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为首的穿着官袍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的男子一摆手,兵卫们围住一家店铺。
店铺里响起哭喊声。
有不少人跑出来,但被拦住。
“监事院办案!在场者皆是嫌犯,一概不得走脱!”
“官爷我只是进来买东西——”被拦住的一个倒霉的客人努力的解释,想要把纸包打开给兵卫看,“我给我女儿买些吃食,我女儿等着我,我要快点回去——”
他的话没说完,刀疤脸官员拔出刀,毫不留情的砍了过来,客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纸包跌落在,一只手犹自紧紧攥在其上。
这一幕让街上喧闹瞬时冰封,有胆子小的客人晕了过去,更多的人连滚带爬向后退去。
刀疤脸官员将刀上的血在死尸身上擦了擦,冷冷说:“蒋后余党妄图冲逃,杀无赦。”
周景云将车帘按下,看着庄篱有些凝滞的神情。
“监事院就是这般猖狂。”他低声说,“张择养了八条恶犬,这是其中一个,名叫朱善。”
庄篱忍不住说:“这名字起的……”
善名不做善事啊。
周景云原本只是在街上偶然遇到监事院杀人,没想到第二天又遇到了。
这次是在户部。
一大早走到御街上时候就察觉气氛不对,到了户部衙门外,一眼便看到围着黑压压的骁卫。
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员被推搡着扯出来。
“别拉我我自己能走!”那官员喝道。
周景云站在兵卫格挡之外认出那是金部郎中王丰。
站在门口的监事院官员则是昨日见过的,当街杀人的那位朱善。
他冷冷一笑“让王郎中自己走,虽然做了不体面的事,一把年纪给他留个体面。”
兵卫们松开手,被扭送的王丰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袍,又整整官帽最后捋了捋白胡须。
“体面?”他看着朱善,“你们这些东西也配说体面?”
他神情嘲讽不屑啐了口。
“你们这些东西,在蒋娘娘眼里狗屁不是!”
蒋娘娘!
在场的人脸色顿变。
朱善脸上的刀疤跳跃几下“王丰,你倒是聪明,承认自己是蒋后余党,可以少受些拷问,多活几天!”
王丰哈哈一笑“我何必在意多活几天?娘娘重新归来,四海将清明,老夫无憾事!”
朱善骂了句“你这老东西—”
话音未落,就见王丰举起的手从袖子拿出一把匕首。
“不好!”朱善的骂声变成喊声,“拦住—”
他字还没出口,王丰的匕首已经刺入心口。
惊呼声四起。
王丰身前涌出了血,但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只有欢喜。
“哈,哈,娘娘,臣来迎您归来——”
伴着这句话,王丰倒在地上血泊中。
朱善奔了过去,翻过王丰的身体看到已经气息全无。
被兵卫簇拥的张择此时也走了过来,看着血泊中王丰,讥嘲一笑。
“听到蒋后回来的消息,果然疯了。”
安静的室内,一缕香袅袅而起,正提笔写字的庄篱手微微一顿。
她似乎听到了心咚地一声。
声音大的宛如不是她的心跳。
她伸手按了按心口。
心跳咚咚如常。
幻听了?
“少夫人,怎么了?”在一旁研墨的春月忙问。
庄篱对她笑了笑:“没事,走神了。”对春月示意,“墨够用了,你下去吧。”
春月知道庄篱的习惯,含笑应声是退了出去。
庄篱深吸一口气,凝神沾墨提笔写字。
深秋的含凉殿内并无半点凉意。
地龙已经烧了起来,四面窗大开,殿外摆满了四季花木,让人一时分不清此时是什么季节。
白锳斜坐在胡床上,身在这繁华仙境,神情扭捏,带着几分与奢华不容的卑怯。
宫女们捧来的蒸糕,做成了各种花的模样,栩栩如生,一一摆在她的面前。
她并没有立刻就吃,而是看一旁站着的两个女官。
“这是陛下让御膳新送来的。”她带着几分紧张,问,“你们看,我可能吃?对小皇子可有影响?”
