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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篱梦(希行)


周景云的眉头舒展开,终于跟着点头:“是啊,是啊。”
庄篱收回视线,笑了笑,端起茶杯递给东阳侯夫人。
东阳侯夫人伸手接过,伴着双手相碰,东阳侯夫人发出一声轻咳,荡漾的暮色褪去,茶水变得清澈。
下一刻“夫人怎么咳嗽了。”“这两天是熬磨人。”七嘴八舌的声音也随之而起。
周九娘还爬上床,站在后边为侯夫人轻轻敲背。
东阳侯夫人笑了,示意自己没事,又看了庄篱一眼:“你坐下吧。”
庄篱应声是坐回周景云身边。
室内其他人接着讲述走亲访友的见闻,说说笑笑,热热闹闹。
“少夫人喝茶。”春月在旁小声说,给她递来茶。
庄篱接过茶杯,垂目看着清澈的茶水。
她以前敬重这家里的人,她的到来给他们带来灭门灭族之祸。
所以她在这里收敛本能,尽量少出门,少出现这家人面前,为了就是不影响她们。
她也从不探究周景云的梦境,仅仅在掩盖容貌,以及十分疑惑的时候,才对周景云用惑术。
但现在么……
庄篱端起茶杯喝了口。
当初她和周景云说,白篱这个人,不太好。
她当时说了一半留了一半。
这不好,除了只是生而不祥,给人带来厄运之外,还有一个意思,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床帐内透出濛濛光亮时,庄篱听到身后的周景云翻身,知道他醒了,或者说,没怎么睡的他可以起床了。
人起来了,脚步声响,似乎打开窗,有冷风吹进来,下一刻又关上了,脚步停在床边。
庄篱翻过身,用似乎刚睡醒的声音问:“天亮了吗?”
周景云掀起一边帐子,说:“还没,是下雪了,你再睡会儿吧。”
庄篱撑起身子:“下雪了啊?”又一笑,“不睡了,昨晚睡得好,不困了。”
睡得好就好,昨晚的她,的确是一动未动,周景云没有再劝,从一旁拿来茶杯递过来。
庄篱伸手接过,坐在床上喝水。
婢女听到动静在外问询,门打开,冷气和热闹在室内交织,晨光渐亮。
“雪虽然停了,但天更冷,要拿更厚的衣服。”春月在柜子里翻找,又喊春香,“那边的炭火不行,多带两个脚炉,少夫人一坐下来半天不能动。”
春香和春红都有些不解,昨天她们两个没有跟去侯夫人那边,并不知道少夫人要出门,待听了春月解释,才恍然。
“怪不得我看到马婆子一大早就在烘马车。”
原来家里人都知道少夫人今天要出门。
这边周景云听到了,神情再次迟疑。
记忆里是有这件事。
母亲所托,让庄篱给姨母制个香药。
他当时也答应了。
但总觉得哪里有欠妥。
他今日宴席要赶两场,一是上官邀请不得不去,再一个就是被金玉公主请回来的两人举办的宴席,他也想去看看,这两人会对朝堂有什么影响。
庄篱一个人出门……
虽然是去医馆,路不远,章大夫也信得过,过年期间医馆也没什么客人。
曾经以为尽在掌握中的很多事,如今看来也并非如此。
“世子护卫都安排好了吧?”庄篱的声音传来。
嗯,有护卫呢,安排足够的人手,周景云点点头:“安排好了。”
有婢女在外施礼“世子,丰儿说车马准备好了。”
这是在催他走了。
周景云再看一眼庄篱。
“世子你去吧。”庄篱起身,又含笑叮嘱,“别喝太多。”
周景云点点头走出去了。
“过年好啊,少夫人。”
过年期间问诊取药的人少,章士林给弟子们放假,自己还守着药铺。
庄篱让春月从车上取下两个食盒。
“这是家里做的饭菜。”她说,又吩咐护卫们,“你们陪章大夫喝一杯。”
章士林很是感叹,这个女子待人很贴心,刚认识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孤傲,但实则温和又良善。
他打趣说:“少夫人,借个炮制坊而已,不用这么破费,制出的药让我们售卖就行。”
庄篱对他眨眨眼,带着几分顽皮:“这是私人特定,不外售,章大夫您还是多喝几杯我送的酒吧。”
章士林再次哈哈笑,也不推辞,护卫们走出两个拎着酒菜跟着章大夫去前店,其他人则留下来,世子之前有交待,不能让少夫人离开视线。
