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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说(许姑娘)


吴红藤高涨翻腾的兴致被断,眼底倏染阴鸷!
“他人在何处?”
“仍在门外……”
报信的门房边低首答着,边回想着门外的少年。
那小郎君翩翩年少,风姿郁美,一看便出身不凡,可面对着他这个卑贱的下人,言行态度却不见半分轻慢。
而且,明明站着等了许久,久到自己这个门房都脚底发酸、忍不住偷偷活动脚踝,可少年却始终矜平躁释,端雅得就像纡缓水波中的白鸟,令人心生向往却不敢靠近,生怕惊扰了。
甚至啊甚至,他都有种错觉,仿佛在那位绿衣小郎君的面前,便是这座金银玉器堆砌而成的吴府,也逊了颜色!
所以,当少年托他传话时,他不由自主便应承了下来,此时,对着吴总管,他竟也脑子发热地多嘴了一句:“小郎君道,主人未邀,不敢擅入。因此只在门外静候……”
吴红藤盯着低头说话的门房,不疾不徐,踱至他的面前。
听完这句话,他嘴角上勾,突然起发狠,用力薅住门房头顶上巾,将他的脑袋重重撞向院墙!
眼看门房就要被撞得发乱头破、鲜血淋淋,千钧一发之际,黄喙白鹞如天降神兵,伸出箭镞利爪,对准吴红藤的手一个抓下,当即便在他的手背留下了数道血痕!
吴红藤看了看手上皮开肉绽的伤,缓缓松开手,将吓破了胆的门房丢在一旁,由他瘫倒。
接着,他毫不在意伤口如何,徐步走向大门,任血珠顺着垂下惨白指尖的滴落在地,开出血花。
不久后,他走到了吴府的大门前,居高临下,冷眼望向贽然立于槛下的如鹤少年。
“见过红藤君。”
少年端正,叉手行礼。
吴红藤嘴角挂笑:“陆七,你在这里做什么?”
“州府译语人位缺,鸿胪寺人手不足,我便来代一段时日。”
“麒麟少年,不负盛名,穿龟袭紫,却愿意到这穷乡僻野做个吃糠咽菜的八品译语人。可真是,令吴某佩服。”
吴红藤天生嘴角微翘,口中说着佩服,可细长微扬的眼睛中却只有阴森,将他这副好看的皮囊都染上了灰冷。
“可是啊,陆七,”青年翘着唇角,声音饱含冷意,“我问的,是你此时为何站在这里?你既然决心要做这八品小吏,现在就不该站在我的面前、妨碍于我,不是吗?”
“红藤君言重了。我只是前来寻人。”
少年官吏不卑不亢。
“以大梁律为据,除阿柿乃县丞贾明的私产,其余人,包括柳娘子,皆为自由身,不得私拘。”
白鹞一声啼鸣,纵翅翱天而下,落于少年臂上,如鹰双瞳炯炯威吓,直视吴红藤。
吴红藤又笑了。
他方才出门,是起了杀心。
可见到陆云门的那一刻,他却又找回了心智。
他杀不得圣眷正浓的燕郡王的世子,也杀不了领两百骑兵便敢趁雾攻入东乌厥十万人营帐做尖兵突前的少年将领。
这令他更想马上多做几个人彘,让他的獒犬好好撕啃饱餐……
就在这时,跑马声至。
有信使为吴红藤送上了一封信。
陆云门站得略远,只在信使经过时看到了信封上一抹不甚清晰的花押。
而吴红藤一见到那信封上的花押,眼神忽地变了,满身的戾气尽数消弭,眼中还流露出一分缱绻的意味。
他将十根手指擦得极净,随后才肯接信。
而待将信看完,吴红藤已然和风细雨。
他慢慢将信纸如珍似宝地护在胸口,连看向驭鹞少年眼神都不再淬着阴毒。
“我险些忘了,你也姓陆。便是为这个姓,我也该为你行些方便。”
他得了这封信,如今心中甚为愉悦,即便手背仍旧血流不止,也不再需要以杀人泄愤取乐,“吴府里的四个人,包括柳娘子,都可由你带走。吴家深得皇恩,自当依循朝廷法度,岂会无端扣人。”
那天,阿柿一听到可以走了,两只眼睛就立马又发起了虚,神色迷迷怔怔地好容易撑到迈出吴府的大门,还没看清等着她的陆小郎君,就脑袋“嘎达”一歪,彻底昏睡了过去,吓得贾明火速把她送回了客栈,又是请白眉毛老医官过去,又是掏钱买补药,钱袋子空的只剩下风。
于是,第二日晌午,等她再醒来时,马上有好几大碗滋补的汤药堆到了她的面前,喝得她直打嗝。
而另一边,昨日把她送到客栈便离开了的陆小郎君还不知道她已经醒了。
晌午过后,他带着白鹞出了门,想去客栈看一看她的情况。
走在路上时,少年想到她八成又要喝苦药,不自觉走到了卖饴糖小人的摊子前。
吹糖的手艺师傅今日兴致很好,不仅吹出了曾经的小老虎,还把十二只生肖都吹得活灵活现,颇具妙趣。
陆云门拍了拍白鹞的头,让它去挑一根带给阿柿。
谁知白鹞一飞过去,直接就咬住了插饴糖苇管的草木棒子,就差把“全都要!”三个字喊出来了。
白鹞的黄喙锋利至极,对上人都能轻易破皮碎骨,对付根草木棒子自然轻松极了,一嘴下去,便将它“卡卡”拦腰咬断!
