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担心,如果任由他的女儿这样长大,也许会孕育出极大的邪与恶。
可因为他还是想保护女儿,所以,他还是为她保守了秘密,就连对妻子吐露担忧时,他也没有将事情说详细。
这就让赤璋长公主有些不以为意。
早慧颖异的孩子总会与寻常人不同,她并不觉得她生下的女儿有什么大问题。
若是不能如愿便会不择手段,那她就满足她的一切。就算是兽,只要吃饱喝足,便不会轻易地无故伤人。
长公主的做法做很有效果。
因为一切都被满足,又发现了自己父亲的“忧虑”,暂时还对这个世界感到新鲜、还能很容易能找到乐趣的小兽很快收起了她所有的尖爪,脱胎换骨般地,身上的恶全部消失了。
可她的父亲却仍旧放心不下。
他并不是要将女儿关进驯兽的铁笼,拔掉她的利齿、磨平她的尖爪,让她哪里都不能去。
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够对她有所约束,让她能在做出失控的举动前悬崖勒马。
他担心她的本性并没有改变,只是伪装着将他骗过了,便决心试探一下她。
他拿出自他篆刻起、女儿就一直缠着他说想要的五毒珠串,说他已经答应要将它送给最和他投缘的陆家小七郎了,如果她想要,他明年再为她做一串一样的。
所以说,他是真的不聪明。
旅舍中,穿着深青婚服的小郡主双手握住了扇柄。
她的阿耶竟完全没有看出来,他的女儿其实根本就并不喜欢那串辟邪珠子。
最初,她的确想要它,但自从他在篆刻蝎尾毒针时划出了那一道细小的裂痕,她对它就再也没了兴趣。
她只不过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知道他是想要试探她,所以,她就装成对那串珠子喜爱无比,每日都去央求他、不要送给陆云门。
然后,在他将它送出去后,她又难过又委屈,不开心了好一阵,但却还是什么都没做、就那样妥协地接受了。
她想让他相信她已经变好。
不过,她总觉得,直到死,他仍旧没有对她彻底放心。
而现在,突然又看到那串珠子,正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又在不择手段、随随意意戏弄着人心的小郡主,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那段时时被人担忧着审视的日子。
扇子后的小娘子笑了笑,兽般的小尖牙在她的唇边闪动。
她双手握扇站在那里,等着身旁的少年跪地,然后随他一起缓缓拜下,最后看了那串珠子一眼。
如果父亲还活着,有他日以继夜的管束和监督,也许此时,他所疼爱的陆家七郎,不至于双膝跪在一间破漏的荒凉旅舍、抛掉了所有的尊贵与礼法、荒唐地跟一个只把他当成玩物的小娘子拜堂。
可谁叫他早早便死了呢。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躬身下拜,小郡主看着在她脚边双膝跪地、即便叩拜仍身姿端如松竹的少年,轻轻地眨了两下眼睛,泪意便涌了出来。
三拜过后,小郎君站起了身,她却不动地立在原地,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扇柄,带着浓浓的哭腔,自言自语般地轻声哽咽:“我从没想过,我能被人这样珍重……”
会说出这句话的,不是这段日子的“钱九娘子”,而是那个曾经在死前向他吐露“真相”、对陆云门来说最为真实的阿柿。
少年的心猛地揪紧。
即使决定不去多想,但他也知道,如果她真的如她那日在缅桂花树下所说,是为了完成任务而被养大,那她的过去一定非常苦。
那些地方,人从来都不被当做人。
可只哭了这两声,小娘子就要咬紧了牙关。
“不对。”
“不对。”
她用圆扇扇了扇眼睛,像是想要快点把眼泪都扇干。
“我就应该被珍重、被宠着。”
她蹙紧着额间的红梅,把眼泪咽进肚子,似乎努力极了地想变回那个说着吴侬软语的江南小娘子。
她昂起头:“教习娘子说过,我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值得郎君日日把我捧在手心,把所有珍贵的宝物都献给我。”
她的语气变了,又娇媚又柔软,又自信又自傲,可她的声音里还是带着哭过的水汽,潮乎乎的,直叫人心疼。
