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又缓缓摇头。
“阿篱,就算你能,我也不要你这样做。”
“你从生下来就被人各种污言恶语,我想看到的跳出这些恶名的你,而不是沉沦其中的你。”
但还能怎么办啊。
她没有别的办法救下所有人了。
“阿篱,你的能力不该是用来发疯。”
“应该是用来活着,要好好活着,才不辜负你生而为人。”
“回去,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
“好好活着,活下去。”
父亲抚摸着她的肩头,问她。
“还记得父亲告诉你的话吗?百无禁忌,无所畏惧。”
百无禁忌,无所畏惧。
庄篱点点头,重重的点头,她转身奔走,伴着监斩官的喝令,伴着父亲头颅被砍下,伴着身后亲人们哀嚎,血流成河。
要回去当然没有这么容易。
无数噩梦执念在死亡的瞬间构成了铺天盖地的漩涡,她瞬间被卷入其中,不辨方向,不辨过往,浑沌一片。
这里有她怀念的母亲的怀抱,有姐姐烦人的絮叨,有爹爹带着她骑马。
更有邻人的咒骂,族人撕扯。
有亲情善意生成的温柔乡,有恐惧悲愤怨恨生成的怪兽纵横。
但她牢记着父亲的话,她要回去,回到她真实的所在。
她挣脱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对父亲哥哥们的笑脸视而不见。
她推开咒骂的邻人,甩开要拉扯她的族亲。
砸烂了温柔乡,对着那些扑过来的怪兽举起刀剑砍过去。
她要回去。
她要活着。
她化作奔腾的马,江河中游动的鱼,天空中飞的鸟雀,向着她真实奔去。
不记得跋涉了多久,不记得迷路了多少次,更不记得被拉回去多少次,但她从未停下,一次又一次。
终于看到前方有光亮,但却迟迟过不去。
除去漩涡迷津的拉扯,还有人挡住了她的路。
讨厌,别挡着路!
伴着一声鸟鸣,一只苍鹰冲出来,扬爪扑过来。
缠绕在女子身上的灵蛇火焰被抓去一块,四周的浓雾趁机扑了过来,瞬间将女子的身影再次裹住。
“眠儿——”陌生男人发出惊叫,声音愤怒,“庄蜚子,快拦住她——”
庄蜚子。
庄篱的视线看向他,见他燃烧的面容浮现痛苦,手中举着的灯火也些许凝滞。
他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唤出一个名字。
那只苍鹰再次浮现,它被浓雾卷住了半边翅膀,但还在挣扎着,继续亮起凶狠爪子扑向那女子,另一只翅膀拚命的挣扎,煽动着一片片浓雾缠向灵蛇火焰。
火焰的光芒瞬时黯淡。
“她怎么这么凶!”陌生男人喊道,再次看着庄蜚子,“你在干什么?你想让所有人都回不去吗?你不知道谁更重要吗?”
庄蜚子看着因为苍鹰的翻腾引来的浓雾越来越多,终于一闭眼,将手中的三盏灯举高,火焰腾腾而起。
缠绕在白衣女子的身上火焰不仅变得更粗壮,且分出一根扑向挣扎的苍鹰。
庄篱似乎听到清脆的啪一声。
被浓雾缠住的苍鹰被打开,伴着一声嘶鸣被浓雾卷走。
庄篱静静的看着,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松开了,似乎有什么从手里流走。
分出的火焰再次缠住白衣女子,逼近的浓雾再次退开,庄蜚子用力一甩竹竿,灯火牵拉女子慢慢迈步,一步两步,终于一只脚迈出了浓雾。
“眠儿,——”陌生男子奔过来,站在浓雾边缘,对着女子伸出手。
破碎的衣裙飞舞,女子一只脚在前迈出了浓雾,另一只脚也随之走出来。
其上的红宝石闪耀着光芒。
但就在走出的那一刻,红宝石的光芒陡然被掩盖,一只手从浓雾里探出,抓住了女子的脚踝。
陌生男子一惊,扑过去抓住白衣女子,同时抬脚踩向那只手。
但那只手陡然变成了藤曼,沿着女子攀爬,瞬时将其覆盖。
与此同时灵蛇火焰猛地一拉,被藤蔓遮盖的女子被拉了出来,撞在陌生男子的身上。
天地间都开始摇晃。
庄篱只觉得眩晕,扭曲的视线里看到被拉出浓雾的女子身上的藤蔓已经消散,与此同时白衣女子的脸也变得模糊。
虽然模糊,但庄篱一眼认出来了。
那是她。
庄篱笑了。
下一刻人影交错,她又回到了室内。
庄夫人和庄先生都在,而床边站的人影,是那个陌生男子。
庄篱站在一旁看着床上的女子。
白纱衣破碎地散落,露出赤裸的小腿,脚踝上空空荡荡。
没有什么红宝石。
她的视线向上,看到女子的脸。
那张一半是陌生的,一半是自己的脸。
这一次与镜子里相同,陌生的那半张脸木然呆滞,而她自己的那半张脸,眼睛黑亮,嘴角含笑……
耳边是嘈杂的声音。
“是阿篱回来了!”
