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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说(许姑娘)


小柳枝面露赧然,“我这人有个毛病,从小就爱听墙角,见他们孤男寡女竟要独处,我一时没忍住,便蹲在了墙下,偷偷地往里看。可我原本只是想听个辛秘过瘾,没想到杨褐会突然杀人。”
果然是不叫的狗咬人最狠,杨褐在梨娘的紧逼质问中一直低沉寡言,没有现出一丝凶意,可真杀起人来,却能毫不手软。
“我当时实在是吓得慌了,也不敢声张,转身抱着包袱跑出了院子。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我已经跑进了野林子,两手空空,身上的包袱竟不知丢哪儿去了……”
“包袱?”
贾明嘴中默默咕哝了一句,突然“叮”地睁大了他绿豆大的老鼠眼,望向正在仔细听陆云门转述的阿柿:“你捡的就是这个包袱?”
小柳枝还在讲述那日的事,贾明因此没敢说大声。结果,全神贯注盯着陆小郎君看的阿柿没能留意到他,反倒是李忠淡淡瞥了他一眼,令贾明只能赶紧闭嘴。
“……我丢了包袱、没了傍身的银钱,却不敢回杂耍班子,也不敢去县衙,最后只得在夜里寻了一座小庙落脚。那小庙无人打理,但白日会有不少人拿着供品到那里烧香。于是,我就躲在佛像或供桌的后面,想靠吃供品捱几天,等梨娘的事情了了,我再回杂耍班。”
小柳枝的声音还在继续。
“可很快地,我发现,去那里烧香的人十分虔诚,他们在跪拜那尊菩萨像时,会说很多平日里从不与人道的心里话,会将自己的情况和所求全数说出。”
说到这,她抬头看了眼百善:“这位郎君也去过。他告诉菩萨,说他少时被蛇咬伤的右膝每逢阴雨便会疼痛,求菩萨显灵,发发慈悲,减缓他的伤痛。”
百善瞠目结舌,茂密的粗黑眉毛高高地扬起。
小柳枝又低下了头。
“就这样,我知道了许多在旁人看来我绝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每天听着他们祈求显灵、显灵,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些衣食无忧的卦姑、师婆,于是便动了歪心思……”
她说,起初,她也只是试着与去庙里去得最勤的老媪假装偶遇,拿她曾向菩萨祈求的事糊弄了她两句。
没想到,那个老媪那么轻易地就信了,不仅拿出饭食和钱财给她,还在听到她只是云游至此、并无定所后,腾出了家中最好的屋子供请她居住。
随后,她有神通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拿着钱食想要见她。
她挑着曾经去过那座庙的人见了,随便说出了几个“秘密”,那些人便对她深信不疑,帮她把“柳仙姑”的名声传了出去。
“我……我就是被猪油蒙了心!本想昧着良心赚几天钱就跑,谁知道这消息竟传到了吴府。吴总管亲自上门将我请了过去,给了我锦衣玉食,希望我能我久居吴府,为吴府祈福避难。
我明知道那是条绝路,应该立马拒绝,可那个时候,我被吴府的富贵迷花了眼,满脑子只想着再多住一日、再多住一日……
没几天,吴总管突然找来,说想要见识一下我的神通。我推三阻四,说我发挥神通很费神,需要再多休息一段时日,他没有催我,却邀请我同去喂狗……”
被活生生丢进獒犬中的羔羊。
想要逃命却被无处可逃的痛苦嘶鸣。
被咬断的脖颈。被撕开的血肉内脏。
獒犬腥臭的、涎水混着肉丝和血水的齿间。
还有看着它们撕咬时露出阴森狂躁笑容的吴红藤。
“……那个人,比看起来的还要可怕!我意识到我偷听的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根本就骗不过他,我得拿出件大事,只能谎称梨娘的冤魂找上了我,想要我帮她伸冤。”
这便有了她在县衙堂前演的那出戏。
“小娘子戳穿我时,我怕极了,若是吴家知道我是个骗子,我恐怕当场就会被打死!所以……我……我就污蔑了小娘子……”她嗫喏道,“可没想到回去后不久,我突然病倒……之后的事,便一概不知了。”
知道梨娘被害的真相,是因为她亲眼目睹了杨褐行凶。能说出梨娘身上那道蝎文的特征,是因为她曾在同梨娘沐浴时见过那道文身,梨娘经不住她的追问,便将自己的几段过往和文身的由来告诉了她。
一切都同阿柿说的一样,柳娘子根本就没有神通,她的身边也从未出现过向她伸冤的梨娘鬼魂。
见这个谜团已经解开事了,贾明立马向李忠告假,说要找人将他衙内住所侧厢的那间危房修缮修缮,回头腾给阿柿住。
许久没有出声的李忠此刻肃面皱眉:“贾县丞,你在公务上已懈怠数日。县里的庶务积压,县学和秋社的祭祀需要筹备,赋税征缴的人手也不足……”
“哎呀呀呀……”贾明支吾道,“原本我也不想修那间侧厢。到处都是窟窿,修起来多花钱呀,还不如让她继续在客栈住着。但我实在不放心阿柿。您也听见了,那吴总管可怕得很,万一他心血来潮,又想来抢阿柿,那我花了十贯钱加一匹绢买到的侍婢可就没有喽!”