“我要制药了,不能被打扰。”庄篱站在炮制坊门口,看着这几个护卫,含笑说,“你们就当我不在。”
护卫们看着她,都缓缓点点头,应声是。
鉴于上一次的经历,上官月没有让侍卫跟着,免得她还要多费心操控两人。
他一人翻上章家医馆的屋脊,穿着一身白斗篷,与屋顶的积雪几乎融为一体。
他看到炮制坊门外站着护卫,护卫们神情有些怔怔。
炮制坊的门是打开的,庄篱坐在其内,支颐看着面前燃着一线香,似乎出神,旁边的婢女坐在簸箩前,将其中的药材一片一片捡起,又一片一片放下。
上官月抬手在嘴边发出一声鸟鸣。
坐着出神地女子瞬时抬起头看过来,然后一笑,轻轻招手。
上官月从屋顶飞跃而下,当着侍卫的面大摇大摆走进去。
侍卫们视若无睹,室内的婢女也专注地重复地捡药材。
那些私会的男女如果有这种手段,岂不是方便?上官月不由冒出这个念头,扑哧笑了。
庄篱看着他进来就笑,有些不解。
这种念头当然不能跟她说,上官月看着眼前的小娘子,有些担心问:“你这次是因为法力不够了?”
这次他眼前不是白篱那张清晰的面容,而是东阳侯少夫人那张脸,而且看过去视线昏昏,有些模糊。
上次是因为梦境之外的上官月也看不出她的真容,为了让他认出来,才刻意呈现的。
既然认识了,自然没必要多费一些麻烦。
上官月怎么认为都行,她也没时间解释太多。
“啊,是。”庄篱只点头,先说上次忘记说的事,“我只能见到你梦里四岁时候的李余,但醒来你不会记得。”
四岁的……李余,听到这个名字,上官月恍惚一下,似乎那是个陌生人,耳边继续传来庄篱的声音。
“……你的梦境很特殊,能帮到我。”
原来如此啊,他竟然有这么特殊的梦境吗?他都不知道,上官月笑了。
“是不是因此我才能看到你。”他又明白了什么,看着面前这张模糊的脸,“所以,也才能有机会让你救了我。”
他这样说也没错,庄篱笑说:“对,我们算是互相帮助了。”
上官月轻声问:“你来京城,是想为家人伸冤吗?”说到这里停顿下,“你应该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吧?”
她都能见到四岁的李余,必然也知道李余是谁。
庄篱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
上官月神情带着歉意:“我其实也是个罪犯,目前帮不了你。”说到这里又点点头,“不过,我保证以后……以后我一定为你们家洗冤。”
“我对洗冤没兴趣。”庄篱说,“人都死了,有罪还是清白,无关紧要了。”
无关紧要……上官月愣了愣,旋即点头:“是,你说得对。”他轻轻抚了抚衣袖,“那,我会为你和你们家人报仇,让那些害死你们的人,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家破人亡。”
庄篱有些惊讶,看着上官月。
她是能看清他面容的。
上官月脸上笑的明媚,眼里却是如外边屋檐上厚厚积雪一般冷意森森。
庄篱忽地笑了。
虽然视线昏昏,但上官月还是感觉到了,问:“你笑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明媚的笑便变得有些委屈。
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还差点死了,自身都难保,说出这种狂话是很好笑。
庄篱忙说:“不是,我是笑,你竟然跟我一样不是个好人。”
不是个好人。
这按理说是骂人的话,但此时上官月听了,顿时大笑,笑的眼里的积雪都化了。
“是啊是啊,我可不是好人,我就是没死,我要是死了,也必然和你一样是个厉鬼。”

也好,她也不用透露太多自己的信息,这样也更安全。
“死不死的以后再说。”她说,“能活着还是活着好。”
是啊,好死不如活着,谁想死呢?他不也是这样吗?濒临死亡的那一刻,不也是不甘心,不想死。
他幸运遇到白篱了,抓住了她,被她救了。
白篱临死前是不是也不甘心,也很害怕?但她没有遇到能救她的人……