一个女官脸上浮现笑意:“可以,送来前,已经报过皇后娘娘了。”
白锳松口气:“那就好。”她伸手抚依旧平坦的腹部,“不会影响小皇子就好。”
她捻起一块蒸糕咬下去。
另一个女官带着几分倨傲:“白妃不用如此小心,战战兢兢的,别让小皇子也染上这毛病,这可是皇后嫡子。”
白锳忙应声是,下一刻又端正身形,郑重说:“白氏谨记娘娘教诲。”
守在门外的王德贵看让皇后派来的宫女该看的看了,该说的也说了,便高声喊“张中丞求见。”
张择会不时来问查线索。
虽然是皇后身边的人,但对张择也很畏惧,立刻让进来,才敢小心翼翼劝。
“中丞,白氏怀有身孕,问案的事能不能先放一放?”
张择将一卷册子递过来:“我来不是问案,陛下让查选太医院医女,以备白氏用,如今查好了,正好,你们送去让皇后娘娘过目。”
女官们松口气,忙伸手接过,也不想多跟张择说话,万一哪句话说的不对被揪住获罪。
两人拿着册子告退了。
王德贵退出在殿门安静守着。
“中丞从哪里来?”白锳说,抬手掩了掩鼻头,“这么大的血腥味。”
张择说:“户部金部郎中王丰刚追随他的好主子蒋后去了,尸首拖回监事院一地血。”
白锳懒懒斜倚在胡床上,捻着蒸糕吃了口,想到什么唔了声,坐起身子:“我知道一味香能遮血腥气,待我改日做了,送中丞。”
张择道声多谢娘娘,又说:“不用了,娘娘现在养胎最重要,别碰那些东西。”
说到这里又冷笑。
“你知道这个王丰是什么人?原本是太府寺看库的,十年前被蒋后提到户部当了从五品小官,一当就是七年,直到去年,才被陛下升为金部郎中,没人想到他会是蒋后党,我看蒋后自己也没把他当自己的人,从未重用过。”
白锳摇头叹气:“也是糊涂,给中丞好好解释,自己是陛下手里被重用的,只当陛下的官多好,非要追着蒋后一起赴死,何必呢。”
张择冷冷说:“他当然不想死,但露出马脚不得不死,做出一副不畏死的忠义模样,我已经让朱善去查他的族人了,我倒要看看,他在泉下怎么面对被累害的族人。”
白锳看着张择阴沉的脸,笑了笑:“别生气啊。”指着蒸糕,“中丞尝尝,陛下特意吩咐给我做的,是我家乡的味道。”
张择倒也没客气,看着桌案上的食盒,伸手要去拿,但白锳却先将手里的递过来。
似笑非笑看着他。
张择看着她,笑了笑上前一步,伸手去接,就在捏住蒸糕的瞬间,耳边陡然清脆的铃声。
铃声很悦耳,但听在耳内,却只觉得大震。
张择身形一晃,后退一步,才站稳。
幻听吗?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白锳,白锳神情不悦。
“怎么?嫌弃我吗?”她说。
张择的视线落在地上,这才发现白锳递过来,他接过的蒸糕摔落在地上,变成碎糕一坨。
“你……”他抬起头看白锳,“没听到吗?”
白锳不解问:“听到什么?”
张择视线落在她的腰间,华丽的腰带上悬挂着一枚小铃:“三清铃声。”
三清铃?
白锳脸色顿变,她可记得呢,玄阳子送的铃铛,跟悬挂在宫中的帝钟一样,人摇动无声,唯有妖邪能惊动。
她猛地站起来,惊恐地看向四周。
“有鬼!”
内侍冲进来报给皇帝的时候。
皇帝正在御书房见金玉公主。
虽然对金玉公主那次说的话生气,但到底是亲姐弟,再加上有了皇嗣这般大喜事,皇帝这段日子心情大好。
所以这次金玉公主又来求见认错,他便允许进来了。
金玉公主进来说了两句话,便把携带的美人图册递上来。
陛下如今正开怀,趁机献上美人,如果也能有孕……
“那真是社稷之福!”金玉公主说。
能有一个皇嗣,说明他能生,皇嗣自然是越多越好,皇帝迟疑一下,伸手接图册,刚碰到指尖,王德贵从外边冲进来。
大太监高十二如今根本不敢拦他。
“陛下,白娘娘不好了!”