天花乱坠地扯了半天,贾明总算拿到了半天假。
为了表示自己对阿柿的关心不是作伪,他还特意托陆云门送阿柿回去。
方才,屋子里说起正事后,大肥猫就跑到了外面作威作福,一颗好好的合欢树被它祸祸得一片惨状,扁平的荚果掉的一地都是。
此时,它正趴在一处枝头上,把那根算得上粗的枝子压得咯吱咯吱,看起来随时都要断。
一见到阿柿要走,它立马从树的高处几步跃下,扑腾着就要往阿柿的身上撞。
看它的冲势太猛,陆云门向前一步,略一弯腰,轻松地将它单手捞进了怀里。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但当大肥猫撞至少年胸前时,阿柿绝对听到了响亮的一声“砰”!
可少年直起身时,仍旧站如松竹,只有在肩头的白鹞和怀里的大肥猫打成一团、还马上就要殃及他另一只手中拿着的草木棒子时,他才露出了一点困扰。
看了看阿柿,陆云门将那根草木棒子递向了她。
阿柿留意那十二个饴糖小动物好久了。
这会儿终于可以近距离地看它们,她立马面露欢天喜地接了过去。
虽然草木棒子也有些沉,但是她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就算打着摆子也要把它扛在肩头。一路上看着孩童们围过来时露出的羡慕目光,小娘子的样子看起来别提有多耀武扬威了。
快走到客栈时,他们聊起了吴府的事情。
“……我其实很害怕。那个脸色白苍苍的总管,身上有很重的煞气,他肯定杀过很多无辜的人。但是,为什么他一见到你的玉佩,突然就变了态度、愿意放我出来呢?”
她似乎很不明白。
“贾明说,得罪李县令都不能得罪吴总管、吴总管比县令都厉害。你……比吴总管还厉害吗?”
少年笑了笑:“并无此事。”
“我还以为你比他厉害,他会听你的话呢。”
阿柿苦恼地叹了口气。
脑袋一耷,头上系着的小红豆珠子都跟着垂了下去。
“你说,他还会再来找我、把我关到他们家里吗?贾明好像很担心,说要想办法把我接到县衙里住。”
“你想要我怎么办?”
陆云门看着她。
向来一言九鼎的少年给了她承诺,“如果你实在不安,我可以暂时将白鹞留在你的身边。它十分机警,也很擅御敌,若是有人要对你不利,它便是冲锋陷阵也会保护你。但这或许会给你造成不便,让你觉得很不自由。”
阿柿直视着他的眼睛,神情懵懵懂懂,像是完全听不懂他话中的机锋。
“可白鹞是你的同伴,它离开你,肯定会难过……”
小娘子面露为难。
“这样吧,如果,如果吴府真的有坏人要来抓我,我真的要被关起来了,到时候,你再出来帮我,好不好?”
“好。”
少年仍旧全随她的心意。
客栈到了。
他在客栈门前停下脚步,看着阿柿道:“回去吧。”
“哦。这个!”
阿柿把肩头的木头棒子举起来。
“你忘了把这个拿走。”
“这是给你的。”
“给我?”