若不是陆小郎君及时出手扶住,草木棒子上插的所有饴糖动物都要滚到地上。
拎着白鹞的翅膀跟手艺师傅道了歉,随后,陆云门便掏钱买下了全部的十二生肖,又补上了草木棒子的钱。
但当他把沉甸甸的草木棒子抱到怀里时,他忽然就有些好奇,要是阿柿见到他把整个草木棒子带去时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因此,即便路上有孩童追着他,咂吧着手指想要一根饴糖兔子,他也毫不犹豫地认真婉拒了:“这些饴糖已经有主人了,我要把它们全送给她。”
可等他走去时,阿柿却并不在客栈里。
不过,由于阿柿此前在县衙堂前跟柳娘子的争执,不少百姓都认得阿柿,陆云门沿街打听,没费多大工夫,便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杂耍班子院前的那颗缅桂花树下,仰着脖子,踮着脚尖,像是在对树上的什么人说话。
听到动静,她在花树下转过身。
一看是他,她立马就笑了起来,眼睛闪闪的,两颗对称的小虎牙露在外面,珊珊可爱。
少年也礼貌地对她笑了笑:“怎么不在客栈歇着?”
“我很想做一件事,所以就过来了。”
说完,她还不忘乖乖地强调道:“我是喝完药才出来的!”
然后,她神秘兮兮地跑向陆云门。
“陆小郎君。”
她伸出两只手,期待地望着他。
“你有小鱼干吗?”
陆云门没有。
但是陆云门很快买给了她。
阿柿一拿到小鱼干,便忙不迭地跑到了离缅桂花树不远的一处深巷里,“喵呜”、“喵呜”,沿着墙面不停地学猫叫。
突然,一只硕大无朋的巨物从天而降,一口叼走了阿柿手里的小鱼干!
“找到了!”
阿柿拔腿就朝着逃窜的“偷鱼贼”追去!
见它跃上了一丛野草地,她一个饿虎扑兔,扑上去牢牢地抓住了它的两条后腿!
“陆小郎君!”
趴在草地上的小娘子抬起头,顶着一脑袋的草叶草籽,两只乌黑的眼睛在一片绿意中焱焱闪耀。
“我抓到它啦!”
那是一只称得上“肥胖”的大猫,身上有着黄色和柿子色条纹,呜嗷呜嗷地亮着爪子到处乱挠,尾巴也甩得劈啪啪,一看脾气就非常不好。
但它的反抗一点用处也没有,最后还是被阿柿托着前肢擎了起来。
“就是它!”
阿柿兴奋地跑到陆云门跟前,把气得直哼哼的大肥猫举给陆云门看。
“我帮你找到了那块铁片的主人!”
小娘子的身上全是新鲜的青草味,一个劲儿地往陆云门的鼻子里钻。
“贾明说,那个吴总管原本不想放我离开,是你把我们接出来的。你帮了我,我一定要报答你。我们北蛮人最讲知恩图报了!”
她雀跃地看着小郎君:“我记得你问过我铁片的事,所以,我就想帮你找到铁片的主人。刚才,我去问了缅桂花树上的长舌头女鬼,她本来不肯说,但我答应会在缅桂花树上挂好多她喜欢的剪纸,她就全告诉我了。”
小娘子清亮的声音响个不停。
“……那枚铁片原本挂在一只猫的脖子上。那只猫总是觊觎树上的鸟窝,三不五时地就会爬上去掏,有一次不小心扯断了脖子上的线,就把铁片留在了鸟窝边上。我爬树摔下去时,正好把那枚铁片震掉了。她还给我指了路,说那只猫经常会出现在刚才的巷子里、偷大家的鱼干吃。于是我就拿着小鱼干去找它,果然就把它抓住啦!”
