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向远远站在小院另一端、对她的话毫无反应的陆小郎君望了望,随后,举起了她带出来的铜镜,照向自己的脸。
这铜镜是她故意拿出来的摆件铜镜,算得上十分沉重,靠她自己的力气难以久持。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很快就拿不住了。
于是,捏了捏发酸手臂的小娘子抬起头,对着那个避嫌一般、正垂着眼睛为白鹞梳毛、恪守规矩的端正少年。
“陆小郎君。”
她十分自然地叫道。
“我拿不动镜子了,你帮我拿一会儿。”
少年下意识回首,却只是抬手按住了想要应声飞向阿柿的白鹞,并没有要走向她的意思。
“哎呀。我来帮您。”
大肥猫在被阿柿塞进女童怀里的下一秒,就立马就蹿跑了,从那以后,李迎未半天也没能再摸到一次猫尾巴,正无聊呢,此时便主动地跑到了阿柿的面前。
“您可真麻烦。”
嘴上这样说着,女童的手却将铜镜举得高高的,卖力地怼在阿柿眼前。
但还没等阿柿将一层油蜜丁香煎的无色口脂涂完,李迎未单只手臂的力气就不够了。
她伸出左手,用力握住擎着铜镜的右手手腕,这才勉强撑住。
可不一会儿,她的手臂就又开始摇摆了。
“我来吧。”
少年手臂一扬,令白鹞自行外出觅食,随后便走了过去,从力有不逮的女童手中取过铜镜,拿在了阿柿的面前。
窦大娘为她的屋子挑选物件时,他一直都在场,因此他知道,她屋子里有面更轻的、鎏着瑞兽葡萄纹的铜镜。
此时,她把重的抱出来,分明就是想要让他帮她持镜。
可他又不想在旁人面前戳穿她什么。
犹豫了许久,少年最终还是顺了她的意。
小娘子也明白他的心意,所以她一点也不掩饰她得逞的开心。
在告诉未未可以去藏在水缸后的小篮子里拿晒好的小鱼干喂大肥猫后,她立马就冲着少年就扬起了笑脸。
“我画得很快,决计不会耽误一会儿的宴席!”
可保证的话刚说完,她马上就皱起了眉:“陆小郎君,你这样站着,挡住我的光了。”
说罢,小娘子起身,把院子中的一个藤椅摇摆摆地搬到了自己竹椅的对面。
接着,她拍拍藤椅,让陆小郎君坐在上面为自己举镜。
两个椅子靠得那样近,少年一旦坐下,膝盖就会跟阿柿的靠在一起。
看了看眼睛亮晶晶、小小计谋昭然若揭的小娘子,少年将藤椅向后撤了撤,撤得老远才落座。随后,他手臂挺直,仍是将铜镜平稳地举在了她的面前。
没能跟小郎君膝盖碰膝盖,小娘子也不失望。
她低头将唇脂漆盒打开,认真地告诉陆云门:“陆小郎君,你要看着我才行,不然会把镜子举歪的。”
对面玉净花明的少年正自持守礼地垂着眼睛,藏在雪白眼褶中那颗小痣,随着他睫羽的颤动若隐若现。
听到她的声音后,少年顿了顿,仍是退让地遂着她想要的、抬首看向了她。
在他的注视下,阿柿抬手点起了朱红唇脂。
小娘子的动作又轻细,仿佛在为画中的一片蝴蝶翅膀细致地描上金色的鳞片,一点点将嘴唇涂得如同一只倒扣的樱桃,圆圆的,殷红鲜润,衬得她的头发与眼睛格外乌黑。
少年说不清原因地,又将漂亮的眼睛垂下了。
他没有低头,而是看着铜镜的背面,看着上面抱住捣药杵的玉兔与跃在半空的大个蟾蜍。
但阿柿却仍旧不放过他。
不过须臾,小娘子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陆小郎君,镜子歪了!你是不是又没在看我了?”