“她说得对。”
心目明洁的少年看着她,认真地告诉她。
“你值得。”
小娘子似乎愣了愣,好容易忍回去的眼泪扑簌簌又掉了出来。
“你别……让我哭。”
她慌忙使劲地低下头,不让眼泪流到她的脸上。
“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我不在意你的样子。无论你的样貌如何,只要是你,对我来说就贵重至极。”
少年平静又虔真地说完,低头拿出块雪白的帕子,递向又将脸完全藏在了圆扇后的小娘子。
“但我希望,我以后能做得更好,能够让你不用、也不会再哭。”
小娘子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吸了下鼻子:“这句话,比所有的却扇诗都好听。”
说完,她盈着满眼珍珠似的泪,边望着小郎君的眼睛,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扇。
化着满面盛艳新妇妆的小娘子面若朝霞,眼中泪水光泽澄莹,明亮又耀眼。
“不是说好不让我掉眼泪吗?“
她用扇子敲了下深深望着她的少年,仰起脸,柔柔地冲他撒娇:“快点把我的眼泪擦掉,不要让它们掉出来。”
少年便顺着她做了。
被小郎君温柔地擦掉了泪,阿柿将圆扇放到一旁:“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因为许多流程都被她弄乱了,少年略理了下、又将她或许会觉得无趣的都免去了,随后才答:“或应同牢合卺。”
阿柿的眼睛当即就瞟向了她带进来的那壶酒,眼珠亮晶晶,随后,她才收回目光,摆出一脸懵懂地看向小郎君:“合今……那是什么?我不懂。”
看到她的动作,小郎君笑了。
“合卺,也称交杯酒。”
他的漂亮,本就是又清又冷的,就算是在笑,冰魂素魄的气与骨也没有少去分毫,仿佛一片覆在云间峰中、从未被人踏过的雪因朝阳而晕开光华,美得仙姿玉质、令人更加不敢亵渎。
可小郡主最喜欢的就是亵渎干净的东西了。
“酒?”
她睁圆黑葡萄似的眼睛。
“我们要喝酒?”
期待地说着,小娘子将身子站得更直了。
“我只听说过酒,却从来没见过。教习娘子不准我碰酒,说只有等我有了郎君,在郎君面前时,才可以喝。以前,我听教习娘子说过许多回,喝酒可以让我……”
说到这,小娘子停住她轻轻软软的雀跃,问小郎君:“我们现在正在青庐中,坐着百子帐,刚才又已经拜了父母天地,我现在就是有了郎君、可以喝酒了,对不对?”
阿柿想要喝酒。
小郎君想起她在宝泉县时醉酒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在接触到她渴望的目光时,去将酒壶拿了过来。
小娘子迫不及待,伸手接过,然后就将酒壶抱到面前嗅了嗅。
“这就是酒吗?”
她问:“要怎么喝?”
可仓促间,不仅找不到礼法上该用的小瓢或金银盏子,就连个干净的小碗都没有。
“我们不能直接喝吗?”
抱着酒壶的小娘子坐到榻边,眼巴巴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少年。
对着她,少年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他轻轻地坐到她的身边,看着她:“好。我们直接喝。”
闻声,小娘子马上对着壶口灌了一大口,将酒“咕咚”地咽进了嗓子。
随后,她像是在回味味道似的抿着唇,将酒壶递给了小郎君。
壶口沾着她的唇脂,艳如海棠花色。
端正守礼、德行如玉般明美的的少年垂下眼睛,没有推拒,没有擦拭,就那样饮下了酒。
看着少年的唇心染上了淡淡的唇脂,小郡主眼中水色浮动,伸手拿回了酒壶。
这一回,她再也没有把酒还给他,自己一个人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将那一小壶酒喝了个全空。
然后,酒壶一松,她就把手伸到了头顶,去摘发髻上的那些金银花钿。
可她刚将髻侧那朵硕大的牡丹簪子向外抽出了一点,一簇头发就缠在了它的花叶上。
“疼。”
小娘子弱态生娇,扭身将脸朝向小郎君,要他帮她把簪子摘掉。
少年于是伸出手,细心地将她的发丝一点点从簪花上解下。
