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巧口渴,便喝了梨娘递上的茶水,谁知不久后,他便头脑昏沉,四肢力乏,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待他再度醒来,他已经成了梨娘案子的疑凶,连情况都未摸清,便被接连审问,甚至还遭遇了牢狱之灾。
 李忠陈述道:“数次审问,杨褐的招供都没有改过,一直咬定他昏迷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连梨娘的死,都是在醒来后从我的口中得知的。”
 贾明:“那照他的意思,是梨娘在水中下药迷晕了他,随后将他放进了大箱,自己再坐到箱中,将刀塞到他的手里、捅刺了自己数刀?”
 贾明的绿豆鼠眼一转,当即就说出了疑点!
 “先不说别的,纵然杨褐在男子中偏瘦阴柔,但梨娘一个纤弱娘子,要怎么将杨褐搬进高箱!?”
 “这倒并非不可能。”
 李忠拿起几份抄录了杂耍班子众人说辞的供纸。
 “我已查实,梨娘虽是舞姬,但也练过寻橦顶竿的力气戏,将一名成年男子搬至箱中并不算难。”
 “嘶……”
 贾明揪住他的八字胡。
 但他立马又说道:“那梨娘这么做的动机呢?若不是有着深刻仇怨,谁会用自己的命去栽赃别人啊?”
 “不错。”
 李忠继续道:我也以此问审了杨褐数回。最初,他并不肯交代,但因狱中度日过于煎熬,几日前,他终于求助狱卒找到我,向我吐口了一些事,只求我不要将这些告诉尤金娘。”
 据杨褐说,梨娘被买进杂耍班子后,他见梨娘貌美,便时常在无人处接近于她,使了些情场的手段,向她倾诉爱意。
 而梨娘初来乍到,性子又胆怯安静,对杂耍班子中的人情世故俱不清楚,真以为遇到了可以托付终生的郎君,便在杨褐的哄骗下,连身带心都交付了出去。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近日,梨娘终于得知了杨褐与尤金娘的关系,明白了杨褐对她根本未存真心。
 她去找杨褐对峙,杨褐却同她扯破了脸皮,警告她不要将此事张扬出去,不然,不仅不会有人相信,她还会被卖到更下贱的处所。
 她无力伸冤,又自我羞恨,悲愤之下,萌生决意,想要玉石俱焚、报复杨褐,也不出奇。
 至于杨褐口中“虽说是我破了她的清白身子,但床榻上的那几回都是你情我愿,我未曾逼迫,她也得趣不少,谁料她后来会这么想不开”这类的混账话,李忠便一概略过了。
 “……杨褐道,凶案那日,梨娘进门后柔情款款,不复此前对他满是剑拔弩张的恨意。他以为梨娘已经认命,是来向他服软道歉的,便喝下了她端上的茶,之后发生的事便与他此前的交代毫无出入……”
 “等等!”
 听着李忠的讲述,贾明像是对杨褐恨得牙根痒痒,一直咕咕哝哝啐骂个不停。但听到这里,他却骂声一止,当即拍手道:“这也可以是杨褐杀害梨娘的动机!杨褐深知尤金娘因父母缘故、痛恨男人不忠,担心梨娘将此事捅到尤金娘面前,故而急切杀人。”
 他越说越胸有成竹:“太爷,现在动机有了,只用找到证据,那杨褐就是板上钉钉的真凶、我之前跟您说了他行凶的经过,您照着查了没?第一刀是站着捅的,伤痕应当同其余刀伤有所不同才是。”
 李忠摇头:“你说的那处伤口被反覆捅刺过多次,已经验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反覆捅刺?”
 贾明一转眼珠:“别的伤口都只刺了一次,只那一处站着刺进的伤口被反覆捅刺,这不就是毁尸灭迹吗?”
 他大拇指一竖!
 “太爷,咱们可以结案啦!”
