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守在她的身旁,几度欲言又止,仍不见吐出半个字儿来。
鹿临溪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是着急。
如果说天帝和沈遗墨之间的天差地别,让她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遗传学了,那么此时此刻眼前之人便又让她开始相信这个世界的遗传学了。
天帝说得不错,谢无舟确实与眼前之人有几分相似。
这父子俩的相似,不只在眉眼,还有那副看见女孩子生气就完全不知道怎么哄的傻样!
这种缺点真就是可以遗传的!
要不是做不到,她是真想上去推他一把,要么把嘴里的话推出来,要么把人推下去洗洗脑子。
鹿临溪叹了一声,在一旁坐下身来,继续等了起来。
最后先开口的还是那青衣女子。
“这次天帝召你回天界,又是因为天魔的事?”
“嗯。”
“真是让人不得安生。”
“这次过后,也就安生了。”
青衣女子并没有被这句话哄好,反而更生气了几分:“你每次都这么说,也每次都离开好久。”
“天魔以城池血阵炼化怨气,如今已是天怒人怨,前些日子,元沧答应出山,只要有他帮忙,必定能将天魔诛杀。”
“你要走便走,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女子轻轻哼了一声,赌气似的说道,“澄儿还那么小,你就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真不怕他将来长大了半点也不亲你。”
“那你再随我去天界暂住一段时日……”
“别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吧!”女子皱了皱眉,“我和澄儿就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见我们母子。”
“仙瑶……”
“天界大大小小的规矩那么多,别人家的孩子都是金贵的,半点也惹不起,澄儿上次就受了委屈……”仙瑶愤愤说道,“我不会再让他被那些孩子欺负了。”
承渊不由诧异:“受了委屈?什么时候的事?”
“还不就是瑶华家那个小丫头?”仙瑶不悦地冷笑了一声,“山间精怪都知道的事,你这当爹的真就一点也不知道!”
“我……”
“不知道,那我告诉你,那丫头每次都是怎么欺负我们澄儿的。”仙瑶说着,忍不住推了承渊一下,皱着眉心抱怨起来,“她说我们澄儿是下界来的,来了天界也只算是个地仙,她还说澄儿是怪胎,说这世上哪有红色的孔雀,像染了血似的,吓人、难看……”
“她带着好几个不知谁家的孩子一起欺负他,逼他幻出真身让他们玩弄,还踩着他的尾羽不让他走……”
“你说天界神族的孩子多,要澄儿多交一些朋友,可要不是我发现了,都不知他受了那么多委屈。”仙瑶别过头去,话语里满是委屈,“反正我不会再去天界了,那些天界长大的孩子只因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便半点不把澄儿放在眼里……”
承渊一时失了言语,全然不知如何回应,眼里满是错愕与愧疚。
鹿临溪诧异地看向谢无舟,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还发生过这种事?”
谢无舟不由蹙眉:“我不记得。”
想想也是,他应该不会记得,毕竟他要是还记得,当初上天界寻她时心情得有多微妙啊,那时他还不知道她不是云杪呢。
如此看来,云杪还真是一个长在天界的混世小魔女,那么小就已经开始欺负老实人家的孩子了。
不对,重点好像不在这里。
谢无舟小时候竟然被云杪这样欺负过,他好像一直十分抗拒幻出真身,该不会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吧?
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欺负小孔雀呢?
承渊都还活着的时候,这小孔雀才多大啊,被人围着欺负肯定吓坏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哭鼻子……
真不是人啊!
更可恶的是,她竟然十分好奇他哭没哭鼻子……
太可怕了,她也不是人!
