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是在她前脚刚离开府宅的时候,没有提前透露一点风声。
要说完全没有想要看她会不会露马脚的意图,她可不相信。
身在这里,可真是一点都不能松懈。
她转过脸,等将马送到马夫手上的陆小郎君一走过来,就立刻雀跃地告诉他:“未未和小羊要回来了!”
这是窦大娘曾对两个孩子用过的称呼,她便直接拿来用了。
“是啊。”
窦大娘听到了,也转过来,拉着阿柿和陆云门进府。
她笑着压低声音:“大抵是因为阿柿带来的消息,李群青便想要先将未未和小羊接到身边,防着变动。有小陆在这,他们的功课倒也落不下。”
说着,她记挂地摸了摸阿柿的衣裳,见还潮湿着,便催促阿柿先回去换掉。
阿柿于是就和陆云门一起先走向院子。
“陆小郎君。”
走了片刻,阿柿趿着还没干的草鞋,苦恼地看向少年,“一会儿见了未未和小羊,我要不要告诉他们我重生的事呢?”
少年捡起前面路中央一块可能会绊到她的石头,放到围墙边,随后问她:“你如何想?“
阿柿看着少年因碰过石块而染上灰白的细长指尖,眉心犹豫地轻轻蹙起:“我也不知道,但他们年纪还小,我贸然就把我重活一世、我们以前认识这种事说出来,总觉得不太好……”
她边低头往前走,边念念有词地自己跟自己说了好一会儿,“……虽然前世跟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可我很喜欢他们,他们也可喜欢我了……”
“对啊!”
说到这,她一下就一副想通了的样子,自豪地露出了她的小虎牙:“前世他们喜欢我,这一次,就算我不说我们曾经认识,他们肯定还会再喜欢上我!”
一直看着她的少年没忍住:“你怎么知道他们前世喜欢你?”
小娘子疑惑地扬起脸,几缕还没干透的黑发贴在白莹的颈边,乌黑的眼睛大睁着,简直就像只水灵灵的河草精:“谁会不喜欢我?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喜欢我。”
她盯着小郎君的漂亮眼睛,信誓旦旦道:“你也喜欢我。”
说完,她飞快地捂住耳朵,呲着她的小虎牙,不肯听少年的接话,带着脚踝上急促响动起来的铃铛声、一口气跑进了院子里,吓得正在打盹的大肥猫一个怔忡惊恐蹿起,险些撞翻了它搭着爪子的鱼坛子。
小娘子回了房间,铃铛声弱了不少,周围仿佛也安宁了下来。
沉静的少年回屋换好衣物,不徐不疾地回到院子,拿起饲料,为坛中的金鲗和缸中的乌龟添了食。
看着它们慢慢吃完,他转过身,却发现那只已经从惊吓中回过了神的大肥猫正拦在他的去路前,前后爪子抓在地上,伸了个好——长的懒腰。
伸完懒腰后,大肥猫搔了搔额头上凶神恶煞的疤痕,看向陆云门。
见他居然无动于衷,它于是屈尊又往前凑了凑,再次伸了个比刚才还要长——的懒腰。
这时它第一回 主动靠近到他的身边。
少年想了想,才有些猜到它的意图。
他蹲到了大肥猫的面前,学着阿柿此前安抚它的样子,伸出手,在它的背上顺了顺毛。
大肥猫显然不怎么满意,气哼哼地用鼻子顶了他一下!
少年愣了愣,正要垂着眼睛收回手,响亮的铃铛声就又传到了他的耳边。
“陆小郎君,你不能这么摸猫!”
青襦、黄裙、绿帔子的鲜亮小娘子跑过来,在大肥猫胆敢对少年挥爪子时一把捏住了它,对着它使坏的爪子教训地连拍了两三下!
在大肥猫呲牙要露凶相时,她又亲昵地拍了拍它的脑门,在它的背上轻轻地撸着,把它摸得舒舒服服。
“看,这就行了。”
阿柿晃着头上的水精钗,噙着笑看向少年。
“陆小郎君,你明明什么都能做好,怎么会连猫不会摸呢?”
陆云门静静看着阿柿和她怀里软成一团的猫,“它们本就不喜欢靠近我。有了白鹞后,它们便更不会靠近我了。”
少年说这话时心如止水,只是陈述而已。
但小娘子却露出了一脸的难过。
她立马把把哄好了的大肥猫送回到陆小郎君跟前,抱住了它的屁股不让它逃:“快!摸吧!”
