
下一刻,庄夫人又出现在街口,拎着篮子怔怔站着。
身后两个妇人跟来“庄夫人,你们收养了一个孩子?那孩子今年回来了吗?”
庄夫人摇头:“不回来。”又叹口气,“那孩子……”
另一个妇人在她身边好奇问:“那孩子怎么了?”
庄夫人眼泪滑落:“那孩子病了……”
她们重复着先前说过话的,再次沿着街向前走去。
然后再一次回到街头,再一次重复。
但当重复到第四遍,庄夫人拎着篮子茫然,忽地视线里看到街边一人站过来。
“夫人——”他喊道。
庄夫人身子一颤,看着眼前的人,下意识向后退去。
身后两个妇人挡住她,不再问孩子,而是问“夫人?怎么了?他是谁?”
伴着她们的询问,庄夫人看着眼前的人,喃喃说:“是,卖花灯的。”
随着她说话,呈现在眼前的年轻男子身上出现担子,挂满了花灯。
但他穿着黑色劲装,眉眼利索,腰里更是挂着一把剑。
没有半点小贩的气息。
庄夫人动了动嘴唇,似乎十分不愿意,但还是喊出名字。
“江云。”她说,“世子呢?”
挑着花灯的江云,眉眼有些凝滞,说:“世子在家。”
站在庄夫人身后的两个妇人一左一右发出声音“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江云怔怔:“我来给庄夫人送信。”他说着抬手,手里出现一封信。
但下一刻,腾起烟火,担子上的花灯,手中的信,以及拿着信的人,瞬间变成火团。
庄夫人发出一声惊叫,睁开眼。
入目微亮,不知是晨光,还是窗外积雪映照。
“夫人。”原本睡在耳房的仆妇站在床边,似乎闻声过来了,又似乎一直站在这里,皱眉说,“原来你在街上见到熟人了啊。”
庄夫人坐在床上,嘴角一丝苦笑。
梦是假的。
但梦又藏着真实。
她白日听到藏著名字的话,认出了乔装的江云,可以假装不认识,但在梦里却没有办法假装。
她认出是谁,就呈现了谁。
“夫人,既然人来了,你就见啊,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仆妇说,轻叹一声,“你是知道的,我们从不干涉你的自由,否则当初就把你带去京城,而不是随你心意回登州来。”
庄夫人笑了笑。
“是,你说的也没错,你们从不限制我自由。”她说,也轻叹一声,“但自由的只是清醒的我,睡着的我并不自由。”
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做梦,也不能阻止别人窥探梦境,甚至编造梦境。
仆妇将一杯茶递过来:“夫人,梦是假的,是荒诞的,真正清醒的人,是不会受梦境所困的。”
庄夫人没有接茶,看着仆妇,问:“所以呢?”
仆妇说:“所以,谁清醒过来,谁就自由。”
庄夫人看着她,下一刻视线昏昏,仆妇消散,人猛地翻个身,手臂磕碰到床沿,酸痛传来。
真实的痛感,庄夫人睁开眼,这一次真的醒了。
她按揉着胳膊,记忆里梦境飞快退散,模糊一片。
院落里有扫雪声,小婢喂鸡鸭的声。
“差点忘了,今日要去登山。”庄夫人打开门对外说。
喂鸡鸭的小婢笑着说:“夫人放心,我们没忘,车备好了,厚衣服也准备好了。”
仆妇扔下铲子:“我已经做好了黄鱼面,夫人快来吃一碗,热腾腾。”
清晨的小院变得热闹。
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高,庄夫人骑着驴,由护院牵着,身边跟着小婢在街上走过。
店铺已经开门,临近上元节,街上越发热闹。
“庄夫人出门啊。”
虽然回来还不到一年,但街面上几乎都认识她了,一路走过都有热情的问候。
庄夫人含笑回应,视线在街上寻找,很快看到昨日乔装卖花灯的江云。
或许是记得她昨日的话,看到她,江云没有再上前,还扭开了视线。
庄夫人主动停下来:“小哥,你的灯挺好的,今日去见亲朋好友,要两个带去送人。”
江云似乎有些惊讶,视线看向庄夫人身边,见只有小婢和马夫跟着,没有昨日那两个妇人。
“今天安全。”庄夫人藉着选灯,靠近他低声说,“江云,世子让你来做什么?”
