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她的眼睛,少年漂亮的眼眸便又垂下了:“若是猜错,我饮酒便是。”
这就是不肯亲自展开她的手心了。
阿柿还是笑嘻嘻的,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拒绝,“你没猜错,是我输啦。”
她把左手里的银钩亮给他看,然后很顺手地将银钩放到了自己的怀里,捧起桌上满好了酒的鎏金花鸟纹银碗,吨吨吨就喝了起来。
少年在她捧起酒碗时,就隐约提起了心。
果然,小娘子越喝头越沉,越喝头越沉,喝到最后时,几乎要将圆圆的脸埋进酒碗了。
幸好他一直看着,才没有让她把脑袋彻底栽进酒碗里。
但当她从酒碗里再次抬起头时,眼神已经是直的了。
李迎未在她的眼前招招手,她都要反应好久,才会伸出手去抓。
可就算醉成了这个样子,她的小虎牙还是不消停地一直露在外面,笑得比平日还要灿烂。
“我还想喝一碗……”
她口齿不清地拉着少年。
“我……再喝一碗,就是喝了两碗,然后,再喝一碗,就是……三碗啦!”
小娘子居然开始一脸认真地絮叨着算起数来,怎么看都像是彻底醉了。
看她这个样子,窦大娘又要把腰笑弯了,连连叫小陆快先把人扶回去。
这会儿的阿柿倒是很听陆云门的话。
一听他说要带她回去,她就乖乖点了头,不再嚷着要酒了。跟着少年站起来,跟着少年行告辞礼,像个呆呆的小陶偶。
之后,阿柿也亦步亦趋地踩着少年的影子,远离了背后亭子里巡传香球的语笑喧阗,嘴里“咚咚咚”、“咚咚咚”地认真拟着鼓声,完全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可煞有介事的样子却看得人很想要笑。
秋风合宜,夜中静谧,少年看了一会儿专注着“咚咚咚”的阿柿,眉眼间不自觉地染上了一层放松又惬意的笑。
而也许是吹了一会儿风的缘故,一段路过后,那个眼神呆呆的小陶偶又活了过来。
乌黑的圆眼睛眨呀眨,就又重新水盈盈地流起光了,只是那光闪动得有些飘忽,俨然还没清醒。
就这样,小娘子亮着流光的眼眸,张开手堵到了琼树少年的面前,非要替他提灯笼。
得了手后,她甩着灯笼,笑跑到了路旁的小池子边,弯腰将灯笼举向水面,照亮了水里一尾尾小小的池鱼。
小鱼们簇地涌了过来,尾巴被烛火映得鲜红,啪啪地在池面翻腾出金色的水花。
在一片金红的鲜艳中,小娘子扬着笑靥,如舞旗般晃着灯笼,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道如群萤聚成的流淌辉光,将追逐着光亮的鱼群引得东游西涌。
过了片刻,小鱼们似乎意识到自己受了骗,逐渐散开了。
这时,小娘子又像被水里面自己的倒影吸引,低着头好奇地看了好一会儿。
随后,她抬起头,问向少年:“陆小郎君,我今天的斜红好看吗?”
少年怕她失足落水,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不敢错眼地看着她。
看着看着,眼睛里撒满的,便全是她的光了。
此时,听到了她的问话,池边的少年顿了顿,没有回答。
“你不喜欢呀……”
小娘子忽地泄了气,眼角都有些垂下了。
她想了想,“要擦掉吗?”
小郎君望着她:“面靥妆容画在你的脸上,自然应该由着你的喜好,擦或不擦,不该由旁人干涉。”
真扫兴。
一丁点的情趣都没有。
阿柿捏了下灯笼提竿。
但这样尊重着人的小郎君,也确实令人讨厌不起来。
“可是,我想擦掉了。”
小娘子跌撞两步、扑向少年的跟前,“陆小郎君,你有没有带帕子?”
说着,她的手就举了出来,朝着小郎君的衣襟伸手,想要找他怀里的帕子。
少年自然不允她的胡闹,抬手想要阻止。
可就在被少年握住手腕的前一秒,小娘子稀里糊涂般、砰地摔到了少年的胸前。
她像是撞得懵了,半晌都没动。
然后,她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小狗般兴奋地抬起脸,“陆小郎君,你好香啊!”
