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告诫他,他此生都要对茱萸一物极为小心,一旦误食,便会有生命之忧……”
柳娘子的声音仍在一句一停地继续着,李忠的面色却在此时骤然一变。
他急招手下衙役,悄声吩咐几句,令他速回衙内核查。
“……见到茶中茱萸,杨褐自然不敢喝。
他深知自己已经暴露,便恫吓于我,问我独身来此与他对质,难道就不怕不能活着回去吗?
我只能撒谎骗他,说我来之前,已经将我要与他见面的事告诉了杂耍班子里的某个人,如果我此时遇害,最先被怀疑的人便必定是他。
我以为我的话足以震慑于他。可没想到,我刚一转身,他就将我拉回,对我利器相向。
好……”
突然,柳娘子的声音停住了。
她不适地蹙了下秀眉,像是在强忍着什么。片刻后,她抬手盖住右耳,似是要将梨娘的尖叫隔绝于耳。
她不再说话,炉上的檀气却因为她的动作颤得缭乱了许久。
这时,一直端手侯在牛车“吴”字红幡下的男子悠悠走上了前。
“见过李明府。”
他叉手行礼道。
“如明府所见,有一女子亡魂正附在柳仙姑耳畔,求她代为伸冤。此等积大功德之事,我们金川吴家愿意作保,请明府开堂,令二人对质,以求真相。”
男子的礼节滴水不漏,嘴角甚至还含着笑,但他眼底那股赤、裸、裸的轻慢却丝毫没有遮掩,分明就是不容李忠拒绝。
这时,方才得了李忠吩咐的衙役从县衙内跑出,手捧验状,在李忠的耳边低语了两句。
李忠听罢,登时双目威严睁圆,肃面而立如衙前镇邪石狮,不再与吴府纠缠:“速前去公堂,将杨褐提来!”
李忠要开堂替鬼伸冤,此消息传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顿时向着公堂涌去!
阿柿见状,终于找到了机会。
她悄悄地扯了下陆云门的袖口,在陆小郎君的注视下,用两根手指比划出了一个蹑手蹑脚溜走的小人,比划得活灵活现。
见矜贵有礼的少年没有摇头,已经摸出陆云门性情、知道此时的他“没有拒绝就是同意”,阿柿立马笑出两颗小犬牙,拉着他就跑走。
很快,两人就在慢半拍的贾明的阻拦声中,如水滴入海地混进了流向公堂门前的百姓里。
这一次,阿柿前进得非常卖力。
但乌泱泱的人们简直就像蒸锅里粘在一起的年糕块,将前面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就算有陆小郎君抬手护着她,阿柿还是很难迈步向前。
等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人群最前面时,她头顶发髻里插着的小花枝的花瓣都快掉秃了。
这个时候,她就有点想念白鹞了。
要不是陆云门顾虑白鹞会吓到漂妇、把它留在了屋中,它刚才肯定可以大展雄威,用锋利的黄喙啄出条路,把挡在前面的人全吓开。
阿柿把仅剩一朵小黄花的花枝从头顶摘下,握在手里。
接着,她仰起她的小圆脸,一副又期待又好奇地望向公堂正中。
“李明府已经开堂了许久。”
陆云门听了片刻,低头轻声告诉她:“杨褐马上就要将他与案子相关的事交代完了。他仍旧坚称,梨娘的死是她为情报复、自杀而亡……”
“都是胡言。”
毫无征兆地,站于堂中的柳娘子说话了。
她轻而淡望向跪在旁边的囚衣杨褐,额上金玲微摇无声,掌中本来袅袅向上的白色檀烟却突然四散得厉害!
“你为了脱罪,竟不惜在我死后也要玷污我身前的名声!”
杨褐自柳娘子出现后,便一直心中不安。
他心脏高悬,猜不出她为何站在这里。
此时,听到她的话,他抬头看她,目光谨慎又疑惑,但语气悲愤:“你是谁?为何也要冤我!”
“我冤你?”
柳娘子道:“杨褐,你说你与我……”
她微顿一瞬,接着平静继续:“你说你与梨娘曾共度巫山。那我问你,梨娘身上可有仅床榻之上才能知晓的痕迹?”
“自然!”
