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是小案,又是内宅事,怪无聊的,不如干脆看他人窝里斗更有趣。
张择笑眯眯将一卷文书拍在周景云手里。
“哥哥我卖你个人情,查还是不查,由世子你做决定吧。”
周景云将文书握住,对张择抬手一礼:“多谢中丞。”
张择哈哈一笑:“你我兄弟不用客气。”说罢上马,在骁卫的簇拥下而去。
街边的官员们这才围过来,有人跟周景云打招呼“世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人担心问“怎么惹到他了?”更多的视线凝聚在他手里的文书上“出了什么事?”
周景云一笑:“无妨,有人举告家里一些小事,张中丞让我自己先查查。”
四周的人并没有因为他说得轻松就松口气,神情更加紧张“小事?张择手里小事也是要命的。”“世子怎么被他盯上了。”“唉,何止世子,我们哪个不被他盯上?”
周景云没有再与人闲谈,告辞上马。
“世子,去皇城还是国子监?”江云问。
“都不用去了。”周景云说,掉转马头,看向前方,“去定安伯府。”
定安伯夫人在室内坐立不安,不时看一眼天色,看一眼滴漏。
“也该差不多了。”她说,皱眉,“她不会收了钱不办事吧?”
陆锦在旁安抚:“也不一定今日就有结果,秦姑姑在宫廷多年,做事自有安排,伯母还是先准备好大妆,待听到消息立刻进宫,为那庄氏求情。”
定安伯夫人冷哼一声:“真不想去。”。
陆锦含笑说:“咱们不是为了她,是为了东阳侯府。”她从一旁桌案上拿起一个小锦盒打开,如果雪柳在场,就会发现,这个才是自己那朵绢花。
“庄氏竟然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她自己想死,咱们不管,但东阳侯府咱们不能不管,那可是您的亲女婿。”
“这次也要让他知道,谁是真正的亲人。”
定安伯夫人长长吐口气,从袖子又拿出一个锦盒打开,其内也是一朵绢花,只不过完好无缺。
当时雪柳说了庄氏损毁御赐之物,要去告,她自然也求之不得,立刻去安排宫里的人脉,这次非要庄氏死不可。
占据她女儿的位置,活该这个下场!
但陆锦拉住了她,跟她说了一个新计策。
让雪柳拿着假的去告。
皇后做的本就是最普通的绢花样子,遍地都是,要不然大家都没发现花蕊有奇巧。
“皇后不一定会认得出,会让人去东阳侯府搜,就算认出是假的,但雪柳的身份是庄氏的婢女,皇后多疑,肯定也会让人去搜搜。”
“而庄氏手里的确是没有绢花了,所以还是会被皇后问罪。”
“然后伯母您带着我去求见皇后,说庄氏的绢花是被我拿走了,我拿来借用一下,庄氏不知道。”
这样就能解庄氏危难。
当然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庄氏,而是让东阳侯府欠她们人情。
到时候,再让秦司宾当着皇后的面提一句许亲,皇后厌恶庄氏,一定会很乐意打庄氏的脸,亲自做媒将她许给周景云。
有皇后开口,再加上她舍身为庄氏,就不信周景云还能拒绝。
定安伯夫人看着锦盒里的绢花。
“我舍下脸跟人求来的。”她哼了声说,“这人情还不知道拿什么还呢。”
陆锦挽着她胳膊笑说:“您是世子爷的岳母,您的人情,世子爷随便拿出一点就足够还他人了。”
那倒是,当年两家刚做亲的时候,她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
定安伯夫人看陆锦一眼,带着几分酸溜溜:“你可真是运气好。”
陆锦忙收了笑,带着几分哀戚:“是三姐姐的福荫我。”
可惜她女儿没福气,定安伯夫人恨恨,但现在也没办法了,侄女总好过那个外人庄氏,拍了拍陆锦的手,不咸不淡说:“你知道就好。”
两人正各怀心思说话,婢女瑶琴急急忙忙冲进来:“世子,世子来了。”
定安伯夫人和陆锦愣了下,周景云怎么来了?
“在东阳侯府盯着消息还没有吗?”
