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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说(许姑娘)


“为什么?”
阿柿一脸的想不通。
“我刺绣不通,这绣样在我看来完美极了,一丁点的缺点都看不出来,要拿什么嘲笑呀?”
男童震惊于她的反应。
“我绣……这种东西……”
他想向她说清楚,可这憋在心中、羞于坦诚的话刚出口半句,他便眼眶泛红,喉间哽咽,不再能出声。
“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阿柿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看着那张绣布,继续说她的话:“硬要说的话,我其实是有一点嫉妒。”
她不好意思般地笑了笑。
“你这么小,就可以绣出这么精致漂亮的纹样了,我比你多活了那么多年,却远远做不到……”
露着小虎牙的小娘子说着抬起了头,随后,她似乎才发现男童已经要哭了,整个人都怔愣了一下。
“可是……”
男童强忍着眼泪,看着那张临近绣完的溪鸭绣图,“我……本不该做这个……”
阿柿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男童,才闲聊般地向他开口:“小羊,你知道吗?今天夜宴,陆小郎君会亲手脍鱼,做下人才会做的庖厨事。”
男童抬起眼睛,慢慢冉冉地纠正她:“脍鱼是风雅事,许多君子都会脍鱼。”
小娘子笑了。
“脍鱼不过是更精细的切生鱼罢了,说到底,仍旧是庖厨事,是世人眼中的下等事。甚至在本朝以前,食生鱼,便同如今岭南食生猪、生羊一样,都是粗鄙野蛮的习性,直到近百年,食鱼脍之风才大作,脍鱼才成了你口中的风雅事。”
“提问!”
突然,她盯住正在专注听她讲话的男童。
“为什么突突然地,大家会开始蜂拥而学、以擅脍鱼为荣呢?”
男童答不上来。
“因为宫廷喜欢。因为圣人赞誉。因为有人因其脍鱼的本领得到了贵人的褒奖、得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小娘子一连串地给了他答案。
随后,她舒展地伸开了她跽坐着的腿,冲着发愣的男童笑道:“所以啊,小羊你瞧,这天底下,哪有什么本该、本不该。”
说完,她顿了顿,摸摸自己瘪着的肚子,忽地又把那两颗小虎牙露了出来。
“小羊,你有吃的吗?”
她盯着他的包袱。
“我从出门抓鱼开始,就一直没吃东西,刚才说到鱼脍,一下子就饿起来了。”
男童在她殷殷的注视下,把包袱里没吃完的大半袋干葡萄粒给了她。
小娘子一拿到,马上就欢快地吃了起来。
而李逢羊,虽然他还没有将她说的那些话消化完,但此时,他的手指却能稳稳拿住针线了。
在小娘子鼓着腮帮一把把嚼动着干葡萄粒时,男童也在她帔子的撕裂处,一针针绣补了一只金蝉。
他低着头,眼睛乃至整个世界里,只有那只一点点成型的蝉。
那种完全沉浸其中的神态,只有人真心喜欢一件事情时才会流露出来。
阿柿垂眸,注视着他。
住去郡中的学堂,大家吃住一样,带不去多少东西。他能随手用来刺绣的布,恐怕寥寥无几。
因此,衣衫的边缘和包袱上,都有曾经穿针引线又被拆掉的洞隙。
包袱裂口的附近,针洞密密的,像是被反覆穿线过,也许正是如此,才会被树枝一刮就轻易地撕裂开来。
真的好蠢啊。
他还想要藏呢。
李国老和窦大娘肯定早就知道了。
“我吃完啦。”
在绣着蝉目的最后一针穿出时,小娘子极为恰好地出了声。
她双手接过绿帔子,一脸喜欢地在那只金蝉上轻轻碰着,连穿上时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坏了。
“我刚想起来,我原本是要同陆小郎君去摘橙子的。既然要吃鱼脍,怎么能没有细缕金橙拌之呢?”
她雀跃地看向小羊,“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去?”
此时的阿柿已经很有把握,她不会被小羊拒绝了。
果然,男童虽有些犹豫,但却说不出拒绝的话,不仅跟着阿柿一同出了门,还背上了阿柿卸下来、怕会刮坏了绿帔子的小竹筐。
可他们刚一走出到院子,就在那儿看到了除了陆小郎君外的另一个人。
“您要带我弟弟去哪?”