杨褐笃定道:“她的左乳下有一道割痕。欢愉时她同我说过,她幼时遭遇洪水,长久趴于一块碎裂的木板之上。那道伤疤便是被碎裂木板割伤所留。”
柳娘子:“那道割痕多长?”
“……未曾量过。颇长。”
柳娘子:“可有其他痕迹?”
杨褐略略迟疑:“或许有,但我二人相处次数不多,且都在昏暗之时,其余的便未能留意……”
“多年前,我曾遇到一名文身娘子,她得知我想要遮蔽疤痕,便在其上针印了一只长蝎,光是蝎尾,便长过四寸。若你我之间真如你所说,相识不过两月,那你所见的便绝不是那道旧疤,而是那只长蝎。”
随着柳娘子的言说,杨褐面上血色渐消,惶惶看向李忠。
“李明府。”
柳娘子也不再问他。
她甚至无须再看杨褐,只望向李忠。
“真相已出,请明府为我伸冤!”
李忠因不知两人幼时相识,便先入为主,轻信了“情杀”的动机,默认二人确曾握雨携云。
因此,虽然他在验尸时见过梨娘身上的文蝎,但却从未以此同杨褐对质。
谁料“情杀”一事竟彻头彻尾就是个谎言!
李忠怒不可遏:“来人!”
“县令!”
杨褐急喊。
“我知道蝎子!”
他慌得后齿战战,语无伦次:“那蝎子一眼便能看到,不足以证明我与梨娘的亲近,所以我才说出蝎子下有疤痕……”
“好啊。”
李忠指向桌边一壶。
在杨褐被带上堂前,他便令人将其备好。
“杨褐,此壶中水为茱萸茶。我且问你,你敢不敢喝?”
杨褐嘴唇颤动,答不出话。
李忠见状,令两名衙役将茱萸茶送到杨褐跟前。
随着衙役逼近,杨褐不断摇头,神色抗拒,口中轻喃道“不”。
见两名衙役竟想要将他按住,硬逼着将茱萸茶灌进他的嘴里,杨褐再也顾不上作势!他奋力挣扎,猛地将茶盏推翻在地,惊恐大喊道:“我不喝!”
“你不喝?!”
李忠又将一卷验状拍至桌前!
“此乃案发当日衙门众人检验现场后记下的验证。写下验证的每一人均可证实,正如验状所写,当日杯中所盛,确为茱萸茶!”
“而就在方才,就在这公堂之上,你信誓旦旦,是梨娘在茶中放入了迷药,诱你喝下了。如今茱萸茶在此,你却不敢喝下一口。梨娘身上偌大文蝎,你第一反应却只说伤疤。谎话连篇,漏洞百出,来人将他拖下,择日正法!”
杨褐看着淌在地上茱萸茶水,目光涣散,丧如死狗,瘫软在地。
轻微的一声“哔啵”,炉中最后的一星檀香红点也燃尽了。
白烟在空中悠悠消散,仿佛一声悠远的叹息。
公堂门前,陆云门一字不漏地为阿柿讲完了公堂上的一切。
可阿柿的样子却很奇怪。
之前,他们还躲在县衙假山石后时,阿柿得知外面站着的是那位百善曾经提过的柳娘子,激动得不得了,就算被贾明按着脑袋往回拽,她也还是卖力地往外探,想要看她一眼。
但在他们站到人群的最前方、可以清楚地看到柳娘子以后,阿柿望着她的神情却是又茫然又不解。
渐渐地,她的眉头拧起,沮丧、慌张、担忧,许多不知为何出现的情绪,都堆在了阿柿的脸上。
从头至尾,她一言未发,可却已经失望得连手里握着的小花枝都垂下了。
“陆小郎君。”
这时,小娘子开了口。
陆云门看着她,听到她仿佛是要确定一般地发问:“柳娘子说,梨娘的魂魄就在她的耳边,她说的话,都是梨娘要她传达的?”
“没错。”
“可是……”
阿柿扭头看向陆云门,声音渐渐变大 :“从头到尾,她的身边干干净净,根本就没有亡魂啊。”
无人在意阿柿的喁喁细语,在吴家护院的开路下,柳娘子已经莲步向外。
就在即将迈上牛车之时,柳娘子毫无预兆地停下了。
她微微侧首,如在倾听。
片刻后,她回望问向人群:“郑易学可在此处?”
