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她不害怕也不吵闹,在楚王妃怀里一双大眼滴溜溜到处看,对上皇帝的视线,裂开无牙的嘴一笑,胖乎乎的小手舞动一下。
皇帝不由笑了,莫名心神柔软。
“这孩子比宝郎胖一些。”他忍不住说,说罢看一旁的白锳。
白锳呆呆而坐,一双眼直直看着楚王妃,似乎神游天外,没有听到皇帝的话。
自从楚王夫妇进门后,白锳就没有再说话,而且这神情也怪怪的,皇帝心想,难道她也要学金玉公主在新人晚辈面前摆架子?
“爱妃。”皇帝再次唤,神情关切,“你,还好吧?”
白锳一惊回过神,先看皇帝:“陛下……臣妾,什么?”
皇帝说:“你看楚王的孩子,白白胖胖,吃饭肯定比咱们宝郎好。”
白锳的视线看向楚王……妃,下一刻又飞快移开,对皇帝挤出一丝笑:“宝郎是不好带。”说到这里起身,“宝郎该吃奶了。”
说罢唤奶妈,原本肃立殿内的内侍宫女们随着她的声音顿时忙乱,奶妈急急从侧殿奔来。
“陛下,您与楚王说话,我带宝郎先退下了。”
说罢示意奶妈。
奶妈虽然神情紧张,但还是依言直接到皇帝跟前,从他怀里抱起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真饿了的缘故,面对奶妈,小皇子没有抗拒,主动离开了皇帝的怀抱。
“臣妾先退下了。”
白锳对皇帝施礼。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皇帝的手甚至还保持着抱着孩子的姿势,一时怔怔点头:“啊,好,好。”
话音落白锳退了出去,身后内侍宫女呼啦啦簇拥。
大殿一瞬间嘈杂又瞬间恢复了安静。
皇帝看了看空空的怀里和身旁的座位,似乎有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茫然,直到视线看到殿内静立的楚王和楚王妃。
他回过神解释:“小皇子不好带,饿了困了稍有不顺心就哭闹。”
李余笑说:“小孩子都这样,不会说话,他们也不想哭闹,需要大人多用心,及时发现他们所需。”
皇帝笑了:“你还挺会带孩子。”
李余看着白篱怀里的女婴童:“当初朝堂混乱,我自小失去了父母,如今陛下清明朝堂,国泰民安,我可以安心地养育我的孩子,我要把我小时候缺少的,都给她。”
皇帝眼神柔和,他何尝不是呢,朝堂混乱,战战兢兢,尤其是父皇无视,如今他一定要做个好父皇:“朕也是这般想。”
“让他赶紧睡,不管用什么办法,别发出任何哭闹!”
白锳看着奶妈低声说,眼神狠狠。
奶妈颤颤应声是,抱紧小皇子,在几个内侍宫女的簇拥下退入内室。
白锳坐下来,连喝了几口滚烫的茶水,或许是眼前终于看不到那人,又或者是茶水暖了四肢,她混乱的心神渐渐安静。
“去看看,殿内,人,还在吗。”她说。
王德贵看向隔扇,侧殿的门窗都特意更换过,正殿内的说话声这边能听得清楚,此时就听到皇帝和楚王说话,然后发出笑声,很明显人还在,说笑正热闹。
不过既然白锳发话了,王德贵立刻去看,又立刻回来。
“娘娘,人都在。”他说。
白锳看着他:“那个,女人也在?”
那个女人?王德贵愣了下,是说楚王妃吗?他点点头:“在。”
在,不是梦,不是幻觉,人还在,而且人人都能看到,白锳握着手中的茶杯,滚茶烫着她的手心。
她的确是亲眼看着周景云将白篱扔下楼,但……
连张择当时都有怀疑是假的。
她更是也知道这个妹妹与常人不同。
只是,她想就算没死,也从此不敢再出现在京城,销声匿迹苟且偷生,世间也就如同没有这个人。
如此的话,顾念姐妹之情,也不是非要她死不可。
没想到。
白锳攥着茶杯的手握紧,这扫把星竟然还敢出现,而且还成了楚王妃。
先前勾引了周景云还不够,如今还攀上了楚王。
楚王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一定知道。
白锳陡然想起来,先前楚王还来问她有关白篱的事。
她当时还以为楚王是针对周景云。
所以,这楚王是想要用白篱来威胁她?