上官月转头看向一旁:“是,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是想起先前差点死了所以委屈难过?庄篱笑着安慰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是在羡慕他吗?死了的人就什么都没有了……上官月只觉得心里发堵,突然有些想王同了,虽然这小子是个废物,但背靠圣祖观,让他打听打听,有没有办法让鬼重生变成人。
庄篱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什么,接着说:“我这次来是请你帮个忙。”
上官月忙转回来:“你说。”又主动说,“我什么时候睡觉都可以。”
庄篱笑了,想要伸手摸摸上官月的头,这可比梦里那个小哭包乖多了。
“这次不是睡觉。”她说,“是请你派一个非常可靠的人,帮我去登州看个人。”
初三的大街上人不算多,蔡掌柜靠着一间店铺内的门板上向外看,眉头紧紧皱起。
“掌柜的,别担心,虽然公子没让我们跟着,但这条街我们守住了。”一旁的随从低声说。
另一个随从跟着解释:“公子说去给章大夫拜个年,顺便拿点药,照顾一下章大夫的生意。”
公子上次死里逃生多亏了章士林,公子的确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蔡掌柜点点头。
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医馆今日还有别人吗?”他问。
随从摇头不知道:“公子不许我们进去,说不要给章大夫带来麻烦。”
蔡掌柜哦了声,章大夫救了公子,只怕会引来报复,不过,公主已经知道公子身份,自然不会再做伤害公子的事,应该不用这么……
他的念头闪过,突然见章家医馆后的巷子里驶出来一辆马车。
这马车!
东阳侯府!
蔡掌柜眼皮一跳。
马车晃晃悠悠经过,街上一阵寒风刮过,吹起车帘,露出年轻女子的侧脸。
虽然只是一个侧脸,但可见肌肤晶莹如雪,眉眼俏丽。
车帘旋即垂下,马车晃晃悠悠过去了。
“公子出来了。”随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蔡掌柜视线怔怔看去,见裹着斗篷的上官月慢悠悠从巷子里走出来,眉眼都是笑意。
这,这,这,这!
“东阳侯世子在哪里?”蔡掌柜脱口问。
随从有些不解,怎么突然问东阳侯世子了?
冬日的庭院里,积雪,小桥,流水,宛如一幅画。
旁边的屋宅敞开着门窗,其内十几人或者坐或者站。
其间有清冷的古琴声回荡。
“世子,这是陛下赐给郑公的宅邸,不错吧?”旁边的男子对站在窗边的周景云说。
周景云说:“郑公曾教导陛下,陛下醇厚,是大周之福,这是郑公应得的。”
那人大笑:“世子说得好。”说着招呼诸人,将周景云的话重复一遍。
坐在正中的郑公,看着周景云亦是满脸笑意。
周景云举起手里的酒杯:“郑公这么多年受苦了。”
受苦了。
可不是受苦了嘛!
郑公还记得当年这个站在先帝身边的美貌少年多孤傲,真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
这少年当时在御前行为举止不当多的很,但先帝从不生气,而自己呢?不过是跟风说了一句陛下奢靡……他们郑氏清名,能教皇子,指点一下皇帝也合情合理。
结果先帝用酒杯砸他的脸上,让他滚出去。
每每午夜梦回,他都噩梦惊醒,觉得被砸中的鼻子还在痛。
还有当时坐在先帝身旁那妖妃的笑声。
“这人长得丑心也丑,完全看不到陛下的心灵手巧,留在朝堂有什么用。”
郑公的眼圈一红,忍不住悲愤站起来:“诸位,诸位,不用再悲伤,妖后已除,再不会驱逐忠良,朝堂上也不会被张狂卑贱之徒把持,我大周将重回盛世。”
这话引得厅内人都纷纷赞同,举杯“为大周,为陛下,为盛世。”
室内响起喧嚣声,盖过了琴声,周景云举着酒杯跟着众人一起一饮而尽,有人在耳边轻哼一声。
“张狂卑贱之徒怎么了?出身卑贱,就比不得他们这些名门士族?”
