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蒋后鬼魂作祟。
白篱,果然早就来了!
而且,离她一定不远!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夜褪
庄篱站在街边的窗前,看着高大的宝象缓缓走过,四周民众欢呼,周九娘也身边在蹦蹦跳跳。
喧嚣如同隔着一层纱。
庄篱倚着窗栏,轻轻吐口气。
她回到了她的梦境。
适才那个梦境真是诡异,或者说做梦的人不一般,否则怎么会想去祭天?
还有那一声声“奉天承运皇帝。”
皇帝啊。
庄篱看向街上,宝像已经过去,乐师们坐在车上吹奏着走来。
她还记得,当时乐师队列过来的时候,察觉到有视线看她。
庄篱眯起眼,在梦境里能看到现实都忽略的细节,她的视线一点一点扫过这些乐师……
乐师队伍缓缓而过。
没有人看她。
庄篱手握紧了窗栏。
是她当时看错了?还是视线的主人有手段藏匿不被窥探?
“少夫人,九娘子,快看看,是不是世子过来了。”
春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周九娘抓着窗栏往外看。
庄篱抬眼看去,见一片昏黄中周景云对她一笑。
庄篱也笑了,抬起手对他挥了挥。
她没有改变梦境将周景云留下来,而是看着他收回视线向前而去,消失在视线里。
金玉公主的车驾来了。
庄篱看了眼,当时心思都在等候看白锳上,没有看这位公主,其实对这位公主也算不陌生,灵泉寺外被邀请差点就见了,以及上次救下了上官驸马的外室子,应该是坏了金玉公主所愿吧?
珍珠垂帘摇摇晃晃,街上无数视线看着这位公主车驾,以及她车驾的上官驸马。
庄篱越过他们,看向皇帝的车驾。
就是这个皇帝下令夷了白家三族。
他从未见过白循,虽然白循的女儿嫁给了他。
父亲也没有认这门亲。
他们之间只是君臣。
君要臣死,臣就只能去死。
现实里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跪下来,但此时此刻庄篱站着没动,看着皇帝皇后的车驾缓缓而过,听着煊赫又遥远的叩拜万岁声。
直到眼前出现一辆规格小了很多的车驾。
与帝后那种让民众看清龙威凤仪的车驾不同,这辆车帘子垂得密密,似乎不让外人看到其内的人。
这是她的梦境,她想看清就看清。
车架上的帘子随风而起,露出其内的人。
白锳穿着绿白条纹襦裙,挽着双鬓,袖子也高高挽起,似乎要去下厨……
白篱噗嗤笑了,这不是宫妃白锳,这是白家二娘子。
算起来,十多年没见了。
她不知道宫妃白锳是什么样,记忆里只有白家二娘子。
庄篱视线有些恍惚,但下一刻凝神越过白锳看向对面。
有人在看白锳。
此时此刻除了兵卫,围观的人都在跪地叩拜高呼万岁,或者对着争相看皇帝龙颜。
就算对圣驾后的车有些好奇,但也只是一扫而过。
是谁,像她这样直直的专注的盯着看。
庄篱看到了对面一个跪着正透过窗格向外看的年轻公子。
上官月。
上官月?
他看白锳做什么?
她突然想到,上官月认得她,莫非是从白锳那里得知?
他和白锳有什么关系?
这一次上官月没有用袖子挡着脸,也没有背转过身,昏黄的天地里,他的双目漆黑,如灿星。
星辰越来越近,明暗闪烁,瞬间将人吞没。
庄篱猛地睁开眼,眼前没有欢闹的街市,煊赫的圣驾,也没有白锳的车驾。
这里安静无声,空旷无边。
是那个无梦之境!
庄篱震惊地忙四下看,果然在一片空旷中看到地上躺着的小童。
她原本准备明晚来寻找这个无梦之境,以备日后救急。
怎么突然就进来了。
她是要进上官月的梦境,怎么来到这里了?
或者说,无梦之境是上官月的?
庄篱慢慢走近这个小童,蹲下来看着他。
如同上一次一样,他安静地睡着,长长的睫毛,白皙又粉嫩的脸,穿着华贵的衣服,佩戴着珍珠玉石。
长得跟上官月像吗?