这个贱种!
“娘娘,您还好吧?”王德贵看着白锳铁青的脸色,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原本开开心心的等着楚王夫妇来拜见,还特意盛装,怎么一见到人就变得这么古怪……
没有以往伶俐的话,还直接夺过孩子退出来了。
娘娘这是瞧不起楚王妃?
娘娘当然瞧不起这个婢女出身的楚王妃,只是不会表现出来,娘娘又不是金玉公主那种蠢妇。
但娘娘今日太古怪了,这是怎么了?
听到王德贵的询问,白锳看向他,深吸一口气。
“去让人请张择来。”她低声说。
怎么这时候突然要见张择?但王德贵并不多问,应声是,要转身去吩咐,又被白锳叫住。
“告诉他,不管什么事都给我放下,必须来。”白锳咬牙说。
王德贵知道为什么要叮嘱这一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娘娘见张中丞很不容易,十次有八次张中丞都让属下来。
他再次应声是。
白锳的声音又在后响起。
“去请楚王妃来。”
王德贵一怔,回头看白锳。
白锳脸色虽然还有些难看,但眼神已经恢复,不再慌乱。
“让陛下和楚王说话。”她说,“我来招待楚王妃。”
“娘娘说孩子睡了,那边也清净了,特来请王妃过去坐坐说话。”
听着王德贵的话,皇帝露出笑,神情满意,这才对嘛像个贵妃的样子,说实话,先前白锳的表现让他有些不满意,虽然怜惜她出身低微,但如今封了贵妃了,再这么畏畏缩缩扭扭捏捏,可有伤他的脸面。
“她就是带不了孩子,孩子在一起玩不是更热闹。”皇帝笑说,看向殿内原本坐着,随着王德贵说话已经站起来的女子……
虽然是婢女出身,但进来后安静文雅,言语举止落落大方。
皇帝满意地点头。
“那你过去吧。”
李余也站起来,神情有些担心看着白篱:“你可以吗?”
今日进宫是白篱主动提出的,且告诉李余她不做任何掩饰,就是让白锳认出她。
果然进来后白锳的反应表明的确认出来了。
只是,单独相处,安全吗?
白篱轻轻摇了摇他的衣袖,低声说:“放心。”
看着两人情意绵绵,皇帝再次笑了:“去吧,贵妃不是公主那般脾气,放心。”
白篱看向皇帝,抱着孩子屈膝施礼,再看对李余一个你放心的眼神,跟着王德贵向侧殿去了。
李余的视线紧紧追随着。
白锳的视线紧紧看着门口,看到跟着王德贵走进来的人。
她挺直脊背,神情也很平静,先前是她猝不及防,现在么,她冷静下来了。
没什么可怕的。
她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白篱,等着施礼。
引路的王德贵忽地俯身施礼,然后向外退去,侧殿的内侍宫女们亦是如此。
怎么回事?白锳脸色一僵,不对啊。
是,她是会让人都退出去,但不是现在,而且,她还没发话呢。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替姐姐说了。”白篱的声音响起,随着说话一步步走近。
白锳不由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抓住了扶手,她,她怎么做到的?
她又抓住自己的三清铃,三清铃依旧没有响声。
帝钟呢?
应该把帝钟从正殿移过来!
“别紧张,我又没迷惑你,又没有伤害皇嗣。”白篱说,“只不过让他们提前听到姐姐你的吩咐罢了。”
说罢在软榻上坐下,将孩子放下来,捡起一旁散落的玩具。
“囡囡,拿着玩。”她含笑说。
女婴童躺在垫子上双手抱住一个布偶高兴地玩起来。
白篱则看着桌上摆着的茶具,自己亲手斟茶。
她如此轻松自在,就好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白锳握着扶手的手攥紧:“你竟然没死!”