鹿临溪有些心虚地吞咽了一下,赶忙将那一瞬的好奇压回了肚子里,把心思放回了眼前二人身上。
她听见仙瑶好似叹息一般,轻声说道:“说到底,上头那些神仙还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仙瑶,对不起,是我疏忽了你们……”
“我不想听这些,你说过的,你会陪我永远留在曦山,直至彻底枯竭。”仙瑶低声说着,有埋怨,却也有无可奈何的理解,“我知道,天魔降世,三界需要你的力量,所以我只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希望天魔死后你能信守诺言,别再让旁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会的,等这一切结束了,我就回来护着你和澄儿,再也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
“回头我让瑶华带那丫头过来给澄儿道歉。”
“……”
“还有其他几个孩子,都得叫过来道歉。”
“你最好说到做到……”
女子似是不悦地应着,眼底却已泛起一丝期盼的笑意。
眼前二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了,一转眼日月又已交替了无数次。
鹿临溪不解道:“天魔为什么要给你看这些东西啊……”
谢无舟:“不知道。”
她撇了撇嘴,抬头张望了一下,好奇地转身走向别处。
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望见远处一棵树下坐了一个小孩儿,小孩儿穿着一身红衣,身旁围着好多鸟儿。
鹿临溪下意识看了谢无舟一眼,只见谢无舟一脸无语地深吸了一口气,手上用了几分不大的力,似想要把她拉走,却最终被她拽着跑到了那个孩子的身旁。
“澄儿!”她弯下腰来,笑着冲那小孩喊了一声。
“……鹿临溪!”谢无舟的眼里似有几分窘迫。
“做什么?”鹿临溪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叫澄儿,又没叫你!”
她说着,在小孩儿身旁蹲了下来。
他看起来好小,最多只有两三岁的样子,一张莹白的小脸圆嘟嘟的,说起话来更是奶声奶气。
鹿临溪从来都不喜欢小孩子的,逢年过节最不想面对的就是亲戚家的小孩子了,都不需要交流,光是看一眼都提不起半分好感。
可是眼前这只小孔雀,坐得那叫是一个乖巧,说话声音细细软软的,哪怕嘴上的话没有停过,也还是给了她一种这个孩子平日里很安静的感觉。
他好像在和身旁的鸟儿们聊天,这些鸟儿似乎也都很喜欢他,甚至有些鸟儿会从远处衔来花枝送给他。
她隐隐可以感应到,这些小鸟有的未开灵智,有的则已修炼了不少年月。
不止这些鸟儿,就连一些开化了灵智,但还未能修炼到可以挪动自身的花草树木,也都很喜欢和这个奶呼呼的小家伙打招呼。
他是真的会搭理它们,算不上热情,甚至有几分笨拙。
谢无舟说过,他生来灵质特殊,能够听见很多旁人听不见的声音。
鹿临溪是真没想过,他小时候还有这么特别的一群玩伴。
孩子每天只和动物植物玩,长大后不会自闭吗?
鹿临溪这般胡思乱想着,只见日夜又于天边快速地交替了起来。
花儿谢了又开,叶子绿了又败,转眼便已过了好几个秋冬,要是换做人类的孩子,早就该长个子了,可那奶呼呼的小娃娃仍旧还是最初那副模样。
神族的小孩儿个子长得就是很慢。
四时轮转间,鹿临溪到处寻找着那只安静的小孔雀。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他虽然十分安静,但是他的身旁总是十分热闹。
虽说曦山之上,除了仙瑶与这孩子,再无第三个仙人,更别说神族了。
不过这孩子可没有感受过半分孤独,这地方比鹿临溪想象中热闹许多。
平日里负责伺候这位小孔雀的,是山间已经修出了人形的妖灵。
准确说,不是伺候,是自觉看顾。
在这座仙岛上,没有天界那么分明的尊卑,不管多么弱小的妖精,都受着他们心中最好的神女的庇佑。
在他们眼里,就算是古神承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是神女仙瑶的神力变幻了岛上天地之景,无数妖灵与精怪才能在漫长岁月中渐渐孕育而生。
在他们口中,神女曾是昆仑山上一只青鸟,生出神骨是个意外,正因深知弱小修行不易,这才从来不会看不起他们。
