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边的动静,窦大娘便来看了一眼。
见阿柿已经忙完,她马上连声笑着招呼她也过去:“我们正在挑酒杯,你也一起去瞧瞧!”
说完,窦大娘又随手地将陆小郎君打发去亭子、给大伙儿送阿柿煮好的莼菜汤了。
目送陆小郎君离开,阿柿便一脸兴冲冲地跟着窦大娘去了后面的屋子。
屋子里摆满了开了坛的酒,除了窦大娘此前提过的三勒浆,还有地黄酒、三辰酒、松醪春、梨花春等数种,算是私家藏酒的大户了。
阿柿正打量着酒,便听见一旁的问事家新妇“哎呦”地惊呼了一声。
她侧目看过去,窦大娘放在新妇面前的,是个鎏金的八棱银杯,环形把手的指垫上浮雕着个深目高鼻、头戴瓦楞帽的碧眼胡人头。
正是这个活灵活现的浮雕人头将问事家的新妇吓了一跳。
见已得逞,故意逗趣的窦大娘便不再吓她了。
她朝新妇解释:“这是我花了心思淘来的,据说是栗特工匠的手艺,在大梁并不多见,李群青却嫌它丑陋,总不肯用,好久都没拿出来了。”
说着,窦大娘发现,阿柿正用一副好奇的模样对着银杯端详,睁大的眼睛亮盈盈的,似乎很中意这个。
窦大娘顿觉寻到了知音,拿起银杯便往小娘子怀里一推,爽快笑道:“你若喜欢,便给你了!”
说罢,见阿柿捧着银杯、认真地在看杯身上錾出的排箫乐师,窦大娘笑了笑,转身拿起另一个玛瑙所制的兽首杯子,同新妇说道:“这个也是我买到的得意货……”
说了几句,听到背后窸窣的声响,窦大娘转过头,却见阿柿拿杓从酒坛子里舀了一满杯的榴花酒,正想要悄悄地偷喝。
窦大娘看她抿着银杯沿、如馋坏了的小猫般迫不及待,忍不住又笑了:“这酒还冷着……”
但她见那酒不过一杯,小娘子呷呀呷呀地喝得也不急,便也没阻拦。
可半晌后,当陆云门回来取他一会儿要用的脍鱼之物时,见到的场景便是阿柿被笑得腰都要直不起来的窦大娘搀着,左撞撞、右跌跌,眼看醉得都走不直路了。
少年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才想起叉手向窦大娘行礼:“她喝了多少?”
“什么喝了多少……”
窦大娘笑得不行,指指阿柿手中紧紧抱着、谁都不给的那个银杯。
“还不到那一杯!我以为她爱喝酒,便只当她是润润喉咙,谁知道一小会儿没看着她,再转过头,她就已经醉得在学池鱼吐泡了。”
她将阿柿推给少年,腾出手捏了捏笑酸了的面颊:“她原来……这样不能喝酒吗?”
陆云门也没想到。
小娘子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突然就大着舌头郑重出声,“可不敢叫我喝酒,我喝了酒哇,”她认真且自豪地说道,“骑驴似乘舟,眼花能落井(注)!”
这句写的分明是一位放旷纵诞的酒八仙,她倒是敢往自己身上说,而且还说得如此得意。
少年忽然有些想笑:“你倒是很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话未说完,就见小娘子转回身,敞开大步,轰轰轰轰又朝着放酒的屋子斜冲而去。
少年连忙将她扶住。
阿柿对着陆云门看了一会儿,忽地就把她死命藏在怀里、谁要都不肯给的银酒杯直接捧向了少年。
“这个……给你。”
小娘子说话还是很不清楚,有些颠颠倒倒的,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使劲地将自己护了那么久的酒杯塞到少年手里,钝钝地、固执地指着放酒的屋子,慢吞吞对着少年笑:“好喝,我想再去舀……给陆小郎君喝。”
从窦大娘口中得知阿柿对待这只银酒杯有多如珍似宝后,接过都快被小娘子焐热了的银酒杯,少年许久没有再笑。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在院子里转呀转、找不到直线走的小娘子,出声问要不要先送她回屋休息。
“那可不行。”
阿柿一字一顿,认真地跟他讲:“我还没有尝到陆小郎君亲手做的鱼脍。我可不回去。”
既然她不想回去,少年便只能跟在她的身边,虚虚地将她扶回鱼宴的亭子,一路上不停地将快要撞到树干、栽进花林的小娘子拨回正路,一点神都分不得。
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亭子,眼看阿柿又开始喜欢上用脚跟走路了,少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醉醺醺的……”
“醉醺醺,者么了?”