她说得笃定泰山:“有我在,你想摸多久、想怎么摸,都可以!”
小娘子头顶插着的,是只精巧的水精鹦鹉钗,随着她脑袋的晃动,钗头的四五只鹦鹉花片也会颤颤摇摆,灵动得要命。
少年垂眸时,耳边是声响不绝的铃音,抬首时,眼前是摇动不止的水精鹦鹉,这一切仿佛又要将他那片平静的水面搅得泛起波纹。
“不必了,我并不很想摸它。”
少年看着小娘子凑过来的明澈眸子,清声告诉她,“它们是否愿意靠近我,我也并不在意。”
他说的分明是真话,可阿柿却似乎认定这不是真的,一直露着替他沮丧的神情。
“陆小郎君!”
她把大肥猫丢到身后,像是要鼓励他振作般地振奋起来。
“我们去摘橙子吧?我盯上府里后山的橙子林好久了,那里面的橙子金灿灿的,做橙齑肯定特别好吃!”
而且,“我问过窦大娘了,她说可以随便摘。”
于是,几乎连停歇都没有,少年就被背着小竹筐的小娘子再次带出了院门。
通往后山的小道上,种了一整片的桂花树。
今年的桂花不知为何开得极茂,浓郁过了头,香气灌满了整条小路,仿佛一片压往人肩头的浓雾。
在这阵香雾中走了少顷,少年忽然问到了一股清凉新鲜的气味。
他低下头,正巧碰上阿柿将她在路边摘到的野生薄荷叶高举向他。
凉津津的叶片轻轻扫在他的鼻子上,搔得他鼻尖发痒。
阿柿看着他:“桂花的味道好难闻,对不对?”
少年刚想说话,阿柿就先说破了他的想法。
“我知道。没有你觉得难闻的气味,也没有你觉得喜欢的气味。”
小娘子自顾自地继续:“但是我不喜欢桂花味,而且这里的桂花太香了,闻起来头晕沉沉的……”
说着,她好像真的开始犯晕,圆眼睛耷拉着,左脚踩右脚地就贴到了少年的胸前。
不等少年把她推开,她就在他的身上小猫似的使劲地嗅了嗅。
陆小郎君的衣物都是他亲手洗的,十分干净,他这身刚换不久,正充满着皂荚味。
嗅完了气味,阿柿的圆眼睛就又有了神采。
她仰脸冲着少年笑:“你身上没有沾到那股难闻的桂花味,我最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了!”
但她刚把话说完,就被陆小郎君推到了一手臂远。
小娘子一脸努力地将被推开的失落咽进肚子里。
“你不让我闻,那我就只能赶紧走出这条路啦。”
她说完,将手里的那把薄荷叶子摘了两片、塞进少年的手里,然后自己把剩下的叶子捧到鼻尖,深吸一口气,像头小野猪似的果断冲刺了出去!
忽的一下靠近,忽的一下跑远,只把少年一个人落在后面。
小郎君听着丁零当啷的金铃声,看着被日光晃出层层光晕的水精鹦鹉钗,忽然觉得桂花好像确实太香了,香得让人心神不定。
他低下头,将胸前被阿柿蹭皱了的襕袍抚平,又抬起手,闻了闻掌中的薄荷叶。
浓烈的、甚至有点呛鼻的清凉味道,瞬间便所向披靡地冲破了密不透风的桂花气,简直就像是前面那个跑动的身影。
阿柿才不在乎他有没有觉得桂花难闻。
她要的,只是他每每走到桂花树下,或者闻到薄荷叶香,又或者听到金铃响动,都会下意识地想起她。
气味和声音,很容易在不知不觉间于一个人心里烙下痕迹。
对陆小郎君这个心中从不留恋外物的人来说,这或许并不容易,但一旦成功了,就会比对任何人都更加有用。
小娘子这样想着,忽然,林中骤起大风,在枝头上开得挨挨挤挤的金黄桂花顿时扬洒下了数片,险些蒙住了阿柿的眼睛。
而随着金桂一同刮过来的,除了不远处的一声模糊的惊呼,还有许多张写满了墨字的纸张。
其中的几张直接被大风拍在了阿柿的身上,简直如同被浆糊黏住一般,扯都扯不掉,直到大风熄下,它们才轻轻脱落、飘到了地上。
阿柿拍了拍头上的金桂,弯腰将纸张张拾起。
但刚在看到一张纸下盖着的东西时,她的指尖短暂地顿了顿。
这时,不远处,就在桂花树林对面的另一道小径上,人声也传了过来。
女童的声音亮堂堂:“……这怪风,偏这时候来!小羊你在这等着,我去那边捡。”
“阿姊不用!我自己来捡……”
男童的声音先是着急,随后又渐渐落成小小的呢喃,“阿姊你的包袱很沉,先回去放下才好,是我不慎弄破了包袱,该由我自己去捡……”
“好吧……”
听弟弟这样说,女童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不放心先走了。
弄清了这些纸的主人,听到后面陆小郎君的脚步,阿柿将脚尖前的那块布片拾起,藉着手中一小沓纸张的遮掩,悄无声息地将它藏进袖中。
随后,她转过身,拿着纸沓向少年招手,声音虽然压得很小,但兴奋却溢于言表,连脚尖都踮了起来。
“是小羊!”