陆云门静静地听完阿柿的话,向大肥猫伸出手指。
大肥猫毫不犹豫!喵牙一亮,吭哧一口咬了过去,凶得像是能打趴一头熊!要不是陆云门的手指收回得快,肯定会被咬受伤。
陆云门按住肩头躁动着要冲过去啄爆大肥猫脑袋的白鹞,默默地打量大肥猫。
“小郎君!小娘子!”
这时,一名衙役气喘吁吁地跑向两人。
不远处,一道一直尾随着阿柿的人影应声闪开,没了踪迹。
“可教我好找!县令有请,二位快快到县衙去吧!”
衙役扶着膝盖换了口气。
“柳娘子已经醒了,此时正在县衙。她听说是阿柿小娘子救了她,便无论如何也要见她一面,不见到她人,她什么都不肯再说……”
说着,他的目光被阿柿手里举高的大肥猫吸引了。
“咦?这不是汪县令养的那只大肥猫吗?”
衙役惊奇道:“汪县令逝后,这猫就跑不见了踪影,我还以为再见不着它了呢。”
陆云门:“你肯定这是汪县令养的猫?”
“肯定。您看这儿。”
衙役隔空指了指大肥猫额前秃掉的那一道疤。
“它自从被汪县令养了以后,便把县衙当成了自己的地盘,但凡见到有野猫跳进县衙,就会冲上去把它的脑袋打破,这就是它有一次以一敌四、把那一家子野猫全打得屁滚尿流时受的伤。”
他津津乐道:“有了它,县衙再也没有遭到老鼠蚊虫的侵扰。汪县令常夸它善解人意,把它当女儿养呢!”
陆云门:“它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阿瓷?还是阿池?”
衙役挠挠帕头。
“我也只听汪县令喊过几次,那字听着怪怪的,我也不确定是哪个。”
陆云门明白了。
汪苍水出身南方的夷州。
那里虽然也是大梁的土地,但却有一套自己的本地话,鲜有外人能够听懂。
而那里的“柿”字,便是近“瓷”类“池”的读音。
从一开始,他要找的就不应该是“阿柿”。

陆云门没有同时把他和衙役的对话译给阿柿,阿柿便乖乖地不打扰他。
神色好奇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后,她就自己玩了起来,开始摸起了手里面的大肥猫。
别看它额头带疤又凶神恶煞,像是个满脸横肉的拦路土匪,它的毛可是又细又软,好摸得不得了。
大肥猫一开始还奋起反抗,但在凶气滔天地对着空气张牙舞爪了半天以后,它还是觉得累了,最后只能板着一张强忍屈辱的脸,用嗓子低吼着“乌鲁乌鲁”,表示自己的不满。
阿柿见状,想了想,弯腰把大肥猫放到了地上。
大肥猫爪子一落地便又想跑。
阿柿咻地把藏在布袋子里的另一根小鱼干掏了出来。
嗅到了小鱼干的味道,大肥猫脚步一顿,猛然一个跳转,呲着牙跃到了阿柿的跟前想要抢食。
但阿柿早就把小鱼干举高了。
“你抢到了就给你吃!”
翘着双螺髻的小娘子举着小鱼干,相当认真地跟大肥猫保证。
大肥猫盯着小鱼干,思量片刻,后腿蹬地,利爪亮出,飞跃扑高,发起猛攻!
阿柿稍一抬手,大肥猫扑空!
大肥猫轻盈落地,扭头甩尾又扑,阿柿再度抬手,大肥猫又一次掏了个空!
不管怎么看,这个场景完全就是阿柿拿着小鱼干在逗大肥猫玩。
但大肥猫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它越挫越勇,追着阿柿满草地跑,不停地朝着小鱼干扑腾,结果最后把自己给累趴了。
见它气得瘫在地上开始咬草,阿柿蹲了过去,把小鱼干送到了它的嘴边。
等它抖着胡须大口嚼起来后,她又试着将它抱了起来。这一次,它只是用前爪搔了搔脸,随后便像融化了一半的油膏般软哒哒地趴在了阿柿怀里,虽然鼻子仍旧哼哧哼哧地不服气,却完全没有要再攻击她的意思了。
陆云门目睹了全程。
他发现,她总是拥有着能获得小动物喜欢的本领。
“陆小郎君……”
正在这时,阿柿也扭头看向了陆云门。
见二人对视,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你‘又’在看我呀?”