听到小娘子的抱怨,少年很想告诉她,他心中有数,他并没有将镜子举歪。
但因为清楚她就是故意找借口、想要自己看着她,少年到了嘴边的话便顿时说不出来。
再一次说不出缘由地,他重新抬起了眼睛,只看着她。
如愿的小娘子就又喜笑盈腮了。
她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左顾右眄了片刻,拿出了胭脂膏,在两侧的鬓眉间,各描上了一道斜红,如一弯赤红斜月,又如一条刀疤血痕,突兀又凌厉地将白皙的肌肤破开。
少年的眉心极快地、几乎不见痕迹地蹙了一下,似乎对她面上那对寓意着破损受伤的斜红有些在意。
将陆云门的反应收进眼底,阿柿的嘴角轻轻弯了弯。
她还以为快要心静到成仙的陆小郎君、眼睛里已经看不到她的妆容了。
原来,还是能看到、会在意的呀。
心中这样想着,阿柿却一副并没有留意到少年反应的样子,贴到镜子前,继续细细地看着自己的面妆。
如果对那两道斜红很在意、不喜欢,那就亲手擦掉。
不然,就一直在意、一直想着她好了。
阿柿合上妆奁匣子,扬起头,对着少年笑盈盈:“画好啦。”
少年静静地将手中的镜子还给她。
待她叮铃铛铛地跑回屋子后,他徐徐起身,回头望向院子中的男童女童。
这时,少年才发现,在他心中十分漫长的方才,其实并不久,甚至算得上阿柿此前所保证的“很快”了,快得连狼吞虎咽的大肥猫、都还没吃完李迎未刚喂给它的一整条小鱼干。
少年走到水缸边,看着沉静趴在水中叶片上的老龟。
见水中落了一片干枯卷起的死叶,他伸手想要捞出,却在自己的手背上看到了鲜红的一抹唇脂色。
那是阿柿在接过铜镜时,涂抹过嘴唇的指尖蹭在他手背上留下的痕迹。
少年抿了下唇,取出帕子,想要将唇脂擦拭干净。
可在他用力地擦了片刻后,那片唇脂却晕开得更红了。
就像一朵快要开放的凌霄。
阿柿如此快得便画完了妆容,自然就没有耽误晚上的鱼宴,甚至还早到了许久,凑上了竞射的热闹。
此时,面如一株鲜红的凌霄花的小娘子,正不断洒着铃铛声,给他送来她赢到的粉团角黍。
而看看身旁并无兴致的弟弟,女童李迎未面上的跃跃欲试则渐渐消去。
随着阿柿一支接一支,箭箭无虚发,日落西山了。
正当府中的仆役将悬在亭角的灯笼与壁灯逐个点燃,不远处,窦大娘以盘托着个滚烫的双耳铜甑,呼着叫大家伙儿避让。
几名府中仆役也端盘捧盏地随在后面,将热气腾腾的饭肴端进了亭子。
玩乐的众人见状,随即呼朋唤友地一起去了亭子。阿柿也拉住陆小郎君,跟随大家跑了过去。
按李群青家里的办宴习惯,众人入座后,是要先吃热菜主食的。等空瘪的肚子有了饭食充饥,才会再烫酒畅饮、吃生冷鱼脍、佐丝竹玩乐。
因此,此时亭内长桌上摆的,尽是充饥的实在饭食。
切片放于火上炙烤的肉香鱼虾。
同清亮竹笋一起做出来的烹鱼。
鱼肉几乎熬化了的奶色鲗鱼汤。
铺满着葱白、胡芹、生姜、橘皮的鲜味蒸鱼。
撒过豉与盐料、鱼如雪片般肥嫩的浓郁莼菜鲈鱼羹。
还有此前制好的、拌着足量黄衣、盐和酒的鲨鱼酱,备来下酒的、香气冲鼻的石斑鱼鲊。
简直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添可口亮泽。
紧接着,主食冷淘便也被端了上来。
善作冷淘的问事家娘子刚嫁过来不久,还是第一回 来这赴宴的新妇。
见今日风暖,又得知府上金桂正开,她便特意让郎君拎了坛自家储好的泉水,在同窦大娘说过后、去采掇了许多桂花,为大家做了桂花冷淘。
洁净的桂花缀在清澈的冷淘上,味道醇香清爽又有意趣。
而大概是瞧阿柿讨人喜欢,问事家的娘子好意地在给她的冷淘上洒了厚厚的一层桂花瓣。
坐在阿柿身旁的少年见状,下意识便看向了小娘子的脸。
果不其然地,他看到了她的皱眉苦脸。
少年的指尖在瓷碗上犹豫了片刻,还是在问事家的娘子背过身时,悄悄抬手,将自己这碗桂花瓣少的冷淘换给了阿柿。
小娘子果然惊喜的冲他露出了小虎牙。
随后,她持箸悄悄将浮着的零星桂花拨开,夹着劲道刚好的冷淘入了口。
因为留意着她,少年很快发现,此时阿柿拿箸的右手十分靠近箸尖,跟个孩童似的,吃饭时有种天然的笨拙感,令人不禁担心,她会不会吃着吃着,就让两只木箸散了架。
小娘子也像是意识到了陆小郎君在看她拿箸的右手,慢慢地将姿势纠端正了。
但吃着吃着,她的手就在木箸上又滑下去了。
她也不再改了,而是跟陆小郎君说着悄悄话地解释:“我阿娘说,老人们都讲,这人啊,拿筷子的手离筷子尖越近,将来便越会就近地留在家旁,不会远行。所以,她从未挑剔过我拿筷的样子。“
说着,她垂了垂不再那么圆的乌黑眼睛,声音轻轻地扒拉着碗里的冷淘:“但我如今却走得离家那样远,可见这说法一点也不准……”
这时,不远处,一名面有虬髯的粗壮男人正朝亭子跑来。
那是宝泉县衙的一个典狱,本已来了府里,但因临时有件公事、离开去办,这才刚刚回来。
席间的人看到了,便纷纷扭身笑着冲他吆喝:“老屠!跑快点!宴都开了!”