庄篱回忆着上官月的样子,不太像。
但也不能就此断定不是。
一来小时候和长大了相貌本就有差别,再者上官月呈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实的模样。
就像她一样。
庄篱正想着是还是不是,问问他叫什么就知道了。
念头闪过,就见眼前的小童睁开了眼。
“白——”
童声稚气在耳边响起,抱膝蹲坐的庄篱如同土石般崩散。
上官月猛地起身。
“……篱。”他听到自己发出微弱的余音。
入目是浅浅的青光,夜色正在褪去。
上官月怔怔一刻,忙向四周乱看,轻声唤“白篱。”
室内安静,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人影。
做梦见到就对了!
他最初就是在做梦的时候见到她的!
她来了,她肯定来了。
上官月再次用力嗅了嗅,虽然香味正在散去,还是抓住了残留的熟悉。
是白篱的香味。
但怎么刚梦到就醒了?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晨光濛濛,春月轻轻拉起帐子,看到庄篱躺在床上睁着眼对她一笑。
“少夫人,昨晚睡得还好吧?”春月问,又端过来一杯温水。
这是世子临走前特意叮嘱她的。
少夫人醒来喜欢先喝一杯温水。
别让她自己去倒,免得被烫伤。
庄篱半坐起来,伸手接过喝了口。
“昨晚睡的,好,也不太好。”她说。
她顺利到达了行宫,行宫没有帝钟,再次接近白锳,不好的是,白锳身上佩戴三清铃,靠近就会击破迷障,让白锳恢复清醒。
紧接着她又被人拉入了梦境,好在顺利脱困。
然后又误打误撞进了无梦之境,不好的是还没来得及说话询问,人醒了梦境就不存在了。
无梦之境。
难道就是上官月的梦境?
庄篱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打,再一次思索着昨晚的经历。
窗外的春月看到这一幕,有些担心。
像以往一样,少夫人醒了,洗漱,吃饭,然后研磨准备写字,按照原本的习惯,她会在上午写完字,等吃过午饭后,要么翻看熏香,要么看会儿书。
但今天少夫人坐在书桌前坐了半天了,要么支颐看着笔架,要么手指敲打桌面,神情也一时放松一时凝重。
昨夜独睡的少夫人没有出现异状啊,但现在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对。
“是,心里不舒服。”春红在旁小声说。
春月忙看她:“真的?”紧张说,“要不要请章大夫来看看?”
春红噗嗤笑了:“我逗你呢。”
春月瞪了她一眼。
“不过,我说的也没错,少夫人是心里不舒服。”春红压低声音,“少夫人应该是想世子呢。”
春香在后也跟着点头:“对,世子第一天不在家。”
春月想说先前世子很多时候不在家,但又一想,先前新婚夫妻还有些生分,现在两人已经很熟稔了,乍一分开的确有些不适应。
她想了想,端了茶水进去。
“少夫人今天写一张字,明天世子回来,让他看看写得好不好。”她含笑说。
提醒少夫人,世子明天就能回来了。
是啊,明天周景云就回来了,她今晚再探一下无梦之境,确定是不是上官月的,解决完这件事,跟周景云一起的时候就不再化梦而行,免得再吓到他,庄篱嘴角弯弯一笑。
“好,我写两张,看他怎么夸我。”
虽然昨晚行宫里又是搜检又是加强兵卫闹腾了几乎一夜。
但今日的祭天大典还是顺利进行。
周景云站在队列中看着脚尖,虽然官袍里已经穿的很厚,但冬日酷寒还是让脚发麻。
昨晚睡得也不太好。
倒不是因为搜检,张择走了后,他就直接上床睡了。
可能是因为行宫太冷了,睡得不踏实。
不过,这些年他在外监学,肃静的学宫,热闹的驿站,荒野的破庙,都睡过,也没觉得睡不着……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他不由想起这句话。
旋即又想,庄篱此时在做什么?应该还是写字,看书吧。