此时,得以在少年怀中缓缓打量着他的阿柿举起双手,将他头顶的黑纱冠帽取下。
冠帽下,少年墨黑的束发一丝不乱,跟她云鬓斜簪尽乱的浮靡样子全然不同,仿佛仍是那个端庄的正人君子。
这可不行。
他要跟她一起倒进泥潭。
这样想着,在陆云门将她发簪抽出的那个瞬间,小郡主忽地向他凑近,大半蓬如海藻的乌发缀着小小的金花银花从小郎君指尖滑落,如缤纷落英。
少年眼底的花影还未散开,她的呼吸就碰到了他的脸颊。
“陆小郎君的唇上……有我的口脂呢。”
小娘子的声音轻如呢喃,那双葱翠欲滴的眼睛,晃得少年心中意乱。
他下意识看向她的唇。
因为碰着壶口饮了许久的酒,小娘子的唇脂全晕开了,唇珠和唇角外都晕着似乎被用力抹蹭出的淡红,情态绮媚又娇惰。
“这种口脂好香。就像我从小便开始吃起的香丸的味道。”
她在少年的唇边细细地嗅,声音柔媚又疏懒,有点痴痴的,带着荡漾的醉意。
海棠花色的唇就浮动在少年的眼底,唇上被酒沾得湿润的气息几次三番地浸染进少年的唇里,火般燎烫,但却始终没有真正地碰上来。
小郎君丝毫没有动。
可他眼睑却渐渐情动地红了,总是湛清凌凌的眼睛里的暗得像渊中深潭,充满着化不开的粘稠压抑。
为什么还在忍呢?
小郡主想了想,似乎累了般,自然而然地靠在了少年的怀里,交颈而依,随后随手抓起一支簪子,用簪尖划断了她握着的一缕乌发。
她将她的断发交给小郎君。
“有句话我还是知道的。”
她看着小郎君的眼睛,对他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结发所指的未必便是合髻。
而且那首诗,是因分别而作的诗。
可小郎君什么都没说。
他解开束发,亲手也割下了一段,默默地将两束头发系结了一起。
阿柿看着他手中的相系的头发,轻轻地问:“陆小郎君以后,还会再跟其他小娘子结发吗?”
“……不会了。”
少年许久没有开过口,泠泠的声音张多了几分哑涩。
“我不会……再接受任何人。所以……”
他望着小娘子,艰难却无法自已地颤着喉咙,眼角也因心中哀伤的翻涌而泛着红。
“能不能请你……
不要离开……”
他不想对她说这句话。
他许诺过要对她无所求。
可是现在,他发现他又快要做不到了。
“我为什么要离开?”
小郡主仰身抚上肤白少年眼角那一抹哀艳惊心的红痕,葱白的指尖轻轻地落在上面。
“我不离开陆小郎君。”
在他的注视下,她也红了眼圈。
“我知道陆小郎君不信我,所以不管我多想要你的宠爱,你从来都不肯对我施舍半分。”
她哽咽道:“可我这一生,虽然不能真的与你成婚,却也绝不会再跟任何男子做结发之仪。”
海棠花色的唇珠发着抖,可怜又倔强:“我是真的想要陆小郎君能永远在我的身边。我发誓,只要陆小郎君不先弃我而去,我就绝不会先松开握着陆小郎君的手。否则,”她将散落在榻上的一支金簪塞进少年的手中,握着他的手,将锋利的簪尖抵在自己的颈间,“我的骨、肉、血、脏腑,我的一切,尽数归你处置。就算陆小郎君要杀我,我也没有半句怨言。”
“你不能拿这个誓言对我说谎。”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通红的眼角悬着一滴泪。
因她的话而濒临失控的欲望和执念让他如同一块易碎的冰石,脆弱极了,却又冷静得厉害。
“即使你不说这些,不给我希望,我也还是会对你一如既往。但你不能因为一时的随性,而拿这句话对我说谎。”
他用那只戴着栀子花串的手慢慢握住阿柿喉咙前的簪尖,将它转向自己。
“我会当真。”
他死死地咬着牙:“我会当真的。”
小郡主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动摇。
“我发誓,我没有说谎,我……”
她后面的声音,淹没在了少年落下的亲吻里。
少年的吻柔软滚烫,因为心悸而微微颤着,落下得小心又克制,轻绵得就像朵云。
可在阿柿仰着身、主动又热情地应和起他的亲吻时,小郎君便渐渐失去了他的分寸。
他低着头,在她的引诱下,露出了在他身上极难见到的少年急躁,胡乱又没有章法,亲得故意又在他身下装成被迫承受样子的小郡主唇舌都在发麻地疼。
可小郡主并不觉得疼,她只觉得想要笑。
如果不是因为少年的动作太激烈、让她只能在急急应和的吞咽间溢出一点喘息,她说不定会不小心地笑出声来。
这天底下,有谁能想到,一尘不染、清虚无欲的陆小郎君会做出这样放浪的举动?