看到亭子,阿柿睁大眼睛,一下来了精神,扬着声就说起来:“醉醺醺,才能‘优游曲世界’。法常僧人说了,‘酒天虚无,酒地绵邈,酒国安恬’!”
“好!”
亭中的人们听到了阿柿这边的豪言,马上拍手相和!
不久前,窦大娘领着搬酒仆役回来时,一双箫筝好手的录事夫妇便已经丈夫持箫、妻子抱筝,于亭外那棵系了无数小小灯笼的遮天垂柳下调弦试音,轻轻渺渺的弦动箫哼正不时飘来。
正因如此,众人屏气等着听乐,亭子才静得能远远便听到阿柿的话语。
而此时,以亭中的这声“好!”为信,录事夫妇相视莞尔,同一时将乐奏起!
器乐铿铮,喧嚣而上,直冲云霄!
登时,仆役也将酒炉下的堆薪燃起,开始热酒。那火丛如听闻仙乐的灵蛇,随着急促跳跃的筝声,烈烈抖擞游动,不多时便使酒水咕噜噜沸起。
酒水一沸,一个高鼻碧眼、毡裘满颔须的彩衣胡偶便被放上了长桌。
这东西上轻下重,拨倒后能自行摇晃着重新竖起,一旦转起便要旋个片刻才能停下,而停下时,它那精雕的木头手指,指向了谁,谁便要饮酒。
而巧的是,陆云门刚刚落座,那酒胡子就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他。
屏息了半晌的众人顿时轰的一声,嬉嬉哈哈地闹腾着开始劝酒。
少年也不推脱,起身后叉手行礼,接过了盛满沸酒的鎏金花鸟纹银碗,清雅地将刻成小鱼状的龙脑香投进酒中,酒香顿时扑满亭中。
待酒沸停歇,他便在这香气中素手将碗端起,徐徐端秀地饮尽了满碗的鱼儿酒。喝完后神色不动,目光清朗,如饮清水。
见众人露出惊奇,一直含笑默看的李群青抚抚长髯,哈哈笑道:“我这弟子啊,从不嗜酒,也不惧酒。腹中海量,永无醉意。与他喝酒,无趣得很!大伙一会儿不必劝敬于他,这酒叫他喝了,便是糟蹋佳酿!”
这便是发话为他挡酒了。
众人心领神会,笑闹着又玩乐开来。
而陆小郎君则不得闲。
此时,仆役已经将脍鱼的一应事物备妥了。
容貌盛过皎月的少年举步上前,洗净双手,接过脍手刀,熟稔将刀锋落下。
只见出自他手的鱼脍,透明如蝉翼,轻薄如叠縠,真真是“无声细下飞碎雪”。
这便又激起了一阵惊叹。
而下面的阿柿,却安静着。
她的手指慢慢抚摸着银杯足底边的那一周联珠,眼睛一瞬也不眨地看着彩绘雁鱼铜灯下的少年。
明明穿着的只是一身寻常的布衣襕袍,却如同遍身蝉衫麟带,华美万分。
她第一次真正把陆云门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记住,是在她快到六岁生辰的时候。
那日,她正进了宫、在圣人的身边拜见,一道牡丹酥煎都还未吃完,就听到有女官上报,燕郡王世子陆云门请求觐见圣人,说要为李群青的案子提出谏言。
那几年正逢酷吏当头、诬告成风,无数无辜官吏遭到构陷、被抓至牢中,或屈打成招,或死于酷刑,声声伸冤均难达天听。
而当时被陷害狱中的官员里,便有李群青。
为李群青求情的官员不少,圣人只当他们为私结党,言辞夸大,因而不予理睬。
但那时的陆云门,也就李逢羊这么大。
小小年纪的男童,如此郑重地请求觐见,说来好笑,却也着实新鲜地令人好奇。
但圣人听了女官的上报后,却未置可否,而是笑着看向专心致志在一旁吃着牡丹酥煎的她,让她来答,“朕,要不要准了陆世子的觐见?”