双生子中的姐姐李迎未看起来不苟言笑。
她看了看弟弟背后的小竹筐,接着便转头望向阿柿,一脸严肃道,“他刚从郡中回来,舟车劳顿,该在屋子里休息才好。”
“未未!”
一看到手脚纤长、比同胎弟弟高出大半个头的李迎未,阿柿立马丁零丁零地冲了过去,笑着同她招呼:“我想同小羊去后面的小山坡上摘点新鲜橙子,用作晚上蘸鱼脍的金齑!”
她看着被她的热情吓得微微后仰的小小娘子,眼睛里的光更加亮了:“你也要一起吗?”

李迎未自从在小径跟小羊分开后,便一直惦记着被落在后面的弟弟,几次想要回去帮他捡书拿包袱。
但她又怕伤了弟弟的自尊,纠结片刻只能先行回去,在自个儿虚掩着的院子门内不停徘徊,听着毗邻在旁的弟弟院子什么时候会有动静。
因此直到现在,她也没顾上换衣裳,还是一副跟弟弟一样、小书僮般的打扮。
对于眼前这个初来乍到就得到了母亲格外喜爱的阿柿、对于她自来熟到吓人的邀约,李迎未原本应该果断拒绝的。
但听到弟弟居然自愿跟着阿柿去摘橙子,女童还是不放心地跟了上去,看着阿柿的目光充满了怀疑。而且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被女童用这种目光盯住,阿柿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过于莽撞了。
她把陆小郎君的胳膊当墙、满脸懊悔地使劲用头撞了一下,在少年注视的目光中,很是“反省”了一会儿。
接着,她不再像她此前同陆云门走路时那样兴冲冲,而是走得不紧不慢,垂着脑袋,也不再主动同那对姐弟搭话了。
就这样走了片刻,路程刚刚过半时,他们意外地遇到了许多人。
原来,窦大娘带回了十几条大鱼、今夜要办全鱼宴的消息已经彻底放了出去。
衙门里今日无事的主簿、录事、典狱、问事们都来了,每人脸上都带着乐呵喜庆的笑,有家眷的携了家眷,不少人手里还提着家里种的菜,热热闹闹地凑起了一大群人。
衙门上下,简直亲如一家。
见到了县令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众人纷纷行礼问候。
阿柿不错规矩地也随着陆小郎君行礼。
只是在与人群擦肩相别之时,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在一名身材粗壮的虬髯男子颈后扫了一眼。
这段插曲之后,小娘子便慢慢重新抖擞了精神。
又走了不久,她突然就拉住了少年袖口的那道瑞兽绣纹,指尖用力捏了捏,仿佛给自己打了打气。
然后,她笑着指向旁边长了大片莼菜的大池塘,对着男童、女童道:“趁现在日头好,我们先去采点莼菜吧,家里有鲈鱼,自然要做道鲈鱼莼羹尝尝鲜。”
阿柿此前便留意过了。
往日里用来摘莼菜的小舟就停在池畔,里面还放着两三个用来装盛莼菜的空瓮子。
路过的人随时都可以登上泛舟,采上一瓮。
男童李逢羊听了她的话,想了想,慢慢问道:“你做这道菜,是想要劝慰阿耶,‘人生贵得适意尔(注8)’吗?
“那是什么?”
绿帔黄裙的阿柿小娘子晃着发上的水精鹦鹉,一脸疑惑。
朝廷政局,退隐时机,这些疑难的东西,此时的“阿柿”可是一窍不通,一点也听不懂呢。
“我只听说‘千里莼羹,未下盐豉’,还没有调味的莼羹,就已经比羊酪还好吃了!”
说完,她拍了一下手,看着男童、女童:“好了,得找个人同我一起去采……”
她还未说完,女童就张开双臂、挡在了弟弟面前:“我们不会凫……”
但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阿柿伸出的手就已经一把拉住了看似更难对付的姐姐。
“我们走吧!”
她扬着她的两颗小虎牙,连拉带拖地将女童抱上了小舟,还在解开小舟的绳子时拍着胸脯跟陆云门保证:“肯定没事,有我在呢,未未一滴水都不会溅到!”