皇帝手一抖,美人图册摔在地上。
啪一声,宛如打在脸上。
皇帝只觉得脸火辣辣疼。
这是报应!
这是上天的警告!
他不知足,能得赐一个皇嗣还不知足,还妄想更多!
“阿锳,朕害了你啊。”皇帝一声喊,将落地的图册一脚踹开,指着金玉公主怒喝,“滚出去,不许再出公主府!”
金玉公主又惊又怒:“白妃有事与我何干?我都没见她!”
皇帝没有理会她疾奔而去。
金玉公主气恼地跟了几步,想到皇帝正在怒火头上,还是先避一避吧。
走到宫门前,见玄阳子也被拉来了,能请动玄阳子,看来又是蒋后鬼魂作祟了。
已经第二次了,来宫里都被搅乱目的,莫名其妙被皇帝骂一通。
蒋后真是做了鬼,也还来作践她!
金玉公主恨恨一甩袖子。
含凉殿内气氛紧张,看着玄阳子走进来,皇帝扶着白锳忙站到他身边。
“老祖,你快看看这是怎么回事?”皇帝说,警惕地四下望,“她,在这里吗?”
白锳紧紧攥着小三清铃:“它响了,它又响了。”
玄阳子接过铃铛看了眼:“娘娘听到它响了?”
白锳忙摇头,指着张择:“是张中丞听到了。”
张择还在大殿内,被禁卫层层围住。
张择倒没有什么惊惧,安静而立,对玄阳子施礼:“是,我在娘娘这里听到了,声音很大,震得我有些站不稳,但娘娘和其他人都毫无察觉。”
玄阳子摆手,让禁卫们散开,走过来看张择,打量一眼,问:“中丞这两天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这两天没做什么,他一直在监事院挑选名单,看看查哪个好。
然后去了太医院,去了薛家看来热闹,见了周景云和他的新妻子……
张择的思绪滑过,然后就是朱善查到了金器行蒋后余党。
然后揪出了金部王丰,王丰自尽在户部,临死前大喊蒋后的名字。
张择抬起头说:“抓了一个蒋后余党,他临死前大喊恭迎蒋后。”
果然这是被蒋后缠上了,皇帝急道:“你常带生杀煞气,别来白妃面前。”
张择躬身“臣有罪。”
玄阳子围着他看,也不说话。
白锳抓着皇帝的手,紧张问:“老祖,还有什么不妥?那,那妖后还在他身上?”
玄阳子笑了,摇头:“没有没有。”但看着张择,“不过,他身上的气息的确有些怪异。”
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思索一刻。
“你说那人死前大喊恭迎蒋后归来?”
张择点头:“是,他用刀刺入心口。”说着比划一下,想到什么问,“道长,这是邪术吗?”
为蒋后招魂。
这种邪术民间也多有,以人做祭。
这个王丰死的太过于痛快,监事院的人刚进户部,还没喊名字,他自己就站出来了,还选择自尽,很是古怪。
玄阳子笑了笑:“如此违背天道的事招来魂魄也难存,应该是他死前执念太深,沾染在你身上,三清铃被触动了。”
皇帝忙问:“那还在不在?”
揽着白锳往后退了退。
玄阳子说:“三清铃一响就消散了。”看皇帝依旧担心,便用拂尘在张择身上扫了扫,“张中丞身上没有邪祟。”
皇帝松口气。
张择对玄阳子施礼道谢。
白锳握着皇帝的手,哽咽说:“陛下,要不我搬去皇后宫中,有皇后娘娘凤威……”
听到消息的皇后此时正走进来,听到这里呵斥一声“坤宁宫是谁都能住的?”
到时候把蒋后鬼魂引过来,不伤害皇嗣,伤害她这个皇后怎么办?
这白氏真是恶毒!
皇帝很不高兴皇后的话,对白锳说:“不用,你时刻跟在朕身边就好。”
时刻跟在身边?走哪里都带着?上朝也带着?那成什么样子了!皇后立刻反对,能跟皇帝成双成对出现的只有她这个皇后。
皇帝喝道:“坤宁宫你不肯让她住,朕天子之气福荫她,你又不同意,你到底想如何?想让朕留不住这个子嗣吗?”