白篱喝了口茶:“这有什么奇怪的,不是有句话说,祸害活千年嘛,我在你口中是咱们家的祸害灾星,哪有那么容易死。”
白锳咬牙:“你还有脸说。”坐直身子,“你既然没死,还敢出来,还敢到陛下跟前,你就不怕——”
“怕什么?怕你大义灭亲?”白篱说,抬眼看着她,“你把我抓起来跟皇帝说我是逃亡在外的妹妹,请下牢狱问罪斩杀?”
她说着笑了笑,再次喝了口茶。
“我如果不承认是你的妹妹,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就是你妹妹?”
“官府抄家灭族的时候没查出我,你的走狗张择这么久也没抓住我,无凭无据的,你跟皇上说我是你妹妹,我就是了?怎么不能说这是你胡说八道呢?”
“既然如此,你能胡说八道,我就不能吗?”
“你胡说八道说我是你妹妹,那我就胡说八道小皇子不是你生的。”
听到这句话,白锳的脸色一变,人猛地站起来。
白篱看着她,挑眉一笑,将正搂着布偶用力啃的囡囡抱起来,举在身前晃了晃。
“我还要胡说八道这个才是你生的小公主。”
小,公,主。
白锳的视线落在这女婴童身上,女婴童被拎起来倒也没有哭闹,还对白锳一笑,将沾满口水的布偶挥舞着举给她看。
这个,孩子,是,那个孩子!
虽然白篱说她自己是在胡说八道,但白锳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
因为她自己也知道,现在的小皇子是假的。
白锳看着眼前的女婴,有些恍惚。
有时候,她会忘记自己生了一个孩子。
尤其是孩子作为一个工具。
这个工具必须是男胎。
所以生下女婴是不可以,也是不能存在的。
随着女婴被处置,她也忘记了这件事,除了偶尔回想起生产时的痛。
白锳的手按在腹部,看着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女婴。
这就是那个给她带来真实疼痛的从她身上掉下的真正的肉。
原来长这样啊。
殿内氛围似乎凝滞,但又因为女婴咿咿呀呀的声音而打破。
女婴腿脚一起扑腾,白篱手酸,将她放下来。
“别吃这个,什么都吃,长这么胖。”她嘀咕着,夺下女婴手里的布偶,“每天抱着你的是我,累死了。”
女婴并没有因为被夺走布偶哭闹,继续挥动着手脚咿呀呀,似乎回应着白篱的话。
白锳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一瞬间的震惊后,好像又没什么震惊的,可能是因为今日受到的震惊太多了,翻腾的思绪也渐渐有了头绪。
当时王德贵处置孩子却丢了,张择说是蒋后余孽抢走了孩子
蒋后余孽。
怪不得,家里满门抄斩的时候,白篱会查无音讯,又悄无声息的来到京城,更是死而复生,摇身一变成了楚王妃
原来这是蒋后余孽在后扶助。
白锳的视线落回白篱身上,嗤笑一声:“咱们家被问罪抄斩真是一点都不冤啊。”
白篱抬眼看她:“二姐,咱们家满打满算也就咱们两个蒋后党,其他人是真冤枉又无辜。”
那又如何,白锳缓缓坐下来,审视她:“你想干什么?你要跟着蒋后余孽祸乱朝堂乱天下太平?”
白篱失笑:“二姐,你都混淆李氏血脉了,还敢指罪我?”
白锳淡淡说:“你不是说了吗?你这胡说八道。”
适才白篱说指证她是她妹妹没有凭证,那白篱要说她混淆皇室血脉自然也是无凭无据。
别以为人活着,又拿着她的孩子,就能威胁她。
“你要是去跟陛下说这种话。”她笑了笑,“你知不知道这对陛下是多大的羞辱,对陛下的父爱是多大的践踏,在陛下眼里,你才是混淆皇室血脉的,十恶不赦,我能让你和楚王今天被乱棍打死在含凉殿。”
白篱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做这种蠢事。”
白锳放在膝头的手攥紧,咬牙:“那你想做什么!你非要害死我,害死白家所有人才高兴吗?”