一个读书人打扮的留须男子应声称在。
柳娘子:“你的父亲托我告诉你,备选的那几字中,‘济’字最好。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注2)他为他的长孙取名郑济,望他永怀济世之心。”
柳娘子声含慈悲,听得郑易学怔忪须臾后,捂住了嘴,泪如泉涌,面须尽湿。
贾明:“他哭什么?”
不久前,堂上正说起“蝎子文身”时,贾明便靠着百善的蛮力开路,和他一起挤到了阿柿和陆云门的身边。
此时,见柳娘子一句话就让郑易学泣不成声,他又按捺不住好奇般,背着手就朝百姓打听起来。
“县丞老爷您不知道!”
一个背着竹篓的妇人立马接了茬。
“那郑大郎的父亲是个厉害的读书人,四十余一便考中了进士。可惜守选了六七年都没等到空缺,还没当上官就撒手人寰了……”
“就你长舌!”
妇人的丈夫对着她恼火骂道:“卜进士就在柳仙姑身旁,你还敢嚼舌,不怕招惹报应吗!”
说罢,他又弓背对着贾明讪笑:“县丞见谅。不语鬼神。不语鬼神。”
阿柿身边,陆云门的翻译一直未断,她的小圆脸也越绷越紧。
她盯着柳娘子,眉头拧呀拧,都要拧出结了。
突然,她乌黑的瞳仁一跳。
“果然……”
她着急地试了试,见没办法越过人群和吴家护卫走到柳娘子身边,只能横下心,冲着没有走远的柳娘子高喊:“不可以拿这种事撒谎!”
她用力地嗓子都有些痛了。
“快说你根本就听不到鬼魂的声音!快告诉大家,你刚才说谎了!”
小娘子的声音又脆又响亮,纵然说的不是大梁话,也还是惹得许多人回了头。
众目睽睽下,和阿柿对视后的陆云门平静地如实翻译了她的话。
“呵。”
陆云门话音刚落,不待其余人做出反应,离阿柿最近的一名吴家护院便露出了讥笑。
他棍棒杵地,对着护院同伴,闲聊般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贾县丞身边有一名颇具神通的北蛮小娘子?”
那名护院扫了阿柿一眼,也二皮脸笑着搭腔:“还有这事?”
“不清楚,但想来只是传闻罢了。若属实,贾县丞有那位小娘子相助,应当早就勘破此案了,梨娘的鬼魂还至于求助无门,找到柳娘子伸冤?”
他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自己无能,却说他人撒谎,这行径是不是过于难看了?”
随即,几名吴家护院附和哄笑起来。直到见县令李忠走近,他们才略略收敛。
不用听懂大梁话,光是看到护院们的嘴脸和贾明的色变,就能知道那些不是好话。
听陆云门一字不差地翻译完,阿柿攥紧了手里的花枝。
“我明明看到了。”
她看向贾明。
“我全告诉你了!”
贾明一脸苦恼地捏捏八字胡。
他当然知道阿柿有没有看到。
而且,阿柿说的跟柳娘子说的都能一一对得上。
可是,这案子确实是靠着柳娘子才破了,他反驳不了吴家护院呀……
“她是真的在撒谎,得阻止她。”
阿柿继续对贾明急道:“已经有很多孤魂缠到了她的身上,再继续下去,她会很危险!”
说着,她又看向柳娘子。
随即,她的目光凝住,悒悒不安似的又蹙起了眉头。
“又多了……那些孤魂已经快缠满她的腿了……”
听了这话,原本看着阿柿的三人齐齐朝柳娘子看去。
眼力上佳的他们都发现了,柳娘子抬脚迈步时,双腿的确变得更沉重了,仿佛坠上了重石。
贾明:“你是说,有东西缠在她的身上?”
“嗯。是孤魂。肉眼看上去,是一团一团的黑气。“
阿柿告诉他,有些在死后没能前往阴曹的魂魄,会一直长久地在人间游荡。因游荡了太长太久,它们早已没了人形,甚至连自己曾经是人都不记得了。
“我阿耶说,它们很喜欢吸食活人的生气,但它们能力微末,除非有什么诱因,不然根本就不能靠近活人。所以,平时就算看到了它们,也当做没看到就行了。”
“可是柳娘子……她不断地在说,说她听到了鬼魂的声音、说鬼魂就在她的身边……残留人间的孤魂听到了她的话,便把她的话当成了祈求、当成了召唤,所以纷纷地来到她的身边。她的谎言成了诱因,把孤魂招来了!”