神女那么好,他们自然也就乐意帮神女日日哄着这个乖巧的小娃娃。
就这样,吃的喝的好玩的,总是会在忽然之间被某一个,或是好几个妖精一同带到他的面前。
好像只要他开心了,大家就都十分开心。
原来这里真是他的家,他也真的忘记了曾经的家在哪里。
也有可能,他并不是忘了,只是他确实不知道这里与天界的区别,就像太小的孩子一旦离了大人,就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当年受困尸山之时,他只知自己是个神族,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曾经住在天界,也曾无数次想要回去天界。
可是天界没什么好的,正如他的娘亲所言,那里处处都是规矩,讲地位,论尊卑。
就算他是承渊之子,也仍旧会因为居住在下界,被人看不起,被人随意欺凌。
如果他一直在这里多好,这里的大家都那么喜欢他,他一定能够远离一切的纷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长大。
可他最终没能留在这里。
在一个无星也无月的夜晚,年幼的孩童看见娘亲坐在山巅,向着北方痴痴望了很久,直到遮蔽星月的乌云再也拽不住那急着下坠的雨珠,一点一滴将她双眸打得通红。
天魔死了,说好要护她一生的人却也悄无声息地食言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靠近她的身旁,用尚还微弱的灵力为她撑起了一个不用淋雨的方寸之地。
而她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如何都没想好要怎么告诉那个孩子,他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斗转星移间,她这一想就是三百多年。
仙人寿数漫长,一个离开的人没有归来,好像并不会引起谁的注意。
更何况,那个孩子在父亲离开时还那么小,到底有没有弄明白父亲与山间其他妖灵的区别都不好说。
忽然失去了一个本就不常在家的亲人,除去娘亲脸上的愁容多了一些,总是需要他想法子去哄以外,那个孩子的世界似乎没有发生多少变化。
他长大了不少,个子高了一些,已似十岁左右的孩童,眉宇间有了几分日后的模样。
忽然有一天,岛上来了好几个神仙,在与神女争执一番后,带走了那个安静而又懵懂的孩子。
那一日,山间的妖灵都受了不轻的伤。
或许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娘亲,眼里满是对这一切感到的不解与惊恐。
她被术法定住了身形,一声又一声地向他喊着——澄儿别怕,娘会接你回家,娘一定会接你回家。
忽然之间,所有的画面都扭曲着化作了漫天魔气。
鹿临溪不自觉握紧了谢无舟的手心。
她看见他的眼里生出了恨意,一点一滴,似是不断地吞噬着他的理智。
原来,天魔想要的不是他的恐惧,而是他的恨意。
那些曾经被淡忘了的一切,它都为他一一拾起,又一次送回了他的面前。
不,不对,天魔曾与谢无舟共存那么久,确实能够知晓谢无舟的过往,可承渊与仙瑶临别前的对话,它又是如何知道的?
“谢无舟,我们冷静一点!”鹿临溪皱眉说道,“这一切可能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有很不对劲的地方!”
“你想啊,这一切是天魔变给你看的,它被封印在你的体内,能够看见你的过往并不奇怪,但它怎么可能看见你都不曾见过的事情?”她说着,晃了晃谢无舟的手臂,“他一定是在用这些真假参半的东西扰乱你的心神,想着对你趁虚而入呢!”
谢无舟低眉看了鹿临溪一眼,轻声说道:“我明白。”
可就在下一秒,一个森冷的声音似冰一般钻入了她的耳朵,又凉遍了她的全身,吓得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你明白,你当然明白,我若于此消散,外头所有的结界便只为你一人而留……”
“谢无舟,你的娘亲因何而死,你不也曾想过无数次?”
“你说你不恨,只是因为你什么都忘了,就像你也曾对身旁那个小丫头失去爱意一般……不记得,又要如何去恨呢?”
“我替你把记忆寻回来了,你的眼底,不就有恨意了吗?”