她的目光天真得过分,踮着脚凑到少年的唇边,一个劲儿闻着酒中残留着的龙脑香,开心地仿佛在摇尾巴:“和我身上的,是一样的味道!”
说完,她就仰着脸,开始嘻嘻地冲着他笑,像是把帕子的事儿全忘了。
那笑看起来实在不太聪明,可又鲜活得胜过海棠醉日。
少年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眉心。
在碰触到小娘子眉心肌肤的瞬间,小郎君忽地感到了强烈的不妥。
他蜷着收回了手指,抿了抿唇,退后了一步。
“我想绕路去一趟府里的药室。”
少年向她说道,“取了药材,回院子给你煎份解酲汤。”
被他点了额头的小娘子愣了许久,露出了迷迷惑惑的神情。
接着,她乖乖将手中垂下的灯笼递给陆云门,紧抓着他的衣袖和后腰的躞蹀带,表示自己会好好跟着他走。
少年觉得两人这个样子仍然不妥,但又怕她到处乱跑会受伤,便放任了她的拉扯,拖着条小尾巴似的带着她往药室走。
相安无事走了一阵,直到手心感受到了落蝶般的轻痒,少年才又回过了头。
身后,拽着他袖口的小娘子正卖力地想要将自己的手送到他的手心里。
见被发现了,她便大方地直接提出了要求:“我要拉着你的手走!”
许是喝了酒,心更野,胆子也更大了,此时的小娘子昂脸挺胸,说得理直气壮又自信满满!
“不可。”
月色下,美如冠玉的少年甩开了她的手,语气清冷疏凉。
可他背到身后的手却又攥了起来。
玉白的指尖在被小娘子划过的掌心用力地碾着,似乎是在同自己对抗着什么。
“你若再胡闹,我就让仆役先将你带回去了。”
“你不要我了?”
极轻的话音刚落,阿柿的眼泪倏地就掉了出来。
她的眼神直愣愣的,似乎都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听到这句话,便下意识地落了泪。
接着,她才像是反应了过来,眼泪大颗大颗滑到了嘴角腮边。
“你要把我交给别人!你不要我了!”
她大哭了出来。
“从被你带来李国老家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害怕,每时每刻,都怕得要命……我怕你讨厌我,怕你让我离开,怕你喜欢上别人……我什么都怕,怕得吃不下、睡不着、生怕自己有一点没做好……”
她哭着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我、我很努力地想假装没关系,我跟所有人说,只要你平安,就算你不会再喜欢上我,我也没有关系。但那都是假的!”
小娘子哭得歇斯底,仿佛要将所有的压在心底的伤心和委屈都倾泻出来一样。
“我很在意!很介意!你不能不喜欢我!不能不喜欢我!可是,你还是不要我了……”
她说着这些,哭得更凶了,哽咽个不停,一滴滴悬在她的眼睫上的泪珠不停歇地滚落。
如果她不是在说谎,如果她没有在装醉,那么,平日要多惶恐、多不安,才会在饮酒后只是听到一句”让仆役先将你带回去”,就害怕到应激般地哭到抽噎?