见几人不说话,阿柿的语气愈发着急了起来。
“孤魂上身真的很危险!我曾经亲眼见过,我们寨子里有一个人,他谎称也继承了与我阿耶相同的本事、到其他寨子招摇撞骗,病倒后被送回来时,只剩下了一口气。我去看过,他整个人几乎被群聚的孤魂吞掉了!包裹住他的黑色烟雾里长出了无数张嘴,用牙齿在他的身上啃食!是我阿耶拼了命,才将孤魂赶走,把他的命救回来!”
她使劲拽着贾明的袖子:“得赶紧告诉她!她现在身上的孤魂还不算多,只是缠住了她的腿而已。只要她不再撒谎,不再招来更多,那些孤魂慢慢就会散开。可如果她继续撒这种谎,很快就要出大事了!”
“好好好!你先松手!”
贾明拉回快要被她扯掉的袖子,随后清了清嗓子,带着满脸的难言之隐劝她:“这事……我们从长计议。”
说完,他便作势要先将阿柿带走。
可他还没拖动阿柿,柳娘子竟走了过来。
她娉婷立于阿柿面前,问道:“你方才为何要对我说那番话?”
她的声音不喜不悲,并未有怪责之意,似乎只是想问一个答案而已。
阿柿:“因为你就是说谎了。你一直在说你的身边有梨娘、还有进士的鬼魂,可你身边根本就没有。”
“小娘子慎言!”
听了译语人小郎君的传话,郑易学最先不忿道:“我为长子取名备选了哪几个字,便是我家中妻室都不知晓。若不是我父显灵,柳仙姑怎知其中有‘济’?!”
郑易学气极。
可柳娘子却没有生气。
“正是啊……”
她温柔地笑了笑,仿佛并不将阿柿的“诋毁”放在心里。
她问阿柿:“你说我身边没有鬼魂,那我为何能为梨娘伸冤,又为何能为郑父带话呢?”
阿柿:“我不知道。可是……”
“咳!”
贾明在她的身后驼下背,背后灵似的小声告诉她:“说这些没用!先证明你自己有本事,后面才有的谈!”
见阿柿不做声,贾明只能硬着头皮般继续教她:“她帮死人带话,你也帮呀。这里这么多人呢,就没有身边跟着鬼的?”
陆云门看着阿柿。
只见小娘子很努力地把眼睛睁得圆滚滚,仿佛真的在找着什么。
但没多久,她就泄了气。
“没有。”
她也有她的理由:“现在天晴日白,鬼不会无端端在这个时候出现。“
贾明:“这附近就一只鬼都没有?”
“只有柳娘子招上身那些的孤魂。”
贾明顿时一脸绝望。
但马上,他就把背压得更低,声音几乎就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编一个也行啊……”
但阿柿却一脸正直道:“没有就是没有。”
贾明和阿柿的这几句私语,陆云门并没有翻译给大家。
这令本就对阿柿不满的百姓们不耐起来,看向阿柿的目光由狐疑变为了不善。
将百姓的反应收入眼底,柳娘子一声轻叹。
“罢了。”
“是我不好,不该与你做口舌争辩。”
说着,她低首看着阿柿,目光慈悲如同菩提。
“但你要记住,虽然你看不见鬼神,但也要对鬼神怀有敬畏之心。不可再拿此事胡说。”
“有理有理。”
不等陆小郎君翻译,贾明先按住了阿柿的耳朵。
他哈哈一笑:“柳仙姑今日辛苦了,就当方才无事发生,快回牛车歇息吧。”
直到柳娘子坐进牛车,他才把手放开。
而在从陆云门口中知道柳娘子说了什么后,阿柿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我……”
阿柿似乎委屈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又不是……她分明……“
她窝心似的甩了甩手,却好像忘了她的手里还拿着花枝,一用力,把最后一朵小黄花也晃掉了。
看着光秃秃的木头枝,她嘴巴一瘪,眼眶里又开始堆起了眼泪。
“不准哭!屈蠖求伸,咱们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