她指着棵棵金桂树后的那条小径,“陆小郎君,小羊在那边!”
她头顶钗首的一只鹦鹉身上别了片金桂。
少年想到她刚刚因讨厌桂花味道而神情萎靡的样子,担心她又要扑到他跟前嗅来嗅去,便不自觉想抬起手,帮她将那片金桂摘掉。
但指尖一动,他才察觉,他的指尖还捏着方才的薄荷叶子。
几乎是瞬间,向来守静自持的小郎君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为什么会这样自然地想要亲手为她摘掉桂花?
如果想要避免她因闻到桂花味道而不适,明明,只需要将这件事告诉她。
被不知名的情绪裹挟,小郎君许久没有动。
直到小娘子满脸疑惑地又要凑近,他才水波不兴地把她钗上有金桂的事告诉了她。
小娘子果然马上就动了起来。
看着她摇头晃脑却怎么都晃不掉桂花的着急样子,少年还是没有动。
他垂下眸子,静静地听着钗头那群水精鹦鹉相互碰撞的清脆叮叮当当。
须臾,忙活到鼻尖都皱起来的小娘子看着陆云门那张漂亮至极却无动于衷的脸,脸颊一鼓,喊着“陆小郎君”就把脑袋送到了他的面前:“它还在吗?”
“还在。”陆云门看了看,如实答道。
“我找不到!”
她理直气壮。
“你帮我摘掉吧。”
少年乌羽般的浓长眼睫又垂了下去:“这不合礼。”
“礼法是平日无事时才守的,我现在可是万分危急的时刻,要是不赶紧把花弄掉,就会头晕眼花……”
眼看睁大着圆亮眼睛的小娘子又要不讲道理地扯上他的蹀躞带子时,玉容少年瞳眸一转,“李逢羊要过来了。”
陆小郎君从不说谎话。
男童顺着被大风刮跑的物件一路捡,很快就朝向了桂花林这边,一抬首便会看到树后的两人,的确是马上就要过来了。
阿柿一看,立马就不再纠结别的了。
她登登蹬跑到了少年的身后侧,半躲半藏地抓住他襕袍袖边的鸟兽绣纹,仰脸朝他央求:“这会儿的小羊还没有见过我,我若是主动前去招呼,那就太唐突了。你把我介绍给他,好不好?”