但话音落,江云似乎受了惊吓,人向后退:“这位夫人,两个灯笼十个钱,不能再便宜了。”
似乎因为是庄夫人讲价而恼火。
“小本买卖,夫人不要消遣我,不买就算了。”
说罢将肩头一甩,挑起担子竟然走了。
庄夫人愣在原地。
“这卖灯笼的脾气真大。”小婢在旁喊。
庄夫人回过神笑了笑:“罢了,不想卖就算了。”
江云这是知道她被人监视不安全,所以不肯把信给她了?
信不信的其实她也不在意,她之所以要信,是想让他给了信,人就走,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但现在江云想做什么?
再观望?
或者等人来解救她?
这些事都无所谓,就算周景云来了,她亲自见他就是了。
她担心的是……
江云人在这里,阿篱会借他的眼,来看看。
她现在的梦境可看不得。
希望阿篱还记得她的叮嘱,千万别冒险。
昏昏的街上,这一次重复的梦境里,江云直接出现。
庄夫人迎上去:“江云,世子有什么要说的?”
挑着花灯的江云,眉眼有些凝滞,摇摇头:“世子没什么说的。”
站在庄夫人身后的两个妇人一左一右发出声音“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江云怔怔,说:“我来看看。”
庄夫人只觉得心酸,眼泪滑落:“是她又生病了吗?”
两个妇人都跟着落泪:“那孩子什么病啊?”
庄夫人叹气:“那孩子,想不起回家的路,记不起自己是谁。”
两个妇人这一次不再叹气,而是神情惊慌:“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江云在一旁也似乎吓到了,跟着问:“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庄夫人似乎被问住了,怔怔看着江云,眼前江云虽然是江云的模样,但神情与旁边两个妇人一模一样,甚至也如同妇人一般手握在身前,轻轻躲着脚。
这不是他人操控的江云。
这只是她梦境中的江云。
与此时梦境中的其他人一样。
所以,没有外人入侵,梦境没有丝毫变动,梦境依旧。
庄夫人安抚她们:“别怕,别怕,有庄先生在。”
两个妇人松口气:“是啊,是啊,庄先生在,庄先生治好了她。”
江云在旁也跟着点头:“是啊是啊,庄先生治好了她。”
庄夫人与两个妇人面带着笑意,沿着街向前走去。
江云站在原地,挑着花灯担子,继续叫卖,与街上的喧闹混在一起。
庄夫人再一次回到街头,再一次向前迈步,心想着买什么,看着再次出现的江云,但就在要走过去的时候,耳边陡然响起一声轻唤。
“黄茹。”
街市瞬时摇晃。
庄夫人只觉得无数视线看向她。
本要追上来说话的两个妇人,街边店铺的伙计,茶楼酒肆里的客人,行走的路人,挑着花灯的江云,包括屋檐上冬日肥雀。
都站在原地看着她。
庄夫人呆立原地,整个天地间都凝滞了
街边一间茶馆里,有一个胖乎乎的富家翁站起来,慢慢走到茶馆外。
他的神情也如同其他人一般凝滞,唯有脸上的一双眼。
这一双眼幽暗如星辰。
星光流传在街上,看到江云时,幽暗的星光中似乎闪过惊讶,但又很快恍然,不再在江云身上停留,回到了庄夫人身上。
“黄茹。”富家翁张口,发出清脆的女声,“跟我来——”
伴着这句话,他的眼裂开,一双手从中伸出,抓向庄夫人。
庄夫人发出一声惊叫,四周崩塌。
庄夫人跌倒在地上,但入目不再是街道上的石板,而是翠绿的山草。
她怔怔抬起头,看到坐在山间,身下的青草如地毯一般蔓延,山风徐徐,吹动着她的衣裙。
这是……
庄夫人看着四周,视线里出现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一个女童,马蹄踏踏,随着山风越来越近。
在几步外女童勒马停下。
她不过八九岁,个头也不大,骑在马背上抬了抬下巴。
“喂,黄茹。”她喊,“我还是不是你眼中的人间至宝?”