“对,全部都是你的。”
阿柿握着草木棒子的手指动了动,眼睛中那丸澄澈的潭水忽地凝住一瞬。
随后,她的杏圆眼睛里又是一片波光盈盈了。
“陆小郎君。”
她眼巴巴地看着面前自持端庄的绿衣少年,脚尖在地上来回地碾,“我有点舍不得走了。”
陆云门看着她,没有出声。
阿柿扬起脸。
“我猜,今夜会有大雨。下雨时,那些以往怕被日晒而只敢藏在泥里的蚯蚓们多会露头。要是我抓到了蚯蚓,就请你喝蚯蚓汤。蚯蚓做汤,很好喝的。”
入夜,大雨如注。
阿柿在烛灯下转着那群饴糖吹成的十二生肖。
她拿起猴子和猪,把它们当皮影儿一般,你撞我一下,我扇你一掌,舞着舞着便打了起来,影子交错着映在窗纸上。
正玩得起劲,突然,她的屋门被叩响了。
雨重重地砸在木窗上,震得人心中一片寒瑟。
阿柿轻轻将饴糖插回草木棒子,屏气凝神地走至,小心打开了一条小缝。
外面,站着一个戴有雨笠的男子,面容完全掩在了雨笠落下的黑影中。
见阿柿一脸警惕、不肯开门,男子将雨笠抬起,露出了一张长着粗黑眉毛的憨厚圆脸。
“百善?”
阿柿呼出了一口气。
百善可是在她身边跟了许久了,自被光明正大派到贾明身边做护卫后,他更是几乎一直伴在她左右,时常寸步也不离。
她在杂耍班子库房点燃安魂香时,他在旁边。
她说出李忠身上金光异常大作时,他在旁边。
就连她被带去吴府时,百善也全程在场,也算是跟她出生入死了。
“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吴总管找来了。”
她一瞬间卸去了身上所有的紧绷,见他身上的油衣不断滴着雨,便连忙转身:“我去给你拿布……”
“小娘子!”
百善拉住她的手臂!
他压低声音:“李县令在对街巷子的马车里等您,请您悄声去与他见一面。”
“好,那我马上……”
阿柿正应着,突然整个人猛地愣住。
她一脸惊讶地望着百善:“你会说北蛮话……”
百善:“嘘。”
阿柿乖乖地噤了声。
“此事稍后再说。”
百善的声音更低了。
他的手慢慢伸入怀中,语气十万火急、催促极了:“县令有万分重要的事要立刻与您说,请您尽快前去!不可再耽误!”
见他催得这样急、说得又如此严重,阿柿立马点点头,快快地从箱笼里找出蓑衣穿好,跟着悄然收起迷药帕子的百善,走进了雨夜。
大雨滂沱,即便穿着蓑衣,雨粒仍旧打得人睁不开眼。
阿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爬上了那座几乎淹没在黑夜中的不起眼马车。
李忠见她浑身淋得不轻,便将手边草花纹的铜制手炉递给了她。随后,他向外吩咐了一声,全身隐在雨夜中的百善便抽动了马鞭。
很快,马蹄溅水奔行,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向着县城外跑去。
外面雨势不减,寒凉不断涌入马车,冻得阿柿自脱去蓑衣后、便一直捧着手炉。
那手炉小巧、不过蝈蝈罐大,但在她的手中,竟显得大极了。
她的人也是小小的一团,看起来那么的听话乖巧,即便是在柔弱的羊群里,也是最容易被狼群叼住脖颈的羔羊。
“阿柿。”
李忠出了声。
“我今夜找你来,是有一件私事相求。”
阿柿似乎更惊讶了:“你也会说北蛮话?”
李忠道:“我曾在靠近北蛮的地方任过职,习得过几句北蛮话,但自学的东西,难免还是会有错漏,比不得鸿胪寺的译语人。我便干脆装作一字不通,全权交由陆小郎君。如此,他便可少些顾虑,随意放开手脚去译。”
阿柿很不在意他解释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她只对他说的一件事点头:“嗯!陆小郎君很厉害!我说的话他都能听懂!”
李忠笑了笑。
从未弯起的嘴角裂出了一道道细密的沟壑。
马车在百善的驭使下已经奔驰着驶进了空旷的乡野,在毫无人烟的路上兜转,但阿柿像是完全没有发现,只全神贯注地对着李忠看。
“李县令。”
过了片刻,她主动出声。
“为什么你身上的金光又变淡了?”