子嗣的大义压下来,皇后只能咬牙忍了,恨恨看依偎在皇帝身边战战兢兢的白锳。
这个皇嗣赶紧生吧。
等生下来,立刻收拾你!
至于皇后皇帝和白锳之间的纷争,浑不在意。
回到监事院,八个掌事都在等候,神情不安,甚至怀疑皇帝是不是要除掉张择。
“就是王丰宛如生祭一般的自尽,招来了蒋后的游魂,在三清铃面前无所遁形。”张择跟他们解释,“玄阳子说了,违背天道,不用理会。”
说罢对朱善吩咐。
“王丰那条线继续查,看看他们背后捣什么鬼。”
朱善应声是:“中丞放心,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看着张择沉着的脸,不管怎么说被禁卫围着,也是很丢脸的,他有心让张择高兴一些,便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
“中丞,这是最近整理的一些财物,已经送到您的府上了。”
所谓的整理,也就是抄家所得。
每次抄家,都是监事院先抄检一遍,然后才让大理寺刑部来登记造册收归国库。
而被监事院官员兵卫们抄一遍之后,财物总是对不上。
面对大理寺刑部质问监事院官吏卫抢掠的情况,张择只说“这种得罪人的活儿,要想让人好好干,自然就要让人吃饱。”
无疑是明目张胆纵容抢掠。
张择接过册子翻看,见上面金银珠宝名贵瓷器古物琳琅满目分类清晰,这数目,没藏私啊。
他看着朱善,说:“朱掌事,你也别委屈自己。”
朱善脸上的刀疤里都是诚恳:“属下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能为中丞做事,就是属下最大的财富。”
张择一笑:“我还担心跟着我,委屈你了,毕竟当初你可是在蒋后手下做事啊,我那时候一个小兵卫,见了你都要称呼一声朱御史。”
现在曾经仰望的朱御史,变成了在他面前恭敬的属下。
朱善脸上的疤痕跳了跳,发出一声叹息:“但那时候我这个御史,看起来风光,其实很没用,蒋后选的那位监事中丞,可不如您。”说到这里看张择,“说句冒犯的话,我常常想,如果当初蒋后用中丞您,可能也不会落个如此下场。”
是吧,张择笑了,他也这样认为。
他的笑慢慢沉寂。
如果当初蒋后肯用他,他一定为她殚精竭虑,为她出谋划策,为她铲除长阳王,为她扫清一切阻碍。
那样的话,现在她依旧能稳稳坐在皇城里,而不是变成游荡皇城见不得天日连玄阳子都不屑一顾的鬼魂。
这都是因为她有眼无珠。
她连一个太府寺的小吏都能提用,却偏偏不识他!
张择手里的册子发出咯吱声。
“你们下去吧。”他冷冷说。
朱善等人应声是,要退出去,又被张择唤住。
“还有,我想起一件事。”张择说,伸手按了按头。
适才玄阳子让他想想这两天有什么,他回想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东阳侯少夫人的事。
他看了她的相貌,相貌与白锳没有相似。
问了她的名字,说是姓黄名篱,与庄夫人姓氏相同,命中有缘当一家人。
然后他就走了。
这不对。
对于严谨的查就要查到底的他来说,事情还没结束。
他怎么会遗漏这个安排呢?
或许是事情太多忽略了。
现在脑子清醒想起来了。
张择看向朱善。
“去查一查东阳侯少夫人黄篱的黄氏族人,她跟庄蜚子夫妇之间是否如她所说的那样。”
朱善应声是。
张择靠在椅子上,点点头,这感觉就对了,这才是有始有终。
监事院外八个掌事乱乱上马,一边闲谈。
“还好中丞没事。”
“早就说了没事,你们真是胆子小。”
“我不是胆子小,陛下都让禁卫围了中丞,只要一声令下……”
“有什么怕的?陛下的性子我们还不清楚?又不是蒋……”
说话声被大声的咳嗽盖过。
其他人瞪着差点说错话的人。
“朱善,好日子过久了,话都不会说了。”
朱善虽然当街杀人,虽然面貌狰狞,但对大家的嘲讽并没有生气,笑着赔礼“多谢几位哥哥,我以后注意。”
诸人也不再多说,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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