小小的娘子看出了圣人有所意动,也知道接受小儿觐见足以展露圣人的胸襟,自然就顺着圣人的心意,奶声奶气地说了“要”,被问到为何时,还提了明君汉文帝听取少女淳于缇萦废除肉刑的纳谏美德,果然得了圣人开颜的夸赞。
但六岁的阿柿并不觉得陆云门的觐见会有什么用。
彼时,她虽年幼极了,但因母亲无论谈论什么,都从不避她,所以耳濡目染,她早就不是对朝政毫无敏感的懵懂小儿。
譬如,就在几日前,母亲在同下属笑谈起那位陷害李群青的酷吏头领时,就曾扭头问向在一旁练字的她:“若是你,要如何对待此人?”
那时的她便已经能拖着毛笔,一笔一划、慢慢地写出一个“鄢”字,去问母亲她写的这个字对不对了。
《郑伯克段于鄢》。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后来也确实如此,酷吏头领野心日益膨胀,最后不得善终,斩首后还被剐肉曝骨。
因此,那日,在被母亲从宫中接回府的路上、听到母亲问及她如何看待明日陆云门的觐见时,她便颇为自负的笃定答了——
陆云门不可能改变什么,李群青的死已成定局!
毕竟,在此之前,朝中早就不知道有多少大臣为此事上书,都没能让圣心动摇一丝。
他一个无官无识的八岁小儿,即便能见到圣人,又凭什么能做成此事?
但出乎她意料地,陆云门,竟然真的将这事做成了。
他真的凭这次劝谏,令圣人对酷吏起疑,决定亲自查一查李群青等人谋反的案子。随后,李群青虽被贬到了宝泉县当县令,却得以保命,并没有命丧狱中。
这几乎是阿柿自懂事起头一回错得这样离谱。
时至今日,她自然明白陆云门那日觐见时说的几句话究竟有多了不得,也知道陆云门此人绝非池中物。
他不作为、不争夺,只是他不想而已。
若有意,则光华万千,势不可挡。
但当时,因过分早慧而从未遇挫的她,却为自己轻率误判了陆云门的劝谏结果、在母亲面前如此愚蠢而气得不轻,以致一年后再见到陆云门时,她还是刻意冷落待他。
然后,再次地,因为他,她遭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二次受挫。
就是这两次。
只有这两次。
都是因为陆云门。
陆云门简直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
这回,她一定要将这根心里的刺拔掉,插到他的心里才行。
鱼脍吃尽,大人们陶醉酒乐,熏熏然然,没有饮酒的孩童就显得拘谨了许多。
虽然窦大娘早就同未未和小羊说了,吃饱后就可以去玩。但小羊觉得这样失礼,犹豫半晌还是留在了原处,未未见弟弟不动,自己便紧接着也摇了头。
阿柿看了看跟宴席格格不入的姐弟二人,作势低头在自己身上找了找,随后便拉住了坐在旁边的陆小郎君,非要他把蹀躞带子上的银带钩取下来给她。
他不给,她就藉着着酒劲儿要自己拿,最后还是得胜地将银带钩举到了手里。
“小羊!”
她招呼男童,“我想要玩藏钩,你带着未未过来,跟我比一局,好不好?”
因为带着醉意,此时小娘子的身上洋溢着一股兴奋劲儿,简直就像一只因为好奇到处嗅来嗅去的小动物。
听她这样直接地说了,温吞吞的小羊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很快就跟姐姐一起,到阿柿旁边玩了起来。
可两个孩子的心眼还没枣核大,无论他们将银带钩藏到身上的哪里,阿柿都能在看过几眼、问过几句以后轻而易举地答出来。
“你是不是作弊了?”
李迎未忍不住把话问了出来。
“才没有!”
阿柿使劲地拉住陆云门!
“陆小郎君一直在旁边看着呢,我的话你们不信,难道陆小郎君的话,你们也不信吗?”