陆云门不知道。
可看到她在哭,他的心就没办法古井无波。
“对不起。”
少年从怀里拿出了她想要的帕子,抬手递向她,认真地同她道歉。
“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这样难过。这些话,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阿柿却没有接帕子。
她鼻尖通红地抽哭着,手紧紧地握在身侧,就像藏钩时握着那枚银带钩。
少年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在心中叹了口气,拉起小娘子的手,将她使劲攥着、把掌心都抠出淤痕的手指轻轻展开,把帕子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我从未讨厌你,也没有想过要赶你离开。我也许,只是还不习惯……”
端正漂亮的小郎君用心地同她讲。
“不要哭了。”
他轻着声音。
“是我的错。”
他不想看到她哭。
他宁愿她神采飞扬地戴着金铃、叽叽喳喳围在他的耳边让他不得安宁,又或者神情得意地露着她的两颗虎牙、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主意故意刁难他,也不想看到她在他的面前伤心得哭到喘不上气。
所以,即便他从来没有说过“不要她”这些伤人的话,他也还是向她道了歉。
得到了一些想要的,哭花了脸的小娘子才“嗯”了一声,委委屈屈地伸手勾住少年的手指,用帕子把还悬在睫毛上的泪珠擦掉。
少年看着她松松勾在他指尖上的手指,又看看她下巴还没擦掉的眼泪,最终,妥协了。
拉着少年的手,阿柿低头走着,粉腮上的眼泪还没干,眼睛里却已经是一片清明。
果然已经行得通了。
她才不准他对她说“不可”。
“你若再胡闹,我就让仆役先将你带回去”这种话也不行。
既然连听到她这么不讲道理的哭声都会心软,那就要好好记住这件事啊。
陆小郎君。
得手后的小娘子就安静了,除了脚踝上叮当个不停的金铃声,就只有偶尔抽抽红鼻子的可怜兮兮声响。
等被芝兰玉树的小郎君牵进药室后,她大哭后的疲惫劲儿仿佛涌了上来,面上露出了显眼的困意。
但她不吵也不闹,见陆小郎君在忙,便自己松开了他的手,摸到了药室的空藤椅里坐下。
手指间忽地失去了温度,少年下意识蜷了蜷指尖。
在看到小娘子已经在藤椅里坐好后,他才重新望向了成排的装药木屉,从里面找齐、称量好了药材,将它们一样样放在药碾子里磨着。
愈发浓烈的药苦味道从药碾子上蔓延开来,让人的鼻腔和唇舌都染上了甘苦的气味,屋子里却悄无声息的,只有药材被一点点磨碎的窸窣声响。
过了许久,少年专注地做完手中的活计,将磨碾好药材精细地包进纸包,系好绳结,随后抬头望向屋角的藤椅。
藤椅里,哭累了的小娘子缩起身子、垂着脑袋,不知何时,似乎已经睡着了。
夜色已深,外面的风都是冷的。
怕她着凉,走近她的小郎君伸出手,轻拍了拍她的肩,想把她叫醒。
可小娘子貌似睡得极沉,
被他唤了许久,她才迷瞪瞪地张开一丁点眼睛,样子仍旧很不清醒。
“陆云门?”
少年眼中的她目色恍惚,显然还沉在梦和酒里,声音也飘忽极了,带着疑问,直呼他的名字,“你为什么在这?”
说完,她好容易张开的眼皮又沉沉落了回去,呼吸重了一分,脑袋颠了两下,眼看又要睡过去,却在最后又微微睁开了点儿被浆糊黏住般的眼睛,对着少年,慢慢地“哦”了一声,露出了一个想通了一般、释然又开心的笑:“我也死了呀。”
少年看着她,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声,只是轻轻地拉住她的手臂,小心护着她的后背,将软成一团沉泥、没有半点力气的小娘子扶了起来。
半梦半醒般,醉眼朦胧,小娘子藉着力,摇摇摆摆站起来,嘴角一直乐乐地扬着,不停呢喃着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自言自语,“……有点头晕……轻飘飘……踩在云上……好舒服……”
刚一站好,她的眼睛不堪困意般又阖上了。
“死了以后,原来是这样……”
她靠到少年的身前,绵软地抱住少年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
“真好。”
她的声音已经轻到近乎没有了。
“这样,你就不会再痛了……”
她没使一点劲儿,就连勾在他蹀躞带上的手指都只是虚虚地搭着,只要他稍微甩一甩手,就能将她推得很远。
他应当这样做。