此时,将东西尽量攒进包袱里的男童也看到了陆云门。
他连忙起身,急促却并不冒失地跑动过来,叉手向兄长拜见行礼。
但因他怀中还紧揣着包袱,认真的动作便显得颇为笨拙。
见白鹤般少年的身后、有个陌生的鲜亮小娘子在看向自己的包袱,李逢羊又连忙用小小的手掌攥住包袱的裂口,难为情地解释:“包袱不小心刮到了树枝,撕开了。”
在同男童对上视线的瞬间,小娘子的嘴角就扬了起来。
可她刚呼出一声“小”,就意识到不对一般,硬是把想要喊的“小羊!”咽了回去,郑重地以一声“李小郎君”同他见了礼。
接着,她就满面期待地盈盈望向了陆云门,等着被他介绍给李逢羊。
但已经猜到陆云门只会用“故友的亲人”来介绍她的阿柿,并没有花多少心思去听他说话。
自从李逢羊独自被留在小径中起,她留意的便全是这个也许会令她露出马脚的七岁男童了。
他的神情,他的衣物,他的包袱,他的指尖,还有……他掉落的东西,一切都被她尽收眼底。
几乎是顷刻间,一个猜测便在极擅揣摩人心的阿柿脑中成型。
“我们边走边说吧。拿着这样多的重东西呢。”
阿柿看着快要攥不住包袱裂口的男童,主动出了声,还跑了几步,将小羊没来得及捡起的最后几本书册拾到了怀里。
男童要拿回书,阿柿却并不还给他。
她笑着露出小虎牙,可爱又友善:“几本书而已,我手空着,就帮你拿回去吧。”
在刚回到家中时,李逢羊就从阿娘的口中听到了阿柿小娘子这个名字,知道了她失去亲人的事。
这会儿,看着她好心的样子,又看看站在她旁边、值得信任的陆云门,的确空不出手了的男童嗫嚅了两声,还是向阿柿道谢同意了。
路上,小羊主动慢条斯理地向陆云门请教了几次学问。
对陆小郎君答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记得十分用心,反覆揣摩,看得出对这位麒麟少年的学识相当尊崇。
而阿柿则在一次凑到秋海棠丛帮花拍掉害虫后,便骤然地安静了下来,许久都没再出动静。
走路也变成了扭捏的躞蹀小步,连脚踝上铃铛声都小了许多,令少年不禁几次回首,看他有没有把人弄丢。
直到走进三人走进小羊住的小独院、眼看小羊就要与他们拜别时,阿柿才突然前冲几步,将小羊拉到了一旁。
小娘子不自然地夹紧着左臂,极快又极小声的向男童求助:“我方才冒失,被花刺扯坏了帔子,只能遮丑地夹在腋下。能不能借你的针线补救一番?”
男童听到在听到“针线”的瞬间,眼睛忽地睁大了。
他吃惊:“你怎么知道……”
“之后再跟你解释。”
小娘子羞臊地咬了咬嘴唇。
“请先帮帮我,我不想让陆小郎君看到我丢人的样子。”
她看出来了,男童性情温吞,想事情、学东西、做决定都很慢。
因此,只要将他带到一个无法犹豫的境地中,让他看到她有多急迫、多无助,本性善良的他就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果然,拿不定主意的小羊只能说了“好”。
男童话音刚落,阿柿登时就转过头,盯住几步外正望着这里的白玉少年:“陆小郎君!我要跟小羊进屋一会儿,你在外面等着。”
“至于为什么,”小娘子跟李逢羊对视了一下,扬声,“是秘密,对不对?”
男童看着她的一脸急切求助,对陆云门点了一下头:“是的……”
有了李逢羊的话,陆云门便真的不好进门了。
独自被留在院中的少年,看着亲手合上屋门的小羊,手指不自觉又碾了碾指尖的薄荷叶子。
而屋子里,男童看了看阿柿,放开了他紧攥着的包袱,露出了里面一个磕坏了角的针线匣子。
他在包袱裂开后不想让姐姐帮忙、又一路上将包袱使劲捏着,都是为了把它藏起来。
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了,可没想到,居然被只见过一次面的人说了出来。
忐忑又不安着,小羊将针线匣子递给阿柿。
阿柿却摇了摇头,反把她身上的帔子放到小羊跟前:“我不会针线。”
说完,她又从袖子里,将她悄悄藏起的那张刺绣布片取了出来,还给男童。
小娘子轻松地笑着告诉他:“是被风刮到我脚下的。我想你也许不希望在没绣完之前被别人看到,所以立马就藏起来啦。”
男童看到那张他没能找到的布片,一瞬间,整个人如释重负。
随后,他才发现,他那十根小小的、有着许多被针扎伤痕迹的手指,竟都有些脱力地抬不起来了。
阿柿也不戳破他。
她只是看着那张绣布:“紫羽翘尾,是水鸟溪鸭?”
男童没有回答。
“小羊,这绣得可真好。”阿柿指着帕子上一处纭裥绣的针法,笃定赞许,语气惊叹,“这里是怎么绣出来的?色彩过渡得这样巧妙!”
见对方似乎是在真心地在赞叹,年幼少经事的男童迟疑了片刻,出声说了话:“你不嘲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