胡思乱想间,寒意也似乎被忽略了。
圣驾明日回京,所以今晚京城依旧戒严。
停在码头的楼船上亮着灯火,偶尔传出些许笑声,但很快又消失在夜色里。
安静的船舱里,吉祥看着上官月手中捏起的一支香。
“公子,你真要用这个啊。”他再次问。
今天一大早,公子突然吩咐找一种能让人昏迷不醒,又不太伤身体的东西。
这种东西倒也不少见,从茶到药水到迷香皆有。
公子最终选了一支迷香。
但以为是给别人用,没想到是公子要用。
“公子,你身体刚受过伤。”吉祥提醒,“而且是烟毒。”
虽然说这迷香不会伤人性命,但是药三分毒,更何况这本就不是善物。
公子用这个太冒险了。
“我就用一次试试。”上官月说,轻叹一口气,“总比真濒死要好吧。”
濒死是什么意思?吉祥没听懂。
上官月却不多说:“我这几天睡得不好,实在熬不住了,你放心我就用一次,绝不多用。”
睡得不好吗?吉祥惊讶又恍然,这几日公子白天睡晚上睡,一副睡不够的样子,原来是因为睡不好所以才这样啊。
“好。”他点点头,“奴婢就在门外守着,会及时叫醒公子。”
屋门关上,船舱里陷入黑暗,上官月看着点燃的熏香,倒头躺下来。
他认真想了,一直以来他是个不做梦的人,唯有两次梦的记忆,就是白篱出现,而白篱一出现,他就瞬间梦醒。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猜测要想跟白篱多说几句话,就要不醒。
“行不行得通,就看今晚了。”他自言自语一声,闭上了眼。
庄篱再一次站在了窗口,听着喧嚣的欢呼声,看着圣驾仪仗缓缓而过。
这一次她看向了对面。
对面的上官月抬着袖子打哈欠,然后在她眼神尚未捕捉的时候转过身背对。
那边公子们的嬉笑声也再次传来。
昨晚的梦境她直接略过了这一段,庄篱收回视线,看向走过来的周景云,一如先前对她一笑,庄篱也再次一笑,还站在窗边对周景云摆了摆手。
其实要见上官月,还有一个场景,就是救他那次,但那次她在梦境中,而且那个梦境让她觉得危险。
庄篱抬眼看街上,此时皇帝的车驾已经走过来,所有人都跪下叩拜高呼万岁。
庄篱只安静的等着白锳的车走过来。
这次她没有看其内的白锳,而是越过白锳看向对面。
上官月的一双眼在昏暗的天地间宛如星辰,星辰越来越近,将整个天地都卷入其中。
庄篱闭上眼。
夜风似乎透过门窗钻入船舱。
除了河水的湿气,渐渐有香气散开。
睡着的上官月鼻头微微耸动。
好熟悉。
好熟悉的味道。
他不由用力嗅了嗅,眼皮开始颤抖,似乎要醒过来,但伴着室内弥散的迷烟,最终头一歪不动了。
庄篱低头看着地上躺着的小童。
这个无梦之境,是这个小童一层层睡梦堆积出来的,如果惊醒他,梦境也就不存在了。
也不是没办法,那就从他最深的那层梦境中唤醒试试吧。
庄篱向前扑倒跌落在小童的身上,宛如烟雾般消散。
庄篱一层层跌落,看到一个又一个小童安静的躺在眼前。
上一次她其实只看了几层,没想到探究下去,宛如无边无际。
这人真是个孩子吗?一个孩子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意识。
在她怀疑是不是自己意识混乱,导致一直在重复梦境的时候,脚底终于撞到了地面。
这一次她站在了小童身边,没有再跌落。
感觉比在梦里跋涉千里还累,庄篱吐口气,坐了下来,看着这小童,然后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
一下两下三下。
可能是叠加梦境太深,小童并没有第一个那般灵敏,靠近就醒了,庄篱戳了几下,直到捏住小童的鼻子,他才睁开眼。
当他睁眼的那一刻,庄篱不由紧张地看四周。
梦境似乎摇晃了一下,并没有坍塌,她也没有消失。
她收回视线再看小童,小童睁着一双杏核眼也看着她。
如果不是在心海最深处,这双眼应该很灵动。
但此时因为梦境深深,眼神有些空洞,茫然。
“你是谁啊?”他问,又喃喃,“我阿娘呢?”