“有了,说是看到宫里来人了,但很快又走了。”
“怎么走的?抓走了庄氏吗?”
“没有——”
“然后就是世子出来了,往皇城去了。”
再然后就是到她们家来了?
来她们家做什么?难道去皇城给庄氏求了情,又来找她们帮忙?定安伯夫人心神不宁地想着,脚步都有些乱,差点崴脚,还好陆锦搀扶着她。
“伯母,虽然我们原本打算到皇后跟前如此行事,但在世子跟前也可以。”陆锦低声说,“总之让世子知道我们的好心就好。”
话虽然这样说,她也心神不宁,待走到门口,看着坐在厅内,脸色平静的周景云,心里咯登一下,来者不善。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定安伯拉着脸抱怨,“来了也不说话,你来摆什么脸色。”
周景云不理会他,看着走进来的定安伯夫人。
定安伯夫人看着他挤出一丝笑:“景云来了——”
周景云看着她,不说话也不笑,更没有起身施礼,丝毫没有往日那般端正有礼。
定安伯再忍不住气恼:“怎么?李家的事你帮了忙,就来我跟前摆架子了?”
周景云淡淡说:“伯爷既然记得李家的事是我帮了忙,就算不知恩图报,也不能害人吧。”
本要坐下的定安伯夫人顿时站起来,颤声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怎么害你了?你可别血口喷人。”
周景云看着她:“怎么害我,伯夫人心知肚明。”
陆锦一咬牙上前:“姐夫,是不是雪柳出事了?”说罢,转身对定安伯夫人喊,“伯母,她说跟父母去相亲看人家,难道是骗咱们的?”
定安伯夫人看着陆锦的眼色,但情绪根本转不过来,一时间又是慌又是怕又是伤心,想说两句硬气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在说什么?”定安伯的确不知道,看着情况不对,不解问。
“姐夫,不管雪柳做了什么,都跟伯父伯母无关,你——”陆锦流泪说道。
“住口。”周景云看向她,说。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或许是冷冷的眼神,让陆锦咽喉宛如中了一箭,顿时卡住了声音。
以前周景云虽然不亲近她,但从未这般态度。
“你们什么都不用跟我说,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周景云说,视线看向定安伯夫人,抬手将那卷文书拍在桌子上,“雪柳的案子,张择已经接手了。”
听到张择两字,定安伯夫人的绷紧的弦终于断了,噗通一下歪倒在椅子上,撞得桌案哗啦响。
陆锦也面色煞白:“怎么,怎么到了他手里。”
这点小事皇后罚了庄氏就可以了,毕竟还有东阳侯府的面子,怎么就到了动用监事院的地步?
到了张择的手里,那可就糟了。
张择查案,没事也要被剥下一层皮看看,更别提,她们还真的有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定安伯颤声喊,看着定安伯夫人和陆锦的样子,知道必然是有事,他忙紧接着喊了句,“我不知道,跟我无关!”
不过厅内没人回答他。
定安伯夫人看着周景云,颤声说:“景云,看在三娘的情分上……”
周景云点点头:“就是因为三娘,我从张择手里拦下了。”
定安伯夫人一口气缓过来。
陆锦掩面落泪:“姐夫对姐姐的情分我们都知道。”
“既然你们知道我对三娘的情分,知道我周景云对妻子深情。”周景云淡淡说,“那,你们怎么还敢如此对待我的妻子?”
前一个妻子是说的陆三娘子,后一句里自然是指如今的庄氏。
陆锦掩住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伯爷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自己看看监事院的文书吧。”周景云说,“上面涉及的人,伯爷应该都不陌生。”
定安伯颤抖着手去那文书。
周景云的手又拍在其上。
“虽然我从张择手里拦下了,但张择行事难捉摸,伯爷带着家人回老家避一避吧。”他说。
避一避?什么意思?
定安伯夫人流泪喊:“你,你要把我们赶出京城?”