 李忠:“这仅为疑点,并非铁证。既无铁证,便不能以此断定凶手是谁。”
 贾明竖着的拇指只能慢慢蔫巴下去。
 但他还有话说:“药丸怎么说?阿柿可看见了,他会昏迷,是他自己吞食了药丸。”
 李忠还是摇头:“这点也无法证实。如今能确定的,只有残余的茶水中的确混有烈性迷药,可迷药到底是他自行服用,还是被梨娘骗着用下,却验不出来……”
 他看着贾明:“贾县丞,无论你对阿柿看到的一切如何笃定,但杀人罪名重若千钧,若是没有实证,我便不能将这个罪名强行压到杨褐的身上。”
 贾明心中嘀咕,就梨娘这个案子,放到别的县衙,以目前查出来的这些,直接就能给杨褐定罪,管他认不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酷刑堆上去,最后肯定能画押结案。
 偏这个李忠要做的跟别人两样,不肯用刑逼供,还非要找到铁证,活脱脱一个“理”字当头的严官。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但贾明自然不能把心里的这些说出来。他委婉地同李忠提:“您光查没用,您得审犯人,您不想屈打成招,那您就诈他!这犯人啊他都心虚,经不住诈,到时候心一慌,嘴一秃噜,馅就露出来了。”
 他说完,干脆毛遂自荐:“太爷,这事儿我熟,您放着,我来审!”
 李忠沉面思考片刻,同意了贾明提审杨褐。
 但接下来的事却并非如贾明所愿般发生。
 任凭贾明一会儿巧舌如簧,一会儿危言恫吓,甚至在李忠频频的皱眉中出言诓骗杨褐“有人亲眼看到了你的行凶经过”并将阿柿此前所说的场景栩栩如生地描说了一遍,杨褐也始终不见丝毫动摇。
 他直直跪倒在地,手指死死扣地,放声直喊冤枉,誓死要贾明拿出证据。
 那声嘶力竭、血丝充目的凄厉模样,仿佛想要将冤屈喊至云霄,请诸天神明降下,为他断一断案!
 一场闹腾下来,贾明的嗓子哑了,后背湿了个汗透,案件却没有丝毫进展。
 旁边的角落里,阿柿一直乖乖站着,听陆云门小声地将这些对话一句句译给她。
 听到杨褐的喊冤,她皱起了眉,细声细气地认真跟陆云门讲:“可他真的杀了人。我说的是真的。”
 少年便也小声回她:“那便要拿出证据才行。”
 阿柿板住小圆脸,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她苦恼地叹了口气,然后隔着她过长的袖子,用她被长袖管盖住的手指戳了戳陆云门的手臂,悒悒不乐地问道:“如果始终找不到证据,杨褐又不肯认罪,那李县令最后会怎么做?”
 少年的讲解通俗易懂:“通常,若是疑犯不肯认罪、县令又确实无法找出将他定罪的理由,那么,在决定性的罪证出现前,这名疑犯便会一直被关着,很可能会被关押至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但李县令……”
 陆云门望向上首,看着那名眉间竖纹紧紧皱起、面色铁黑如阎罗的如山男子。
 “……李县令,或许不会这么做。”
 少年的话很快应验了。
 在几度彻夜不眠,将这起案子的所有线索一遍一遍不断查验、对人和卷宗都翻覆核实过无数遍后,李忠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无法定杨褐有罪。
 他要放杨褐出狱。
 听到这个消息后,贾明像是气得肺都要炸了,当即炮仗似的冲到了李忠的屋中。
 李忠已经许久没有歇息了,便是高大魁梧的壮汉,眉眼间也难掩倦色。但他的坚持仍旧无法撼动:“我既为官掌人命,便绝不可令一人屈死。”
 贾明因为阿柿的话,一点也不觉得让杨褐去死是屈死:“万一他是凶手呢?你不让他屈死,岂不是令梨娘屈死了?”
 “即便如此,没有实证,我便不能罔顾人命。”
 还真是表现得油盐不进哇!
 贾明似是被气得不行,一个劲儿地直捋八字胡,但嘴上还是再接再厉劝道:“您换个角度想像,如果他是真凶,这次脱罪后尝到了甜头,以后说不准就会再次杀人。你现在杀了他,就算杀错了,那最多也就罔顾一条人命……哎!哎!”
 他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拍着桌子跟他理论,结果就被李忠一句“人命关天,怎可如此算数!”给轰了出来。
 贾明骂咧着出门,走路没留神般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狼狈相还正好被侯在门外等他的护卫百善给看了个全。
 跟百善对视了一眼,贾明的火气像是又蹭蹭往上冒了不少、正无处发泄,恰巧此时,阿柿举着根饴糖吹出来的小老虎,喜滋滋地跟在陆云门的身边,开心到小虎牙就没有收起来的时候。
 贾明顿时就找到了出气口!
 “笑笑笑!你还笑得出来!”