“那就只能让阿篱先醒着了。”
“好,庄蜚子,我让她先替眠儿活着!眠儿会醒来!”
伴着嘈杂,镜子里的画面越来越模糊,最终消散,只余下对镜而坐的她。
庄篱看着镜子里自己半边脸上,再忍不住大笑出声。
旁边的小童不知道是被这笑声吓到了,还是又看到镜子里的双面脸,伸手指着哇一声大哭。
“坏人——”
镜子碎裂,地陷崩塌。
庄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伴着剧烈的咳嗽趴俯在床沿,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停下了。
她慢慢抬起头,室内昏昏,枕边并没有周景云。
庄篱起身下床,自己斟了茶,端着茶杯打开门,青光笼罩天地。
虽然时辰尚早,但按照规矩,粗使仆妇会在天亮前做好清扫,小丫头们也开始从厨房往各个屋子里送洗漱的热水,而值夜的婢女们也早早就等候在廊下。
只是此时一眼望去,整个院落都安安静静,似乎所有人都在沉睡。
包括树上的鸟雀。
不止这个院子,如果有人此时从空中俯瞰东阳侯府,就会发现整个侯府都陷入沉睡中。
庄篱浅浅喝了口茶,然后将余下的茶水向外洒去。
伴着茶水落地,院落上方似乎有什么被打碎。
哗啦一声,落在树上屋檐下的鸟雀惊起扑棱飞走,远处传来犬吠声,然后有人走动声,洒扫声,细细碎碎传来。
整个院落醒了过来了。
昨晚要探的梦境很危险,为了安全,她将整个东阳侯府拉入了沉睡。
以前这里对她来说,是可信,避难之所,所以没必要动用惑术。
现在不得不做好万全的防备。
庄篱感受着瞬间扑来的冬日凌冽的寒风,转了转空空的茶杯,转身进了屋子。
春月走进屋子,先用手搓了搓耳朵,看着坐在妆台前梳头的庄篱。
“今天特别冷。”她说。
春香带着两个婢女整理好卧房走出来:“已经添了两个炭盆。”
春红将庄篱的头发挽好,插上一支金簪。
“少夫人昨晚睡的好吗?”春月笑问。
庄篱点头,似乎想了想:“做了好几个梦。”又一笑,“还好,最后是美梦。”
春月等婢女都笑了:“是好梦就好。”
门外脚步声响,夹杂着婢女们“世子”的问好声,周景云裹着寒意走了进来。
屋内的婢女们纷纷施礼,庄篱含笑站起来。
周景云微微蹙眉:“昨晚,看书太晚了,睡在书房了。”
庄篱说:“世子让丰儿来说过了,不冷吧?我让春月她们去多添了两个炭火。”
周景云心不在焉嗯了声,奇怪,他也没想看书啊,以前也从未有看着看着就发困,困到立刻躺下睡了。
这不正常。
“世子?”庄篱的声音传来。
周景云看过去。
“吃饭吧。”庄篱含笑说。
周景云点点头,迟疑一下,问:“昨晚,你睡得还好吧?”