然后,一眨眼,她就呼啦呼啦地撑着竹篙,把女童带到了远离岸边的绿秧秧池塘中央。
突遭了一串的变故,女童的面上却只有被强行掳上来的气愤,不见任何惊慌失措。
阿柿看了看她紧紧皱着的生气小脸,随后不再理她,而是自顾自高高撸起袖子,趴在小舟的边缘,朝着成片的莼菜就伸出了手。
小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荡起,不断有清凉水花被激起扬洒。
女童偷瞥了阿柿一眼,见她专注地在同滑不溜手的莼菜斗争,便悄悄将手伸到了小舟外,用指尖抓起了水花。
藉着水的倒影,阿柿将一切收进眼底。
她装作毫不知情,费劲地趴着,卖力接连摘了好几把莼菜,鬓边的几根头发都滑到嘴角了。
因为手黏乎乎的,她便无比自然地使唤起了李群青家的小小女童。
“未未!帮我!”
她坐了起来,鼓了鼓粘着头发的左边腮帮,示意她帮她把头发弄掉。
“你可真……”
意识到失礼,女童改口,“您可真是能折腾……”
虽然如此说着,李迎未却还是伸出手,轻轻地帮阿柿将头发别到耳后去了。
“你说什么?”
阿柿歪了歪脑袋。
“我说您可……唔!”
李迎未没想到,阿柿居然骗着她张嘴说话,把摘下的一小截清爽莼茎在水中涮了涮,塞进了她的口中!
阿柿居然还笑得特别灿烂:“是不是冰凉滑腻、像鱼冻似的?”
女童嚼了一下。
她时常会吃莼菜,但还从没有吃过刚采下来的、如此新鲜清爽的生莼菜。
见她没反驳,阿柿的样子立马就更高兴了:“你都吃了我摘的莼菜了,得帮我干活才行,快将袖子挽高,我们一起把舟再往里面划划,多摘些嫩的!”
她振振有词,“《诗经》都说了,‘思乐泮水,薄采其茆’。我们也要效仿古人,好好地乐一乐!”
李迎未听了阿柿“卖弄”的学问,却是东风吹马耳,毫无兴趣。
在阿柿的催促中,她把双手浸进水中,半推半就,帮着她一起采摘莼菜。
她的表情努力端着,好像并不情愿,但眼底那股孩子的兴奋劲儿却全被阿柿看在了眼里。
不多时,满载而归。
洗净手的阿柿调转了舟头,正好面对上岸边的陆小郎君和李逢羊。
站在绿莹莹的池塘旁,貌美的少年更如无瑕白玉。阿柿连忙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将乱了的鬓发挽到耳后,才一脸烂漫地冲着他挥起手。
她表现得这样的明显,女童一下就看出来了。
“你爱慕小陆兄长?”
阿柿看向严肃的小小娘子,有些害羞地眨了眨眼睛:“你看出来啦?”
“因为您半点也不懂掩饰,太喜形于色了。”
女童手中利落地将掉在舟上的莼菜捡进瓮子,脸上却还是一本正经道:“这事只怕有些难。”
“什么?”
“您爱慕小陆兄长的事,”女童语重心长同她讲,“只怕得不到结果。”
“才不是呢。”
阿柿笑道,“他喜欢我。”
见女童满脸的不相信,阿柿想了想,问她:“如果一会儿上了岸,我说我的脚崴了,你觉得他会如何做?”
“会找府中仆役将你抬回屋子,再去为您请医者。”
阿柿自信地扬起脸:“他会自己背着我。”
李迎未根本不信!
阿柿:“我们打个赌。”
她说:“如果一会儿陆小郎君背了我,你就要负责摘满一整背篓的橙子,怎么样?”
李迎未:“如果你输了呢?”
“那我就任你处置,怎么都行。”
如此,赌局就成了。
小舟刚靠上岸,阿柿就一瘸一拐地艰难站了起来。等少年刚把小舟拴好,她就扑通扑到了他的跟前,紧紧抓着他的蹀躞带子。
“陆小郎君……我的脚崴了……”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但演得十分拙劣,浑身都写满了“我是装的!是装的!”。
所以,少年一下就看穿了她的伎俩。
但他看着她抓着自己蹀躞带子的手,犹豫了一下,担心她会难堪,便没有当着小羊与未未的面把她推开。
可这下,看出他好意的小娘子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凑近了。
她在他胸前仰起脸,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北蛮语,扬着她乌黑水润的圆眼睛便说了起来:“我跟未未说好了,我装成崴脚,要是你背了我,她就去摘橙子。她可想去摘橙子了,但她嘴上不肯承认。我只好用这个办法,让她顺坡下。”
少女身上带着池塘的新鲜气味,发梢还挂着几颗没掉的水珠,身上的帔子和也是青青绿绿的,简直像是水里的莼菜成了精。
陆云门顺着她,也用了北蛮语:“你怎么知道她想摘橙子?”