 贾明冲过来,抬手就指向阿柿:“都是因为你那招魂的本事练得不到家,一个有用的证据都没找到,现在那杨褐就要被无罪释放了!”
 他那指头挥得猛,没个准头,一不小心便带着力道碰到了饴糖小老虎,直接将阿柿手里的整根苇管挥飞了出去!
 那只神气的小老虎于众目睽睽下,在半空中划了道弧,最后结结实实摔到了坚硬的青石板地上,“卡”地一声,碎裂开来。
 阿柿望着四分五裂的小老虎,眼睛茫然地睁大,手还保持着她握着粘饴糖苇管的姿势,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前几天,来县衙浆洗衣裳的漂妇睡觉落了枕,活儿做得慢了不少。阿柿从陆云门口中听说后,便马上拉着他跑去自告奋勇,说要重操旧业,帮着漂妇一起洗衣裳。
 陆小郎君遭李忠借调,此时没有差事,便也事事顺着她去。
 有了陆云门在旁边翻译,说着北蛮话的阿柿和操着浓重当地口音的大梁漂妇当天就成了好友,聊了许多许多。
 漂妇对她喜欢、又很感激,每日都会带些新鲜的吃食给她。今日,漂妇送给她的,便是那根阿柿曾好奇提过的、用饴糖吹出来的糖老虎。
 小老虎的脑袋高昂、尾巴翘上了天,很是牛气,威风极了。
 阿柿一见到它就表现得爱不释手,从干完活起,她便一直把它护在身前。每次举起它对着太阳、轻轻晃动看光透过来的颜色时,她都十分小心翼翼。
 就连几次兴奋地对陆云门夸赞“你们大梁人的心思可真巧!”时,她也不敢大声说,像是生怕说话时的自己太激动,一不留神把小糖老虎弄坏了。
 但现在,它却被贾明一挥手给碰飞了。
 见阿柿不可置信地在原地发愣,陆云门走向摔落的饴糖,将它从地上捡起。
 但他带回来时,老虎糖已经碎成了三段,尾声翘着的尾巴折了,嗷嗷冲天吼的脑袋也掉了。
 阿柿看着他掌心里的老虎糖,后牙咬紧,腮帮鼓起,圆眼睛里刹那就覆上了一层眼泪,水光潋潋地开始打转。
 就在这时,县衙外突然惊起的擂鼓声打破了院内的僵局。
 下一刻,李忠着一身深青色官服推门而出,衣间刺有怒目飞禽,腰上穿着瑜石八銙,行动时脚底生风,官仪威严,直向擂鼓处去!
 “光!”
 阿柿登时望向李忠,似乎都忘了要哭。
 “县令的身上又在发光了!”
 目不转睛盯了他一小会儿,见李忠就快要走远了,阿柿着急地立马看向最近对她百求百应的陆小郎君:“这次的光好大好恢弘,又慈悲又威厉,跟以前都不一样,我想靠近多看一会儿,行不行?”
 她仰着脸,捏着他袖腕处的一小点布料,像极了只想要讨好主人、多吃一条小鱼干的圆脸小狸花。
 少年看向贾明,仿佛不经意地抖了抖手中碎掉的老虎饴糖,令贾明一下子想起自己刚对阿柿做了件缺德事。
 他的嘴角抖了抖,告诉阿柿:“只可远远看着,不准贴过去!”
 小狸花嗷呜地使劲点头,把碎掉的糖块送给蚂蚁,随后立马拉着身边的陆小郎君,连跑带颠地追向李忠。
 几人快要追上李忠时,县衙的大门已经开了。
 即便阿柿在稍远处便被贾明逮住、不准她再靠近,但县衙门前停着的那辆贝珠围翠拥的华丽牛车,还是直直地映进了她的眼中。
 而那车侧的垂帘上,赫然挂着幅绣有“吴”字的红幡。
 贾明见此,轻声地倒吸了一口气。
 见阿柿面露不解,贾明边将她往一处假石后头拽,边敛声同她解释道:“看到那红幡了吗?那上面绣的,是一个大梁的‘吴’字。吴!是当今圣人的姓!”