李忠:“变淡许多吗?”
“嗯。”
阿柿的神色有些难过。
“稀稀薄薄的,只剩下了很浅的一小层,就快要看不见了。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阵风就会吹散。”
李忠:“这恐怕跟我要相求于你的私事有关。”
见阿柿专注聆听,李忠便直接开了口。
“说来惭愧。”
他叹道,“我年轻时,曾发现过一个盗洞。出于好奇,我与好友潜了进去。那是一座不知名的汉墓,距今恐有七八百年,但已被不知哪朝哪代的盗墓贼挖了进去,不剩下什么值钱的物件了。”
他顿了顿,“可就在我们以为要无功而返时,竟意外发现,那是一座双层墓。挖出盗洞的盗墓贼只发现了上面的一层,而下面的那层,则被我们发现了。那座下层的墓室从未被人发掘,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宝。可我却魔怔了一般,什么都没有拿,只将棺材里的人头骨带了出来。”
阿柿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呼吸都屏得很小声,像是十分惊奇他的遭遇。
李忠:“我想,或许从那时起,我便被棺中的恶鬼缠上了。”
他的目光沉进了阴霾里。
“我回到家中,家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全部惨死在了我的面前。那之后,每一个晚上,我都会被噩梦惊醒,梦到恶鬼扑面,血染山河,而我一旦清醒,耳边身后便会响起恶鬼低语,不停不休……”
“阿柿。”
李忠定住紧缩的瞳孔。
“你能帮我吗?帮我解决那只恶鬼,不要让它再与我纠缠!”
“可是……”
阿柿迟疑,“你不是不相信鬼神之说吗?而且,我没有在你的身上看到任何恶鬼……”
“我要说的也是此事。”
李忠又是一叹。
“自被那恶鬼缠上后,我接连数年浑浑噩噩、瘦如枯骨、几乎没了人形。幸而在几年前,我花了毕生的积蓄,于寺中求得了一枚舍利,有了舍利相护,我才得以安生。你看到的金光,想必就是那枚舍利的镇邪金芒。”
他眉头紧皱,铁面死死板着:“初见你时,听到你能看见我身上的金光,我便知道你定然不凡。可我身为官吏、心怀抱负,便要效仿名臣李国老、以身作则、教化百姓,绝不能当众信奉神神鬼鬼。虽明面上我始终不能承认,但你若愿意细细回想,我其实也为你行过不少方便,并不是真心刁难于你。”
他这段自然不是实话。
李忠为人本就多疑,如今又是多事之秋,便是寻常人随口的一句无意话,他也要在心中翻上三番,将人往最恶毒处去想,对阿柿的怀疑更是重上加重。
也是直到近日,他才终于相信了她的本事。
可这些,却没有必要让阿柿知道了。
就像他永远也不会开口告诉阿柿,无论今日她能否解他的困境,他都不会让她在听过他的这段秘密后活着回到金川县了。
阿柿低头想了一会儿,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不怪你。”
听了阿柿的话,李忠眉间的竖纹松了松。
但紧接着,他便又拧紧了眉心。
“我本以为可以这样度过一生。可如今金光势微,若是没了金光的保护,那恶鬼会不会又寻过来?”
他握紧铁拳,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抖动,声音压着、却难掩悲怆:“我还有满腔报国的心愿,我还要好好地治理金川县,让这里物阜民安,实在不能再过回被恶鬼缠身、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阿柿像是被李忠的情绪感染了!
她也激动地握紧了拳头,语气正义又愤慨:“李县令,你放心。我虽然能力有限,但也从阿耶那里学过如何对付恶鬼,只要能碰到你说的那颗头骨,我就有能帮你的法子!”
听过阿柿的话,李忠思索须臾便探头出去,对驾车的百善言语了数句,声音几乎被盲风暴雨淹没,没有让阿柿听见分毫。
很快,原本在荒凉地打转的马车就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起来,直到破晓时分,一夜未停的它才终于变慢。
此时雨早已停歇,眼前的是一片泥土黏腻的群草山麓。这里地势复杂,常有迷瘴,极度难行。即便是当地的百姓,若是没有入山林的经验,误入其中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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