“真是好笑,怎么成了我害死全家了?”白篱看着她,冷笑,“从小到大,你总是指责我,什么都怪我,在你心里,你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啊。”
“我的错大概是你害死娘的时候,没有把你扔进水桶里溺死。”白锳咬牙说,伴着说话,眼泪滑落,“没错,如果不是你,娘还在,娘会给我从军中挑选一个好女婿,我守在娘身边,快快乐乐地嫁人,生子”
听到这句话,白篱的脸色微微一暗。
如果娘还在,的确会这样吧
看到她脸色的变化,白锳低头拭泪,声音怅然。
“……不像现在,我远嫁他乡,俯首做小,苟且卑微,要讨夫君欢心要忍主母厌恶,这十几年来,稍微不慎,我就死了。”
白篱垂目冷冷说:“所以为了你不死,你就要让家里都死?”
“你懂什么!”白锳喝斥,“我如果死了,你以为家里人能活吗?你知不知道,陛下这个人有多多疑,我陪了他十几年,我陪着他吃苦受罪,但丝毫暖不了他的心,他始终防备着我,他一直等着问罪我,证据,要什么证据?天子要你死,还需要证据吗?没罪也是有罪!我被问罪下了牢狱,父亲能逃过吗?还是抄家灭族,大家一起死!”
白篱不说话了。
“大家一起死了,死了也白死,什么都没有。”白锳看着她,冷笑说,“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还活着,还会活的好好的,将来等我的儿子当了皇帝,这天下也是我们白家的天下,到时候,追封父亲兄长这些死去的,给活着的被贬的族人加官进爵,我白氏死而复生,一跃成为权贵豪门,这难道不是更好吗?你非要大家一起死,死的声名狼藉,化为灰烬才觉得好吗?”
白篱摇头:“我没有觉得那样好……”
“所以你还要闹什么!”白锳打断她,低声说,“阿篱!你别犯糊涂,被那群人摆布,既然还活着,就好好活。”
白篱看着她,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你让我,好好活?”
“你要是想好好活,我为什么要让你死?”白锳看着她,神情无奈又恼火,“就像我以前打你教训你,还不是因为你顽皮在先!你如果不自寻死路,你好好活着,对我来说是好事。”
白篱看着她,没有说话,似乎思索她的话是真是假。
“我不管你是什么余孽,也不管那些余孽扶助你做什么,阿篱,你要记住,你要顾着你自己。”白锳说,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低声问,“楚王,他是不是知道你的身份?”
白篱看着她点点头。
“他知道还肯娶你,就说明他有所需,他要用你的身份,那你就让他用。”白锳说,坐下来,看着白篱,“但你要记着,不要搭上自己,你要从中得到好处。”
说到这里她凄然一笑。
“哪怕他用你除掉我,你也要保住自己的王妃之位。”
“这样将来我们白氏到底留下一条富贵之根权贵之脉。”
“将来,她……”
白锳低头看向一旁垫子上的女婴。
“……以及你的孩子,不用再像我们这样,被人随意践踏,不得不拚命求生,求富贵。”
从离开含凉殿,李余就一直看着白篱的脸色。
白锳和楚王妃没有谈多久,皇帝刚讲到小皇子怎么能更好哄睡的时候,白锳就把楚王妃送过来了。
白锳看起来眼微微发红,似乎哭过,而白篱则面色有些木然,似乎出神。
“这是怎么了?”皇帝好奇问。
白锳轻轻拭泪:“听王妃说起自小与楚王相依为伴,我不由想到当初我们在封地的事。”
白锳当时在他和杨媛身边,其实也如同个婢女,这是想起自己的苦日子了,皇帝笑了笑:“都过去了,大喜的日子,高兴点。”
白锳又笑了,恭敬应声是。
然后侧殿响起小皇子的哭声,显然是睡醒了,李余忙告退,皇帝也没有再留他们,赐了礼物让他们离开了。
这一路走来,白篱一直是出神地状态。
李余藉着从她怀里接过囡囡,低声问:“还好吧?”
他一直努力地听,但侧殿那边没有丝毫异样,没有大喊大叫哭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篱回过神,低声说:“没事。”
“她认出你,怎么说?”李余低声问。
白篱笑了:“她啊,邀请我共享富贵荣华。”
有了皇帝哄劝,侧殿小皇子的哭声渐渐小了。
白锳站在正殿内觉得耳边也更清净了,她的视线一直看着外边重重宫殿,楚王夫妇两人早就看不到身影了,不多时又有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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