因为刚才跟大肥猫的闹腾,小娘子的脸红扑扑的,有朝气得不得了,乌黑水润的眸子睁得圆盈盈,跟怀里那只眯斜着眼睛、满脸都是不爽的土匪大肥猫形成了截然相反的气质。
她乐兮兮地跑到陆云门面前,献宝般地举起大肥猫:“你要抱抱它吗?它可乖了。”
大肥猫感觉到自己要被送出去,立马对着陆云门呲起了牙,就算对上凶态毕露的白鹞也毫不示弱!
压住肩上被激出斗性的白鹞,少年笑了笑:“不,它好像更喜欢你。”
随后,他将衙役方才的话转述给了阿柿:“我们现在得去趟县衙。”
阿柿一路将大肥猫抱到了县衙。
在把一兜子小鱼干吃完后,大肥猫也没有要挠她一爪子逃跑的意思,反而心安理得地一直趴在她的怀里,好像自己已经成了她的猫。
只不过对上别人时,大肥猫仍旧是一副趾高气昂、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模样,总像是在乜着人。
贾明正跟李忠在屋内议事,一见到这猫摆着的臭脸,他顿时就想抽它。
但不等他动,阿柿的目光就在李忠的身上一滞。
她刚迈过门槛的脚随之停住:“光……”
贾明似乎没有听清:“什么?”
“李县令身上的光,变得很薄、很少了。”
小娘子神情不解地皱起眉。
“好奇怪。之前明明已经变得特别亮了……就是审杨褐的那天,李县令身上的光比平时不知道重了多少,就好像……”她找着词儿,“好像人死之前……那个……回光返照!”
她说着,像是很想不通:“那个时候那么亮,为什么现在却淡得像是快要熄灭了一样?”
“呸呸呸!”
贾明觑了眼绷着唇角的李忠,作势要拍阿柿的脑袋。
可就在他抬手的这个档口,柳娘子被带到了。
他于是放下手,引柳娘子看向阿柿:“快看,你要见的小娘子已经到了,这下能老实招了吧?”
柳娘子一见阿柿,当即就红了泪眼。
“小娘子。”
她郑重地跪倒在阿柿的面前,结结实实地叩了个头:“我错了……”
她含泪悔恨:“我对小娘子万般不敬,小娘子却愿施恩救我性命……我不奢求小娘子原谅,只愿此生为小娘子当牛做马,以报大恩!”
陆云门告诉阿柿:“她在同你认错。”
说完,译语人少年便从旁将柳娘子的话为阿柿逐句译了一遍。
阿柿听完:“我不要别人当牛做马。我只要她承认骗人、把欺骗的事情都解释清楚就行了。”
“是。”
柳娘子听了陆云门的转述,立即跪向李忠。
“ 李县令,堂前审杨褐的那日,我自称是听到了梨娘魂魄的声音、才来为她伸冤,确是谎言。我……我根本就没有阿柿小娘子那般的本领,我就是个普通人。”
见柳娘子终于肯交代,李忠板得铁青的脸略有了松弛。他问道:“那你为何能说出杨褐杀人的细节?”
“那是……我……”
许是因为要亲口揭穿曾经的谎言,女子的神情中现出了一丝羞愧难堪。
她垂下了眼帘,脊背更弯了。
“还未曾向县令说明,我不姓柳,也没有被称作过柳娘子。我原是尤记杂耍班的舞娘,大家都叫我小柳枝。”

听到了小柳枝的话,众人的目光这才细细地打量向了她。
她身段极佳,媚若无骨,一把细腰不盈一握,的确像是善于曼舞。
可同时,她却长了一张极为平淡的脸。
端详起来,五官都称得上姣好,可除了右耳下那颗红豆一般鲜艳的朱砂痣外,竟就没有一处能令人记得住的地方。睁眼再闭眼,便能将她整个人全忘了。
“我虽为舞姬,却并非奴身。六月廿九那日,我结清了工钱,收拾好行囊,带着班主赠我的钗裙脂粉准备离开。因不想撞见班子里的其余人、再来一场依依惜别,我便抄了小路。不料路过那间库房的窗外时,正巧看到梨娘端着茶盏推门进屋找杨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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