一句话,立马就让女童哑然了。
但因为输得太不服气,李迎未便要求攻守互换,由阿柿藏钩、他们来猜。
“好呀。”
喝了酒的小娘子似乎也变得格外孩子气。
她边盯住两个背转过去的孩童,嘴里念叨着“不准偷看、不准偷看”,边泰然自若地将银带钩藏到了陆小郎君的袖子里。
少年当即便要出声。
即便如今藏钩已经不再拘囿于只藏在左右手,但藏到其他人身上,绝对就是舞弊了。
可小娘子马上就拽紧了他的衣襟,使劲地摇头,两只乌黑的圆眼睛央求地望着他,求他不要说出来。
一向矜持不苟的少年一个迟疑,话一时没能说出口,就再也没能说出口。
“同流合污”。
小郎君的心中忽地就又出现了个这词。
阿柿将银带钩藏到了陆云门身上,别人自然猜不到。两个孩子只能认赌服输,去为她跑腿摘花了。
等未未和小羊跑远,阿柿转过身,用她圆乎乎的眼睛盯住了陆云门,一语道破了少年的心思:“陆小郎君是不是觉得我靠作弊才赢,既不光彩,也没真本事?”
少年不语。
小娘子昂着头,眼睛里闪动着醉酒的亢奋。
“我跟你玩!只藏左右手,输的人……”
她指向陆云门手边的鎏金花鸟纹银碗,“饮满此一大碗!”
拿着花跑回来的李迎未只听到最后这句,但却立即挺起了小胸脯,自告奋勇道:“小陆兄长,您只管藏钩,我与小羊替您盯着,她必不得偷看!”
阿柿笑着说了“好”,然后就乖乖地转身,背对着陆云门,逗起了叉腰站在她面前、死盯着她的女童。
“好了。”
直到听到陆云门声音,阿柿才转回去,细细地打量起了小郎君。
如此专注地盯着一个小郎君的脸,多少有些不那么矜持规矩。
可她有理由呀。
她是在认真地玩藏钩。
玩藏钩,就是要看着对方的神色,猜测对方将银钩藏到了哪儿呀。
少女饮了酒,本就明亮的眼睛更加水光潋滟了,里面盛着满亭的灯火,还有他。
陆云门看着她乌黑眼中映出的自己,想要说什么,但一种从未感到过的酒意让他的思绪在一瞬间凝滞迟缓,不知不觉,竟定定地出了神。
弥在亭中的酒香,宴中沸腾的欢笑,摇曳在亭角的灯烛,时间的一切仿佛纷纷滞在此刻。
“左手!”
突然,小娘子的声音打断了少年的凝神。
她握住他的左手,如启蚌珠般轻轻将他的手指掰开,露出了里面的银带钩。
“陆小郎君,你输了!”
小娘子雀跃地欢呼着,余光从少年因过分用力握住银钩而留下的那片浅浅的淡红细痕上划过,接着,便将已经盛满了酒的鎏金花鸟纹银碗推到他的面前:“要都喝完!”
少年手心的压痕如同一层见到了天光的薄雪,很快便消失了。
但他却还是重新握紧了左手,仿佛里面烙上了那只银钩。
“你们也要帮我盯住陆小郎君,不能让他偷看。”
在看着陆云门将一碗酒尽数饮下后,阿柿开始认真地嘱咐起了李迎未与李逢羊。
“小陆兄长才不会……”
李迎未正要反驳、说小陆兄长是最正直守规的人,却突然想起他刚才藏钩时格外握紧的左手。
那简直就像在告诉别人、他的左手里藏着东西一样,怎么看都像是故意要让阿柿姐姐赢!
女童觉得,在阿柿姐姐身边的小陆兄长,跟从前有许多不同。
她已经无法笃定地反驳了。
于是,她收了声音,也用方才监督阿柿姐姐的认真目光,盯住了小陆兄长。
而陆云门早已经背过了身,闭目静候。
阿柿看着少年青竹般挺立的后背,摆弄了几下手里的藏钩,同样将它握在了左手心里,随后便悄悄地起身前俯,贴到了少年的耳边,故意冷不丁地大声道:“好啦!”
然后,看着少年忽地张开眼睛,看着那对总是静如死潭的清澈瞳眸涟漪颤颤,她顽皮地露出了她的小虎牙,一屁股坐回到椅上,将两只手伸向转过来的小郎君,自信满满地扬起脸,“是左手,还是右手呢?”
她喝了酒,看着总有些钝钝的,少了许多往日里的机灵巧慧,行为举止像极了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狗,不是兴冲冲,就是笨拙拙,充满了可爱的冒失,让人完全没有办法责难于她。
少年垂眸,默默地在她的两只手间看了看,很快便有了答案。
亭壁上烛星辟啪,他抬眸看向她:“钩在左手。”
阿柿听罢,也不说是对是错,而是直接将握着的左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望着他的目光无比期待:“那你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