周景云不看她,只看着定安伯:“如果真再有事,我的情分也挡不住监事院的刀。”
说罢站起来向外走去。
“周景云,你——”定安伯夫人捂着心口喊。
走到门口的周景云停下脚。
定安伯夫人的声音又顿时停下。
周景云视线看着定安伯。
“还有。”他说,“虽然我靠着人情把案子拦下了,但伯爷还是准备些金银送去,张择不抓人可以,东西从来不走空,你莫坏了他的规矩。”
说着又看定安伯夫人。
“还有伯夫人,你那位远亲,只怕也要再打点一下,你今日托她告别人,小心她明日告你。”
定安伯夫人脸色煞白捂着心口噗通跌到椅子上。
定安伯的脸色亦是煞白一片。
刚给李大将军送了一大笔钱财,又要给人送钱,家底这次真要掏空了!
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倒霉啊。
他抓起周景云扔下桌子上的文书,低头看。
周景云没有再停留走了出去,听得身后两声清脆的巴掌响。
“你们两个蠢货——”
身后仆从乱乱奔来,随着周景云走出去,他们急急关上大门,将喧闹挡在门内。
离开定安伯府,周景云又去见国子监魏守谦,请他转达面圣的请求。
虽然是刚发生的事,但张择在御街上拦住周景云的事已经传遍了。
魏守谦捻着长须,皱着眉:“他怎么又盯上你了?”又安抚,“明日有什么事跟陛下说了就好,张择小人,最会见风使舵。”
周景云道谢,又谢绝了其他官吏们邀请酒宴接风洗尘,大家也知道他心里有事,不再强求安抚几句看着周景云离开。
这样走了一圈,周景云到家已经是掌灯时分。
游山的东阳侯也回来了,正等着他。
“到底怎么回事?”东阳侯急急问。
张择的文书写得很简单,但对他这个当事人来说,一眼就看懂了,周景云坐下来,看了眼东阳侯夫人。
“雪柳偷走庄氏屋内的一朵绢花,误以为是姨母给庄氏的宫花,故意损毁,定安伯夫人宫中有远房亲戚秦司宾,将雪柳带到了皇后跟前,告庄氏大逆不道。”
短短一句话,东阳侯夫人和东阳侯都听呆了。
“雪柳她!”
“定安伯夫人她!”
东阳侯夫人站起来,又千言万语要说,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终狠狠一拍桌子。
“她们怎能这样对我!”她喊道,眼中有眼泪流下来,拍着心口,“我哪里对不住她们!”
东阳侯更是气得来回踱步:“我要告他,我要告他,定安伯一家如此害我!”
周景云没有安抚父母,在旁只接着说:“从咱们家取走绢花后,宫中也辨认出雪柳拿的是假的,皇后大怒,让张择查案,雪柳畏罪自尽了,我从张择手里拦下了案子,这件事就是恶奴欺主到此为止了。”
东阳侯冷笑:“凭什么到此为止!我还要去告他!他定安伯府欺人太甚!”
听到告这个字,东阳侯夫人想不久前,庄氏站在厅内,也说要告。
是啊,真是欺人太甚,那时候定安伯夫人要扣她们家一个妖邪的罪名,就该去告!
那时候告了,也不会让她们得寸进尺,一而再再而三诬害!
东阳侯夫人泪如雨下。
“事情闹大了,我们脸上也不好看。”周景云说,“我警告定安伯了,让他们以后离我们远点,现在是恶奴欺主结了案,但随时可以再查恶奴后边的另一个主子。”
东阳侯坐下来,恨恨拍了桌子:“便宜这老儿了!”
周景云站起来:“我去看看庄氏,她必定受惊不安。”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我知道,雪柳和定安伯府都是冲她来的,是我把她娶进来的,她遭到怨恨陷害,何其无辜。”
说到这里对东阳侯夫妇深深一礼。
“她一孤女,因为我所求,进我家门,还望父母多多宽容怜惜。”
“我自是善待她。”东阳侯说。
东阳侯夫人怔怔没说话。
周景云也不再停留走了出去,刚迈出去,就听得东阳侯在内发脾气。
“都是你,横挑鼻子竖挑眼,把定安伯府的人当成亲人!看看你日常看好的人是什么货色!人家是敬重你吗?是贪图景云!一旦做不得亲,立刻就成了仇,一群白眼狼!”