“我是前世知道的。”
小娘子告诉他。
“你让我赢了,你就能看到了。未未活泼好动,却总拘着自己。我实在想带她多玩玩,让她随着性子,松快一些。”
少年与两个孩子的相交,循礼却并不熟络,几次见面也都只谈学问,彼此不甚了解,只从师母口中听过,她们姐弟二人都十分内向喜静,“性子大概都随了李群青,半点不似我,一点也不爱跑、不爱玩”。
可阿柿此时却信誓旦旦,说双胞中的姐姐是个活泼爱玩的性子。
“你就背我一会儿吧……”
一个七岁女童的性情,即便前因后果一时还不清楚,阿柿也绝不会弄错。
“我要是赌输了,也太丢人了……”
她拽着少年的衣裳,开始娇气兮兮,“那我以后在未未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几乎也没有拒绝过她的少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退后一步,将身上的背篓摘下,随后转身蹲跪,将挺如松竹的后背亮向了阿柿。
小娘子看着在她面前矮身的尊贵少年,垂了垂眼睛,还想要掠夺更多、扼着他的脖颈将他完全压在身下的的欲望在心中疯狂涌起。
陆小郎君真是太棒了。
总能让她在快要感到无趣时陡然愉悦起来。
阿柿伏上了少年硬挺有力的后背,被他稳稳背了起来。
但即便如此,少年提着背篓的手仍旧规矩地放好,尽量不碰触到小娘子的身体。
李逢羊看到这位一贯清清冷冷、规矩从未出错过的世族少年如此行事,正略微意外地慢慢惊讶,他的姐姐李迎未已经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这时,她看到陆小郎君背上的小娘子悄悄地扭头,用嘴型对她说:“愿、赌、服、输、哦。”
女童立即不服气地走过去,小声道:“你跟他说了我们听不懂的话。”
“是啊。”
阿柿一点也不否认。
“我脚疼,所以冲他撒娇了。可有些撒娇的私话……嗯……不好说给你们听呢……”
头上还绑着小道士头的七岁小小娘子,顿时就对阿柿的厚脸皮没办法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洋洋得意地把鼻子翘到天上去。
紧接着,阿柿居然往前面望了望,指向一丛狗尾草,就对着李迎未吩咐起来:“未未,去摘两根那个来!”
女童背起手,板着小脸无动于衷。
阿柿:“那我叫小羊给我……”
李迎未一听,马上气呼呼地跑过去薅了把狗尾草回来。
阿柿笑着好好同她道了谢,接过狗尾草后,手指灵巧地翻了一会儿花样,竟就将狗尾草折成了一只茸茸的小兔子。
未未毕竟还是小孩,一下就被阿柿手里的草兔子吸引了。
阿柿发现了女童的目光,晃了晃手里的草兔子:“你想要这个?”
不等女童回答,她就接着道,“不行。这是给陆小郎君的。”
阿柿抱住少年的脖颈,认真地扬着声音,“所有好玩的、漂亮的、我喜欢的东西,都要给陆小郎君!”
李迎未简直要被气坏了。
此前努力维持的沉稳已经被搅得不剩多少,小孩子的心性慢慢占了上风。
可就在这时,阿柿却又说道:“虽然这个草编的小兔子不能送给你,但我可以教给你怎么做。”
“我也没那么想学……”
板着脸的未未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一直盯在那只随风在摇的小兔子上,分明就是很想要的样子。
“小羊喜欢这个吗?”
阿柿却不再理她,而是伸着脖子、越过未未去问了她的弟弟。
温吞吞的男童慢慢点头:“很有趣。”
“小羊也想要呀?”
阿柿面露为难,“但是我只想教给未未。这样吧,让陆小郎君和未未比赛,看谁先摘满一背篓的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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