无瑕的白壁,终究还是生出了斑点。
能看到这一幕,比去做这世间的许多事都要有趣多了!
由于太愉悦,小郡主一时忘记了被她抓着的少年的手里还握着簪子。簪尖在两人的纠缠中刺到了他的手臂,划出道渗了血的红痕。
小娘子立即将受伤的少年推开,作出惊慌神色地去检查他的伤口。
她可不要因为这种缘故让她的东西多出伤痕。
小郎君却并不在意他的伤。
他一直在看着阿柿。
见小娘子的嘴唇被他亲得微微红肿,颜色殷红得仿佛快要流血一般,他当即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
“我是不是……”
他用那双因动情而浮着乌蒙水光的眼睛望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却仍是又清又冷,背骨仍是端雅笔直。
即便心甘情愿沉进红尘污潭,少年却好像还是泥而不滓,对她的关切一瞬间就盖过了所有的欲望。
“我是不是把你弄疼了……”
“不。”
小娘子丢掉簪子,马上就伸手抱住了少年的脖子,在他彻底冷静下来前,笑着在他耳边轻轻地安抚。
“我很舒服,好喜欢。”
她说得认真又欢悦,仿佛一只饿了许久、终于稍稍餍足的小狐狸,格外乖巧地用尾巴似的娟媚的声音,缓缓蹭着少年的耳廓、后颈、脊骨、尾椎……
“我一直不确定陆小郎君是不是真的对我有意。可是刚才,被陆小郎君宠爱时,我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能感受到陆小郎君对我的喜欢。”
她边说着,边打量陆云门。
明明方才还靡乱得一塌糊涂,现在的唇舌间都还全是她的气息,小郎君看起来却还是却净如皠玉,不见一丝秽恶。
小郡主心思一动,狠狠地在他唇角咬了一口。
血腥味瞬间涌进了她的口中。
她讨厌血。
但此时,陆云门流血的样子却只让她觉得兴奋。
她爬到少年的腿上,不断仰起身子,一点点亲掉他嘴角渗出的血珠,仿佛是只在舔舐着雨露的小猫,轻软得若有若无,让少年光是扼制住为她扶腰的手的力道就耗尽了心神,根本无法在意那个被她毫无缘故咬出的伤口。
等将那里的血都吮尽了,小郡主看着乌睫颤动的少年,将头埋进了他的颈间,娇娇柔柔地问他:“我咬伤了你,你会觉得疼吗?”
少年轻轻摇头。
“我也是。我不疼。”
小娘子语气笃挚地说完,轻轻笑了起来,声音甜极了:“我喜欢被陆小郎君像刚才那样亲。”
她不要他克制,不要他守礼。
她就是要他荒唐、放荡,要他被无法抑制的感情所引诱,要他不断随着她沉进欲望的深渊。
说着,艳盛桃李的小娘子便又将唇若即若离地贴到了少年的唇边:“要是陆小郎君很在意,那以后,只要我不舒服,我就立刻告诉陆小郎君,不让陆小郎君弄伤我,好不好?”
看着她,少年又亲了过去。
可他才刚刚吻到她,阿柿就推着按住了他的胸口,朱红水泽的唇珠微微肿翘着,露出里面雪白的贝齿:“我为陆小郎君发了誓,那陆小郎君可不可以也答应我、不会离开我?”
她看着他:“我是吃着甜丸子长大的,若是一直不被宠爱,虽然会很想要、很难受,但靠吃五谷食粮,也能勉强充饥。可方才,我被小郎君宠爱了许久,日后,就必须要靠小郎君的宠爱才能活着。如果小郎君不继续宠爱我,我就会虚弱,就会生病,可能很快就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