庄篱还没说话,室内婢女们都笑了。
“世子进来前我们正说呢。”
“少夫人说做了美梦。”
做了美梦啊,周景云看着庄篱。
晨光濛濛中,庄篱脸上浮着一层浅笑。
“世子快来吃饭吧。”她说,“吃过饭,我去章大夫那里一趟。”
好像是给姨母做了什么香,是做好了要去拿了吧,周景云觉得有模糊的记忆。
他点点头。
厨房的仆妇们将饭菜送进来,婢女们布好碗筷,看着夫妻两人坐下,便退了出去。
少夫人和世子跟前不留人是为了说话,春月走出去时回头看了眼,先前站在外边虽然听不清,但能感觉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笑不停,现在么……
少夫人和世子说了两句你尝尝这个,你试试这个,便低下头各自安静吃饭了。
也,太安静了。
清晨,余庆堂堂旁边的宅院里,安安静静。
上官月拉开屋门,对着院落伸个懒腰,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
其实睡觉也蛮累的。
尤其是对他这个昼伏夜出的人来说,陡然改变时间入睡也很困难。
那天在章家医馆,附身在东阳侯少夫人身上的白篱向他借人去登州。
白篱没有透露这个庄夫人怎么了,与她什么关系,他也不问,只表明这是一件小事,甚至可以把人直接绑来。
“不用不用,什么都不用做。”白篱叮嘱,“就看着,用眼睛看就行。”
然后将一块香交给上官月,让那人随身带着,估计到了登州以及能看到人的时间,便约定那一晚三人同时入睡。
为了避免被打扰,这一晚他没有回楼船,就在这边的私宅入睡。
如果不是蔡掌柜拦着,他还想用上迷香。
“不至于不至于,公子不就是想睡好觉吗?喝点酒就行。”蔡掌柜给他拿来一碗酒。
上官月抬起袖子嗅了嗅,觉得现在身上还有酒味。
“来人来人。”他喊。
有小厮跑出来。
“我要沐浴。”上官月对他吩咐。
小厮应声是自去准备。
蔡掌柜从隔壁走进来了,含笑点头:“再拿一身华丽的衣服,再过两日就是上元节,今日该去见驸马了,好给公主向驸马开口的机会。”
这样的话,公主就能带着上官月参加宫中的上元节宴席。
他说着话见上官月进去洗漱了,隔着窗传来一句“好,我知道了,但我一会儿先去章家医馆。”
蔡掌柜心里咯登一下,又要去章家医馆!
怎么回事?东阳侯世子又不在家吗?
“世子自去忙。”章士林对周景云笑说,“少夫人在我这里也方便,我可以专为少夫人准备一间炮制坊,租用的钱从驱毒香分成里扣就行。”
周景云和庄篱都被逗笑了。
周景云再看庄篱:“今日不知忙到什么时候,你自先回家去。”
庄篱点头。
周景云又看留下的五个护卫:“好好守着少夫人,年节人多,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护卫们应声是。
周景云这才翻身上马,带着一个侍从离开了。
庄篱的视线落在那个侍从身上,想到了在庄夫人梦境中见到的江云。
他想怎么处置庄夫人?断绝消息来往还不够吗?
庄篱收回视线。
“少夫人,天冷,进去吧。”章大夫说,“别的衙门正月里都清闲,世子所在的户部不能,吃穿嚼用都靠他们呢。”
庄篱带着春月进去了,护卫们散开,两个守在医馆外,两个守在院落里,最后一个跟在庄篱身边。
医馆的弟子们你看我看你,小声议论。
“世子少夫人如今排场真大,这么多护卫,以前来的时候可没有。”
“你懂什么,这叫夫妻情深,世子关爱少夫人。”
上官月掠上屋顶的时候,看到东阳侯少夫人坐在炮制坊内似乎在发呆。
虽然视线里还是面容模糊,但总感觉整个人蒙上一层忧伤。
该不会事情没办好吧?