口中喊着阿娘,小嘴一扁,眼泪就掉下来。
小孩子这么容易哭吗?可别哭,在梦里哭,很容易醒。
“别哭别哭。”庄篱忙伸手抚上他的脸,轻声说,“阿娘在。”
那小童抬手推开她的手。
“你不是我阿娘!”他说,呆呆地声音有些起伏,似乎生气了。
啊,没变吗?
按理说,她应该幻化成梦境主人想见的人或者害怕的人,就像薛夫人把她看成母亲,林夫人从镜子里看到她是朱善这般。
不过,算了,这个无梦之境已经很怪异了,不能常理论之。
因为这一打岔,小童倒是不哭了,脸上挂着眼泪,眼神茫然,看上越发呆呆。
本是心海最深处,又叠加梦境太多,人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
庄篱问:“小孩,你是谁啊?”
小童呆呆说:“不得放肆。”
庄篱哈一声,虽然意识迟钝,但气势没忘啊,可见刻在骨子里了,果然非富即贵。
怎么哄小孩呢?
庄篱想了想。
“你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她蹲坐看着小童,双手抬起在脸前,一抓,“我就把你的阿娘吃掉。”
伴着这句话啊呜一声。
如果是在正常的梦境里,此时此刻她会在对方视线里变成老虎等猛兽。
这种事她从小就擅长。
晚上会跑到白天欺负她冲她扔石头的小孩们的梦里,变成老虎怪兽吓唬他们。
可惜可能因为无梦之境的特殊性,她的脸皱巴巴挤在一起,还是人脸。
人吓人,是不是少了点威力?
眼前的小童没有大喊大叫跌倒,只是呆呆的流下眼泪。
“不要吃我阿娘。”他说,“阿娘——”
哎哎又哭了,小孩怎么这么爱哭,眼泪比上次还要多,泉涌而出。
庄篱忙伸手给他擦泪:“别哭别哭,别怕别怕。”她说着将手用力一挥,“放心,我把猛兽赶走了,我会保护你阿娘。”
小童呆呆地眼神看向她,里面有神采闪烁。
“真的?”他说,“你要保护我阿娘。”
是一个跟娘亲很亲亲的小孩子啊,庄篱看着他,脸上的笑变得轻柔,用力点点头:“我一定会保护你阿娘。”
小童站直身子,对她郑重一礼:“谢谢你。”
庄篱心里叹息一声,不再逗弄这个孩子了。
“是谁在谢谢我啊?”她含笑说,看着小童,“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童抬起身,看着她,神情有些茫然。
“我……”他似乎在努力的想,慢慢吐出一个名字,“我叫,李余。”
不是上官月啊。
庄篱想,可能是梦境里看上官月,隔了一层,最终没能跳进他的梦里吧。
虽然没能找到上官月,但也算是意外之喜。
她把这个无梦之境标记好,以备下次在遇到帝钟或者其他危险时来避险。
“李余,余,这名字……”庄篱坐下来看着小童,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好奇问,“你家中是不是兄弟姐妹很多呀?”
小童也不知道是年纪小,还是因为是心海最深处的意识,呆呆听不懂,只说:“我阿娘起的名字。”
可能这件事让他很高兴的事,呆呆的脸上浮现笑容,一双眼也变得灵动起来。
是个跟阿娘很亲亲的小孩子啊,心海最深处留下的是阿娘。
庄篱抱膝而坐,谁不想跟阿娘亲亲呢,可惜她没有阿娘。
“好名字。”她说,又看着小童,忍不住炫耀,“我的名字也是阿娘起的。”
小童哦了声,又恢复了呆呆。
庄篱打量他,问:“李余,你今年多大了?”
小童说:“四岁了。”抓着身前一个珠串,呆呆的脸上又露出笑容,“阿娘刚送我的生辰礼。”
庄篱忍不住凑过去,伸手抚上这个珠串,眼中浮现羡慕。
“真好看。”她说。
这一次她没能说自己也有阿娘送的礼物了。
她的生辰,是阿娘的忌日。
她的命,是以阿娘的命换来的。
庄篱收回手,抱住膝头,将头埋在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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