阿柿原本正默默地在一脸伤心,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猝然就僵住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大睁着,像是在努力地回想着什么。
她这样大的变化,自然引起了身边陆小郎君的注意。
在少年的注视中,愣了须臾的小娘子突然急急站起,手中的木箸匡当摔进瓷碗里,险些将碗里的冷汤溅出来。
“您不能吃!”
眼看人早已落座、说着“饿死我了”就下筷子夹鱼,小娘子仿佛急到顾不上礼节了,直冲到那个被称作“老屠”的典狱身后,扬手就将他马上要送进嘴中的鱼肉打得老远。
“您身上恐有疮痈!一旦食了鱼虾,极易使病恶化,稍不留意,便会神仙难救!”
几乎是在她起身的瞬间,陆云门便紧随跟在了她的身后。
见屠典狱一脸不明所以、手却不自觉般用力挠起了后颈,少年漂亮的眼睛动了动。
此时入夜,亭内昏暗,他道了一句“失礼”,随后索性从亭壁持了烛火细细察看,半晌才在屠典狱半掩于衣领和浓密毛发的项后、看到了一块不甚明显的溃烂。
他询问此事,老屠这才想起来道:“颈后我倒不知,但这几天,我后背确实长了些脓头疙瘩,有时会痒得我去挠。我家二娘——啊,就是我婆娘,因娘家来客,今夜未能来赴宴——她提了几次,要我勤着清洗换衣,我还未当回事。”
少年认真颔首。
这样听来,屠典狱这病还不算重,及时用药擦洗起来,应还会有好转。但若是多食了鱼虾这等发物,后果便不好说了。
因疮痈溃烂高热而亡的人,可并非一个两个。
转头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小娘子见她似乎没有想说话的意思,陆云门便同屠典狱讲了这病的厉害,并强调,阿柿说的一点不错,屠典狱此时的确不可食用鱼虾。
屠典狱听了,虽然也有点儿在意身上的病,但他更难过的是他不能吃鱼这件事。
今夜府里办的可就是鱼宴呀。
长桌上除了琳琅满目的各种鱼膳,再无半点荤腥,若是饥肠辘辘地兴奋来宴,看着旁人大快朵颐,自己却只能吃一肚子冷淘,那也太惨了。
眼看原本热闹闹的宴席就要冷下来,阿柿看了看窦大娘苦恼的脸,状似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然后,眼睛亮晶晶的小娘子就露出了笑,向着屠典狱开口:“这病虽讨厌,但只要调养得当,便也很易痊愈。我和未未采的莼菜,缸里还剩许多,厨房里也有笋有菇,我去给您做碗莼菜汤吧?那可是我的拿手菜,对您的病也有好处,味道鲜美绝不输鱼虾,而且独独给您做!”