天魔笑着,它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却又好似就在耳畔沉吟。
“你为什么要帮自己的仇人呢?你不也厌恶天道,厌恶仙神,厌恶那些破烂规矩?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分明你什么都没有做,可这世间的所有公道,所有正义,还是早就彻底抛下了你。”
“你为什么……不能也抛下它们呢……”
谢无舟不由闭上双眼,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天地之间,还回荡着天魔的声音。
“那些神仙以天为尊,可这世间若是无地,哪里有天?”
“是非黑白,善恶对错,界限从不分明,就像天与地、神与魔、光与影……看似尊卑有别,却未必不能翻覆……”
鹿临溪忍不住骂了一句:“乱七八糟说些什么鬼话呢,我一句也听不懂!”
“若是一个拥有过黑暗的地方,忽然只剩下了永恒的白昼,你觉得那里的人们会不会渴求黑夜。”
“分明我才是与你同路的人,你为什么就是不愿与我相融,让我带着你的所有,颠覆这片天地,重塑这个不公的三界呢?”
谢无舟不由冷笑一声:“话说得这么好听,你若能取下祈泽身子,还不是会在第一时间湮灭了我?”
“那倒也未必,我与你更相熟一些,到底是近七千年的相伴,若你想得明白,愿意将这副身子交给我,我可以留住你的魂魄,为你再寻一副能用的身子,放你与那小丫头安生度日……”
绝了,它还会打感情牌!
鹿临溪正想将它打断,便听它幽幽说了一句:“你不知道,当年天帝到底做了什么……”
它笑了,笑得无比讽刺。
“今日你若帮了他,便是这世间最可笑的人。”
话音落时,所有魔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而葱郁的山林。
天魔再次消失无踪,鹿临溪望着陌生的四周,忍不住喃喃了一句:“这又是什么地方?”
“尸山。”谢无舟沉声说着。
“啊?”
鹿临溪有些茫然地仰头转了一圈。
这里没有怨气,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怎么也不能和尸山联想到一块儿。
可谢无舟对尸山太熟了,他认错哪里也不可能认错尸山。
或许他可以换一个称呼的。
这个地方,是那神魔一战前,未曾遭受毁灭的不愚山。
很久以前,有一个怨灵说过,尸山在成为古战场之前,被称作不愚山。
这里曾也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地方,有一个修为很高,但未飞升上神的散仙,守护着这座岛上的生灵。
鹿临溪只见过死气沉沉的尸山,只见过遮天蔽日的漫天怨气,和那怨气之下黑色的树林。
她从来没有,也无法想象,那个充斥着绝望的古战场曾是怎样一个美好的地方。
如今,她见到了。
都说仙神之力,可换天地之景,有仙神居住的山林岛屿,总也有着更多天地灵气的滋养。
若静下心来看看四周,便不难发现此处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十分繁茂,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算未开灵智,也沾了几分仙气。
天界中人时常看不起下界的散仙,但许多散仙的修为并不比有名有姓的神族低。
这些散仙多是有仙缘的妖族修出了仙骨仙髓,就算留在天界也总低人一等,倒不如留在人间,寻一方无人的天地,造一座自己的仙山,在这山林之间与妖灵为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们愿意将自身力量散向自己庇护之地,那些受庇护的妖灵与精怪便也愿意为他们奉上自己的信仰。
鹿临溪不禁想,要是让她选,她也要在下界做一个散仙,寻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随心随性地活下去。
只可惜,这样的想法是好的,命运却是独有一番残忍。
不愚山终究会变成古战场,山间妖灵也终将变成没有自我意识,无法从绝望和痛苦中解脱的怨灵。
谢无舟走在了前头,鹿临溪从伤感中回过神来,连忙跟在了他的身旁。
虽然有些想法很地狱,但谢无舟来到这个地方真就跟回了家一样,哪怕四周之景完全不一样了,也能凭借山川走势寻到昔日的“家”。
那个山间的小院,只是远远望上一眼,都能唤起太多回忆。
只是此时此刻的它,还没有成为鹿临溪记忆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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