庄夫人坐在地上,想笑又无奈。
“这孩子。”她说,“怎么还是这么没礼貌。”
那时候是冬天,可没有这么绿草如毯的美景。
她还扭伤了脚,实在走不动,庄蜚子便让老仆回去叫人,他们就在这里等着。
庄蜚子去捡柴点篝火,她坐在石头上,裹紧了斗篷,看冬日的山林。
冬日山林宛如山石嶙峋,那个孩子就是突然从嶙峋中冒出来。
骑着一匹黑马,马匹瘦瘦小小,马上的人也瘦瘦小小,乍一看宛如地上突然长出一块山石。
念头闪过,她只觉得眼前真的是一块山石,不是小孩。
山石被马驮着跑。
这,这,这……
她眼花了吗?
黄茹一口气没喘好剧烈咳嗽。
马停下来,马背上的女童哼了一声“阿黄,我们走。这里有人,真讨厌。”
随着说话声,她眼前山石褪去,马背上只是一个女孩子,八九岁,穿着青色袄裙,带着毡帽,一双眼亮晶晶。
她忍不住喊“蜚子,蜚子——”
在不远处捡柴的庄蜚子忙应声“阿茹,你还好吧——”抱着柴急急奔来,却看到妻子没有倒在地上,而是站起来。
似乎因为着急岔了气,连声咳嗽。
庄蜚子忙拍抚她,却被妻子摇头拒绝。
“你快看——”她咳嗽着说,指着前方。
庄蜚子跟着她所指看去,被突然冒出来的女童吓了一跳。
马背的女童高高抬着下巴,黑马原地转动,似乎在催着主人离开。
“真倒霉,这么偏僻的山林,也能遇到人。”女童嘀咕一声,说着又拔高声音,“你们快走吧,天黑了狼就来了。”
说到这里又嘀咕一声。
“死了又要怪我。”
她不在意女童说了什么,只问庄蜚子:“你看到了吗?”
庄蜚子扶着她,看向女童的身后:“我,看不太清,好像是有狼。”
山林间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夫妇,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害怕,颤颤巍巍。
女童再次哼了声,伸手向左一指“喂,你们走那边,就能出去了。”
夫妇两个没说话也没动作,依旧只看着她。
女童吐口气,掉转马头。
“别走——”她忙喊,“让我看看你。”
女童回头,神情有几分挑衅:“你看到了什么?山精?野兽?妖怪?”
她推开庄蜚子的搀扶,柔声说:“我看到了人间至宝。”
庄篱站在庄夫人身边,看着随着庄夫人所想呈现的骑马女童。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脸上的神情么……
的确是个很不讨喜的小孩。
不像现在,庄篱伸手摸了摸脸,现在的她乖巧又可爱。
又抬手比划了一下身高。
她现在个子长高了。
她不由一笑,再看庄夫人身后站着的庄蜚子。
先生也好久不见了。
此时的先生看起来很年轻。
在妻子的心里,丈夫永远保持年轻时候的模样。
她再次看向女童,庄夫人已经对着女童伸手招呼。
那时候,她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是人间至宝。
其实当时也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但看这妇人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见到她那样发疯发狂咒骂厌恶驱赶,还露出笑容,还说至宝这种话。
她很想听妇人说多些,比如她怎么至宝……
哪个孩子不喜欢被人夸呢,被人喜欢呢?
于是她没有纵马而去。
只是庄夫人却没有再说那些好听的话,而是带着几分怜惜,又有些严肃“但你这孩子怎么能不爱惜自己呢?把自己变成这种怪模样。”
她当时大怒。
她不爱惜自己?她怎么爱惜自己?她是父亲口中的可怜,姐姐口中的可恨,奶妈婢女们口中的可怕,邻居们口中的可恶……
是别人说她是怪物!