几句话便令屠典狱捧着肚子、直呼肠中馋虫躁动。
另一名典狱听了,马上嬉闹着央着阿柿也要来一碗,屠典狱笑着假做啐他,两人闹着哈哈推搡起来,长桌顿时再度热闹起来。
阿柿于是便响着铃铛声跑向庖厨了。
跑了一小会儿,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果然,陆小郎君在对席间众人行礼后、也跟了过来。
看到徐步走向她的端秀少年,阿柿的两颗小虎牙忍不住般地又晃了出来。
她也不说话,就只是仰着脸冲他笑。
小娘子的笑天真又明媚,眉鬓间的两道斜红鲜赤得令周围的一切都黯淡到没了颜色。
少年又一次道不清缘由地,不自在地垂了垂眸。
可就在他睫羽掩下的瞬间,他忽地想起持镜时小娘子的那句“你要看着我才行!”,下意识又抬起了眼睛。
习惯了清心寡欲的小郎君,却已经快有些听不到那些被金玲声响盖过的、叶飞虫鸣的静谧声音了。
他想说些什么,便问道:“你如何知道了屠典狱的病?”
我看到了呀。
因为曾经亲眼见过人被疮痈折磨、全身溃烂至死的模样,所以感到好奇,所以查阅了无数药典医籍,所以对它了若指掌。
了若指掌到,即便只是在白日相遇行礼后与屠典狱擦肩而过、粗略地看了他的后颈一眼,她也能敏锐地辨认出来。
但她知道,在旁人眼中,这绝非是她这般小娘子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她答得有恃无恐:“我也是听了’老屠‘这个称呼方才想起,他前世便是因患这病时食了鱼虾,不过几日病情便迅速恶化,无力回天……”
说着话,两人走进了庖厨。
府里雇来帮忙的几名厨娘已在做完所有伙计后便收拾妥当离开了。
偌大的庖厨此时空荡荡,随阿柿怎么用。
见小娘子熟练地拿起襻膊绑上,少年又想说话了:“我不知道你还会做羹汤。”
“我明明说过,前世我们住在一起时,许多饭菜都是我做的。”小娘子假装娇气地抱怨,“我说的话,你都记不住。”
不等他接话,阿柿就指着身后一篮子鲜菇,无比自然地使唤起了金尊玉贵的陆小郎君:“我一会儿要用它,你去把上面的新泥洗掉。”
少年顿了顿,随后真的低下了头,将金丝银线绣满兽纹的袖口挽起,伸着如玉似雪的手指,将鲜菇一颗颗取走,到外面淘洗干净。
小娘子见他安静地转身做事,悄悄抬起手臂,手法巧妙地暗自松了松襻膊的绳结,随后头也不抬地处理起笋来。
待干完了活的少年回来,她仍是看也不看他,抬手地将鲜菇放到砧上,刀工纯熟将鲜菇切片,齐齐累到盘中,样子极为全神贯注。
这时,随着她“无意”地一个扭头,看起来好端端系在颈后臂间的襻膊,忽地滑开了不少。
看看自己沾着汁液的指尖,阿柿连忙呼着催陆小郎君过来,帮她重新将绑好。
“快点快点!”
小娘子着急的神情真得不像话。
“我可不能在这儿弄脏衣裳!我还要回宴席去呢!”
为小娘子绑系贴身襻膊这种事,十分轻慢又不恭。可他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襻膊松开,弄脏衣物。
最终,在襻膊滑落的前一刻,少年还是抬手拉住了绳子。
但他仍旧固执守礼地并不触碰她的身体,只是远远握着绳子,等她忙完手中的活计、洗净双手后自己来系。
可这般情境落在旁人的眼中,却已经是无比的亲昵了。
做冷淘的问事家娘子原本想要去厨里帮阿柿打打下手,不料却正巧看见了屋内如此这般惹人遐想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顿时羞得不知是该进还是退。
过了半晌,窦大娘见席间众人的肚子里已吃了些热食,便带着几名仆役到庖厨后面的屋中取酒。
见问事家新进门的这位娘子正孤零零地徘徊在院子中,窦大娘也不多问,喜气洋洋地就将这位与众人还有些陌生、发上还戴着红绒的局促新妇挽进了屋,指着已经提前搬出来的许多酒坛:“快来同我一起挑挑酒!”
庖厨里,阿柿已经将汤煮好了。
她用小碗盛了几勺,非要陆小郎君先尝尝。
少年拒绝不了她,只好在道谢后将汤喝了。
汤一入口,少年就知道了,阿柿此前在屠典狱面前说的话并非吹嘘。
这汤分明只是菜汤,却不输鱼羹多少,真的十分鲜美。
端庄地将汤咽下后,少年认真地告诉扬着凌霄花般鲜亮面庞的小娘子:“这汤很好喝。”
小娘子马上就笑了,清莹莹的圆眼睛里闪动着雀跃的光。
“你要是喜欢,我以后日日都给你做饭!我会做得可多了,一个月都不会重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