只可惜他只能睡觉,也不知道其他的该怎么帮忙。
上官月再不迟疑,从屋顶上跃下,院子里守着的护卫也都呆呆,无人理会他。
“白篱,你的事怎么样?可帮到你了?”他问。
庄篱起身对他郑重一礼:“多谢公子救命大恩。”
上官月顿时笑了,看来昨晚没有白睡:“我也没做什么就是睡了一觉。”说到这里也郑重一礼,“如果非要谢,那也是你自己谢自己,是你先救了我,我才能帮到你。”
日光下,年轻公子一身绯色衣袍,十分耀目。
但神情坦然又真诚。
庄篱突然想起最初见他的模样,第一次应该是花小仙的梦里,浮夸又骄纵。
说起来,不管有意无意,他帮了她好几次了。
庄篱看着他一笑:“我原本觉得我运气很不好,非常不好,但世上的事果然是福祸相依,我遇到了公子你。”
那次探皇宫遇到帝钟,极其凶险,是她运气不好,但也正是那次遇险,发现了这个无梦之境。
后来更是借此发现了自己的异样,能及时去伪存真。
否则,她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还是你先救了我,才有我能救你。”
虽然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但上官月能感受到女子的感激以及些许忧伤。
被人救是幸运的,是值得高兴的事。
但被人救也说明遇到了危险,艰难,痛苦。
如果可以,谁愿意要这个好运气,宁愿无福无祸。
上官月心里轻叹一声,不再让她想这些,挑眉一笑:“好,那我却之不恭,做白小娘子你的救命恩人。”
庄篱看着他一笑,伸手:“恩公请坐。”
上官月忍着笑坐下来,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昨晚,很凶险吗?”
他不了解她们鬼界争斗,这几天也找了很多志怪看,都是人写的,看起来没什么有用的。
庄篱看着面前燃着的线香。
凶险吗?是很凶险,她没想到她的体内原来真藏着另外一个人。
而这另外一人还是庄先生亲手放进去的。
为了这个人,庄先生还将她打飞——
庄先生,竟然,舍弃了她。
想到梦中那一幕,庄篱低下头,用力将酸涩的眼泪堵回去,又自嘲一笑,是啊,她算什么东西,值得庄先生为了她耗尽心神舍出性命。
她不过是他们在山林间捡到的一个怪物而已。
说不定,之所以肯捡她,就是为了他人。
原以为的萍水相逢,细心呵护,原来都是处心积虑别有所图。
划痕遍布粗糙简陋的桌面上跌下两滴眼泪,溅起水花。
“给你看这个。”
上官月的声音传来。
庄篱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坐在对面的上官月斗篷里拿出一个花灯。
一个小小的月牙灯。
“我做的。”他似乎没看到女子眼中的泪水,只看着手中的月牙灯,带着几分追忆,“我生在十五,月圆时分,我阿娘说,月满则亏,所以给我起了余这个名字,让我总有余遗。”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
“白篱,我们受过苦了,就会过好日子了,有过好日子了,难免要受苦。”
“你也说了,福兮祸兮,最重要的是,还活着,苦过了,还能等下一次甜的时候。”
说着,将月牙灯递过来。
“送给你,你此时拿了月牙灯,似有缺憾,但接下来就会迎来月圆了。”
庄篱伸手接过月牙灯,眼里的泪水滴落,视线变得清晰。
上官月想到什么又问:“是不是该,烧了,给你?”
她现在是附身东阳侯少夫人,这灯相当于给了东阳侯少夫人。
等她离开东阳侯少夫人的身体,就拿不到了啊。
是不是应该烧了,就像上坟那样……
庄篱愕然,旋即明白他的意思,提着灯哈哈笑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寻人
大概是因为上官月第一次看到她的真容是在梦境里,再次相遇又是濒死的时候,他一直误会白家那个幼女最终也没逃过劫难,死了。
人怕人,人戒备人,但人和鬼,因为殊途,相处更轻松吧。
庄篱想着睡出一层层无梦之境的李余,虽然人活着,身份却是死人,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都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
现在她能在他的无梦之境保持清醒,而他能在她这个鬼面前轻松自在。
就让这个误会继续下去吧。
庄篱没有解释,笑着晃了晃手里月牙灯:“不用啊,现在这样,我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烧了的话,就只能看到假的。”
上官月哦了声,看到因为适才的大笑,她脸上的悲伤褪去,眼里的泪水也都散了,心里松口气。
不难过了就好。
就算做了厉鬼,也是个孩子啊。
“接下来还是继续看着那位庄夫人吗?”他问。
别人报救命大恩赴汤蹈火,他报救命之恩报不是睡觉就是在街上看人,也太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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