她又不是自己想要这副怪模样!
她错了,这个妇人跟其他人一样,虽然没有大喊大叫大哭大闹,但也是厌恶她。
她很生气,等不及晚上做梦吓唬他们,此时此刻纵马就向妇人冲来——
庄篱有些不好意思的掩面,她小时候,的确是脾气坏一些。
但眼前庄夫人的梦境里,女童纵马冲过来,却并没有凶神恶煞荡起烟尘,甩着马鞭而过。
庄夫人对女童张开手。
马背上的女童也没有了戾气,扑进她的怀里,发出咯咯的笑。
身旁的庄先生也在捻须含笑。
庄篱愕然,也跟着笑了,在庄夫人眼里,她连发脾气的时候都可爱啊,一点都没有记得她的不好。
她看着庄夫人抚摸着女童的脸,将女童纷乱的头发梳整齐,四周随着庄夫人纷乱的记忆而不断变换,大河边,旷野里,书院中。
庄篱看着四周的景致,带着几分怀念。
当时在野外遇到庄先生夫妇,她故意纵马而去,但到底担心他们,又偷偷回来在旁看。
篝火点燃,夫妇两人在烤一张饼子。
真是可怜,连肉没有。
她将一只野兔驱赶过来,撞死在篝火前。
庄夫人有些愕然,庄先生笑了,对庄夫人使个眼色指了指她藏身的山石。
两人没有再喊她,更没有驱赶她,从包袱里拿出笔墨纸砚等等物品,还有一块木板,庄先生将纸铺在上面,开始作画,庄夫人一边烤兔子,一边看庄先生画画,偶尔还接过笔还画几笔。
她当时很好奇,但也不好意思上前,就一直在山石后躲着,还捡起树枝,学着庄先生的样子在地上划拉。
天快黑的时候,山下有好些人过来,牵着马,抬着软轿。
“先生,夫人。”他们乱乱地喊着。
然后收拾东西,填灭篝火,庄先生坐上马,庄夫人坐在了软轿上。
他们要走了。
她再忍不住从山石后站出来。
“喂!”她喊了声。
那些人都看过来,然后不出意料一阵骚动夹杂着“是什么啊?”“野狐!”“山贼!”奇奇怪怪的喊声。
庄夫人摆手示意大家安静,摇手含笑高声喊:“我们先回去了,你也快回家去吧。”
这是在跟她告别吗?
就像街上的孩子们在一起玩,然后天黑的时候回家去之前会互相告别,说着明天再一起玩。
从来没有人跟她一起玩,也没有人跟她告别。
她忍不住再向前走了一步。
“你叫什么啊?”她问。
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人的名字,更不知道一个小孩这样说话很不礼貌。
她只是看着这个人要走了,忍不住想要记的久一些。
那妇人坐在轿子上回过头,一笑:“我叫黄茹。”
她默念了一刻,看着这一行人走了。
那个叫黄茹的妇人,没有问她的名字。
她当时有些难过,但这也没什么,没有人在意她的名字。
她以为这不过是山间偶然的相遇,然后再不会见,没想到几天后父亲从军营回来带着两个人。
“小娘子你好啊。”那个叫黄茹的妇人对她笑。
她当时有些震惊,还有些戒备。
难道他们也是来给父亲告状?
她忍不住向后退。
那个时候二姐已经出嫁了,她不能再躲在二姐身后了。
“我们是来给你送礼物的。”黄茹说,“多谢你那日送我们兔子吃。”
庄先生拿出一个卷轴打开,这是一副画,色彩斑斓的画。
乍一看乱七八糟,令人眼花缭乱。
但又能看出来画着一个骑马的女童。
是那天的她。
是她又不是她,因为那张脸也很奇怪,似乎是模糊的,但从不同的角度,甚至随着眨眼,变幻成不同的模样。
“哎呀,这是我家阿篱啊。”父亲指着说。
但一个哥哥说不像,画丑了,另一个哥哥说画的夸张,太好看了,嫂嫂们也围过来看,众说纷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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