但他却抬不起手臂。
案边烛台红蜡静淌,小娘子的身体一点点变软,像是又要睡着了。
在她从他身上滑下去的前一刻,陆云门及时搂住了她。
这时,一只鲜红的瓢虫突兀地闯进了药室,飞进了屋内两人几乎融在一起的倒影,动着它赤红的鞘翅落了地。
它停下时,那红褐色的足尖,正正踩在了倒影中少年心脏的那处。
少年低下头,在越发瘫软的小娘子耳边轻轻地耳语:“你困了,我们回去睡吧。”
小娘子柔柔地在他怀里“嗯”了一声,却不动。
少年于是将她背了起来,带着她往院里走。
睡成软乎乎一团的小娘子手脚都没力气,根本攀不住他,身体总是不断地往下滑。
少年却不厌其烦地将她一次次托起。
一次一次。
一次一次。
两人就这样走到了院子门前。
“嘎吱——”
院门的开合声在静谧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像是被这道开门声惊到,少年背上的小娘子猛地一抖,茫然地睁开了眼睛,视线模糊般四处张望。
陆云门感受到背上的动静,扭头轻声告诉她:“已经回到院子了。你若困,可以继续睡。等一会儿我把解酲汤煎好,要起来趁热喝完。”
“嗯。”
小娘子像是得到了十足安抚,重新趴回到陆小郎君的肩上,把脸颊沉沉地压了下去。
但在被少年背进屋子、路过了她的梳妆小案时,她无意似的往铜镜瞧了一眼,四肢突然就乱动了起来。
“我的妆…… ”
她似乎已经困醉得没有一丁点力气了,上下眼皮一个劲儿地碰,手脚像是在岸上晒了许久的小鱼,只能垂死地啪嗒拍打两下,可却还是固执地在挣扎:“不能睡,脸上的胭脂……斜红要擦掉……”
少年只好将她慢慢放到了梳妆小案前的椅子上,半蹲着看着她的眼睛,同她说话:“我去打水给你净面。你在这里坐着等我。”
在看到小娘子困愣愣地点头答应后,他才起身离开。
屋里没了小郎君的身影,阿柿垂下眼眸,翘了翘脚尖。
本来没想在今晚就做到这种地步的。
可他温柔成这个样子,真的很难让人懂得收敛啊。只能一寸一寸地向后试探他的底线了。
这完全,都是他的错。
这样想着,过了片刻,捧着铜盆的陆小郎君回来了。
夜晚的井水凉,他便耐心地将水烧得温热,随后才用水打湿了帕子,拧得半干了,为她净面。
阿柿的眼睛半阖着,不时摇晃着像是要瞌睡过去。
除了小郎君清洗帕子时偶尔拨响的水声,屋子里便静得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
亲手为小娘子一点点褪去面上的斜红,小郎君的目光里却只有专注与干净,举止也得体极了,泰然端坐得仿佛在给白鹞梳洗羽毛,连心跳的声音都平静得几乎听不到。
有点无趣呢。
所以,在面颊快要被擦好时,阿柿便趁少年低头洗帕子,仰身亲在了他莹白如玉的脸上。就在他低垂着的左眼下一点点,软得像是刚刚做好的羊乳酪。
在她慢慢退开时,她看到了少年僵住的喉咙。于是,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她又在他精致的喉间亲了一下。
好凉啊。
像清冽泉水里的玉石一样。
外面缸面大叶片上趴着的小龟忽地翻身,“扑通”掉进了水里,打皱了夜晚的安宁。
少年回过了神,浸在铜盆里的手猝地一扬,溅起了一大捧水花。
但极快地,一贯不磷不缁的小郎君还是平稳住了情绪。
他微微颤动着如藏星河的漂亮眼睛,想同阿柿说些什么。
但当他看到小娘子醉困到飘飘忽忽的样子、意识到无论他说什么,她现在恐怕也听不进去时,他又沉默了下去。
“我去给你煎药。”
喉间几次滚动,少年转开了脸。
他拿起搁在岸边的药包,捧着铜盆起身向外走,步履镇定从容,仍如挺立松竹。
可此前阿柿故意扯松了的药包,却在足足撒了有三四步后,才被向来细心机敏的少年迟迟发觉,仓忙攥住。
这样心忙意乱的陆小郎君,还是前所未见。
阿柿终于又觉得称心了。
她当然从头到尾都没有醉过。
无论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陆云门。
不过,她现在的确有些困了。
既然今天想要的都得到了,那她就要好好地睡一觉了。
明天起床后,还有更多有趣的事情要做呢。
过了很久,小娘子喝了解酒的药,安稳地睡着了。
少年蜷起差点伸出帮她掖被子的手指,默默地走到院子里,有条不紊地洗了药碗,处理了药渣,晾起了为小娘子净面的帕子。
当将一切处理完后,他站在小院中央,只觉得一切都倏地寂静了下来。
月如水,风清朗,那是他往日里最习惯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