随着喝斥声,东阳侯夫人的哭声也闷闷传来。
周景云加快脚步离开了,站在院门外,自嘲一笑:“我也算是白眼狼吧。”
对父母欺瞒,让父母陷入危险而不知,却还要母亲愧疚自责。
小厮丰儿蹲在墙角掏蟋蟀,见周景云出来忙扔下树枝,走过来听到这句话,不解问:“世子为什么是白眼狼?”
因为周景云笑了笑没有接话,只说:“回去吧。”
丰儿丢开不问,眉开眼笑说:“春香姐姐在这里盯了半天了,我先给她发个信号。”
说罢打了个呼哨。
周景云就隐隐听到远处脚步声细碎地跑开了,忍不住有些好笑,她身边的婢女们还挺有趣。
但转念一想,这婢女是东阳侯府的。
只能说,她来了之后,婢女们都变得不一样了。
周景云默默带着丰儿走回世子院,刚看到门头的灯火,先是两个小丫头登登跑进去小声喊着“来了来了。”紧接着院子里脚步杂乱,等他迈进门,婢女们站在廊下,齐齐施礼。
廊下灯笼明亮,室内灯火璀璨,被婢女们簇拥的庄篱微微一笑。
“世子回来了。”她说。
周景云垂下视线,嗯了声,迈上台阶,婢女们掀起帘子,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简单洗漱更衣,屏退婢女们,周景云和庄篱坐在桌案前,一边吃饭一边说今日的事。
“雪柳当场死了,应该是被宫里的人灭口了,张择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这是定安伯府跟我们的私事,所以做个人情将案子停在我手里。”
“我已经去过定安伯府,跟他们说清楚了,以后不敢再惹我们,且让他们离开京城。”
“就算我不赶他们走,他们在京城也呆不下去了,要躲避张择躲避宫内秦司宾。”
“父亲母亲那里,我只提了雪柳是故意诬告,他们会对你心生歉意,以后你也少些麻烦。”
周景云将这半日奔波说了。
庄篱听到这里施礼道谢:“世子辛苦了。”
周景云笑了笑:“就是跑跑腿的事儿,倒不辛苦。”
宫里的确查说雪柳拿的绢花是假的,印证了她先前说的自己做的绢花。
那这件事本就是虚惊一场,只有定安伯府自作自受自惹麻烦。
怪不得她如此淡定。
“宫里查说雪柳拿的是假的?”庄篱问。
似乎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她不是本就知道是假的吗?难道以为自己能以假乱真?周景云说:“说是做花的人辨认出来的,想来是有难仿冒之处。”
庄篱哦了声,笑了笑:“那雪柳真是运气不好。”
不止被她一人坑了。
不过她们折腾真真假假都无所谓,她的目的达到就行。
许是看她出神,周景云问:“你在家还好吧?”
有没有忐忑不安吗?
“还好。”庄篱说,对他一笑,“我写了半张字。”
写了半张字有这么高兴吗?
她眼里都是笑意,可见真的很高兴。
她竟然还能写半张字,所有人都忐忑不安。
他还是觉得,她或许是故意假做皇后娘娘的绢花,故意让雪柳拿到,然后……
周景云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灯光下她的肌肤更加白皙,并不是东阳侯夫人那种受惊的苍白,而是如玉兰花一般的透亮清丽。
见他看过来,庄篱再次一笑,问:“世子想问我什么?”
罢了,先前问过了,她说不是故意的,再问,显得他不信她。
何况就算是故意也没什么,受了委屈难道还不让人反击吗?
只是,胆子稍微大了一些。
嗯,胆子不大的话,估计也不敢跟他回京城,周景云抿了抿嘴,笑了笑,问:“你跟着夫人都学什么?熏制干花的手艺也是她教你的吗?”
转开了话题。
庄篱立刻回答:“读书,写字,静思,守神,养身,制香,观星,奏乐……”
周景云忍不住笑了,是,先生曾笑说庄夫人是个杂家,的确很杂。
“不过熏制干花,跟夫人学了一半,另一半是我母亲家传的。”
母亲?她母亲不是生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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