 自吴皇后于东都改朝称帝后,“吴”这个在大梁较为普通的姓氏,便瞬间染上了层不一样的光彩。即便是个在田间耕作的贫穷农户,提起自己的吴姓时,面上也会露出种高人一等的荣悦。
 更有甚者,据说,一个低贱的吴姓商户,也在几年间靠着与当今圣人所在的吴家攀亲道故,一跃成了豪族,比许多落魄的刘姓皇室都要耀武。
 而这家商户,便是出身金川县,发达后靠山修建了吴府老宅,那真是香焚宝鼎,玉楼金殿,奢华得旁人根本不敢靠近。
 好在他们独居一隅,也从不欺男霸女,跟县里耕地养鱼的百姓也算互不相扰。
 正因如此,吴家今日这般阵仗地出现在县衙前,实在是桩稀奇事。
 附近的百姓陆续地围了上来。
 街道顿时变得混乱拥挤。
 见人群涌近,立于牛车四周的吴家护院们立马竖起棍棒,并不驱赶百姓,但也不准他们过于靠近。
 护院们的举动一时间唬住了百姓,但随即掀帘而出、站在牛车之上的那名华服女子,却令人群再次嗡地沸起。
 “是柳仙姑!”
 “可耳通鬼神的柳娘子?!”
 “难怪这几日寻不到她,原来是被请到了吴家供奉……”
 柳娘子双目微掩,似是未被世俗所扰。
 只见她身着蜀锦石榴袍,额挂金铃串珠,层叠白纱敷面,手中端着座鎏金鹿纹银香炉,身姿极美。
 而那炉中檀香烟气缕缕腾起,竟奇异地逐渐幻成神鹿逐日的曼妙烟景,将她本就掩于面纱之后的容貌,融得更加模糊神秘。
 李忠肃面不改,站于县衙阶上,沉声问道:“何人击鼓?!”
 他声若洪钟,一句喝问响遏行云,震得原本炸锅般的人群倏地悄然无声。
 柳娘子端丽答道:“是我请人击鼓,有冤奏与明府。”
 “你有何冤?”
 “有冤的并非是我,而是一名叫梨娘的女子。她的阴魂此时正在我的身边耳语,请我代她伸冤。”
 见李忠没有阻拦,柳娘子额间金铃晃动,偏首侧耳,仿佛开始聆听着什么。
 她的右边耳下,有一颗朱砂痣,落在她洁白如玉的脖颈上,鲜红得晃眼。
 “我本不叫梨娘,因是家中第六女,故被称六娘。十数年前,我的家乡横遭洪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柳娘子说完这句,停住了。
 接着,她美目微凝,向右靠了靠,仍是那副侧耳聆听的模样。
 直到停顿的时间长得能令下面的百姓充耳都是自己紧张到砰砰的心跳,她终于又吐出了下一句。
 “一名路过的工匠收留了我,为我取名白梨,还收留了一个同样无家可归的男孩,为他取名青蟹。”
 “虽然生活清贫,但恩公从未短过我们的吃穿,如亲父一般照料我们。”
 所有县民都能看得出来,她此时说话的感觉跟之前很不相同。
 一句一顿,不停侧耳,完全是一副先听耳边人将话讲完后,再把这些话重复说出来的样子。
 可在他们的眼中,她的身边并无旁人!
 “一年后,恩公接了桩大买卖。我们的生活一下子富足起来。”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我收到了恩公的死讯,紧接着,那男孩便同家中所有值钱的家当一起消失了。”
 “恩公死后,我身无分文,无亲无故,很快沦为奴仆,被辗转卖到富户、酒肆、艺馆……”
 “直到两个月前,我被卖进尤记杂耍班。”
 炉上烟气已经浓烈成雾,烧得牛车前白腾腾如云中仙境。
 檀烟后的柳娘子仍是一句一停,怪异至极,听得围观众人惊异战战,又崇敬万分,不敢呼出一声重叹。
 一条数人大道,竟静得针落可闻。
 “数年不见,我们改名换姓,音容都已大变。靠着他手臂上的一处烫伤,我才怀疑起了他的身份。”
 “如今的他,叫做杨褐。”
 “我留意了他数日,最终还是决定要当面从他口中听一个回答。我一定要知道当年的真相。
 那日,在看到他照常进入库房清点后,我端去了一壶茶,开门见山,问他是否为当年故人。
 杨褐矢口否认。
 我举起茶盏,直言若他不是,便请喝了那杯茱萸茶。”
 “多年前,被恩公收养后,我与那男孩在寺中喝过一次由葱、姜和茱萸沸煮的香茶。
 不久后,他的皮肤上就起了成片的红色斑鳞,紧接着喘息呼哧急促,如被扼颈,险些丧命,很是骇人,被寺中僧人及时灌药才勉强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