室内诸人的说笑还在继续,乐工们的琴声还在悠扬。
郑公今日宴请,乐工局给面子送来宫廷乐师为宴席助兴。
周景云慢慢转头看身侧,乐师沈青站在身旁,手里举着酒杯,脸上带着讥诮的笑。
室内的人在谈笑风生,耳边还有琴声回荡。
周景云只觉得心跳都停了。
他瞬间又明白了很多事。
张择追查的蒋后党,说是祝由,幻术,邪祟。
沈青原来有这般手段!
怪不得这十几年没人查到沈青半点把柄。
“这就是,宫廷里,和祭坛,闹鬼的真相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慢慢说。
不,不止那些,还有灵泉寺僧人沉睡,还有监事院朱善之死!
沈青将酒杯举了举:“世子聪慧,一点就通。”
周景云慢慢说:“靠着这些手段,你们又能得到什么?扰乱人心?”
他摇摇头。
“连光都见不得,幻术,幻术,迷幻之术,就算能惑一人之心,惑不了天下人。”
沈青笑了笑:“我也没那么大志向惑天下人,我做这些只是为了一人。”
为了一人?
周景云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
下一句话他应该问,为了什么人,但他不想问。
虽然觉得整个人意识都恍惚了,但紧紧闭着嘴不开口。
他不问,但不能阻止沈青说。
“周世子,你难道不想问问那个人?”沈青说,看着他,“是那个人护着你少年肆意,又是那个人让你走出去,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别真做什么仙人世子,别高高在上变成腐朽废物!如这些人一般。”
他伸手指着宴席上依旧谈笑的官员们,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因为幻术,这些人越发放浪形骸。
周景云依旧紧紧闭着嘴。
沈青又点点头:“是,你什么都不用问,她对要铲除的人从不留情,她对扶持的人也从不要回报,你就安安心心的走遍天下,看世间百态,当一个好官员,当一个好儿子,当一个好丈夫……”
周景云忽然开口:“是谁要我当好丈夫?我又当的是……谁的好丈夫?”
沈青这些手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还记得沈青说过那句本该是他带走庄篱。
那他经历的一切,哪个真哪个是幻?
那夜他看着邸报,突然悲愤而起,是真的,还是他的幻觉?
那日他站在庄先生身前,突然开口相助,是真的,还是幻觉?
沈青看着他,似笑非笑说:“这个么,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想当谁的好丈夫,你看到的妻子又是谁。”
周景云看着他:“她是谁就是谁,跟我想,我看到的,无关。”
沈青仰头大笑:“无关?她是谁就是谁?那你问问她,为什么每次宫中鬼怪作祟的时候,她就会犯病?你再问问庄夫人,庄先生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孤女舍弃性命!”
说到这里他伸手一拍周景云的肩头,看着他。
“周景云,我真羡慕你。”
“她昏昏未醒时,想跟着的人,是你。”
“她醒来后,第一个见的人,也是你。”
伴着这一拍,周景云只觉得耳边哗啦一声似乎有什么碎掉,视线陡然清晰,室内的说笑声扑面。
两个男子拉开一张卷轴,郑公正提笔挥毫。
他站在窗边,身边有同僚举着酒杯侧头对他说:“郑公的画技更胜先前。”
周景云含笑点点头:“是啊。”
他的视线越过郑公,看向屏风旁,琴师沈青坐着低头专注弹琴,琴声行云流水。
像做梦一样啊。
但这不是梦。
就像那天清晨的一瞥,原来不是梦。
“世子回来了。”
婢女们掀起帘子,灯光暖意扑面。
周景云走进来,看到婢女们都在,梅姨娘也在,见他进来,有些慌张地起身施礼。
“少夫人送了我一盒蜜丸。”她解释,“我来道谢。”
庄篱穿着家常小袄,说:“大过年送药不吉利,不过这是补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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